此时,翠羽端了一面银盘过来,盛了精巧的吃食。我示意恪儿随意抓取,他只抓了三两样,眼睛却一直望着我。然后又把自己手中的一块酥糖递给我。这温情,我几乎无法承受,只是一直微笑着。
许久,才拉了拉他的衣角,抿了抿他散出的鬓发,问道:“恪儿,你穿这身汉服,父皇见过么?”他有些失望地说:“没有。父皇出巡了,我也想跟了去呢。”我认真地注视着他,他实在是文弱的孩子,然而并不是我原以为的那般怯懦。
“哦,那你为何不向父皇要求呢?”
他忽然有些犹豫,然后轻声说:“我不敢,母亲也不让我说。”
我摇了摇他的手臂,叹了口气。拓跋宏这次出巡,带了皇太子同行。想起恂儿,我难免有些遗憾。他唤冯清一声“母后”,这是礼节,恭敬而认真。然而,他如今已有十二岁,对于母亲的情分,毕竟是很难培养了。而我这个年龄,或者冯清这个年龄,亦很难对他生出母亲的温柔。
“恪儿,那你这身汉装呢?”我忽然轻声试探道,“你母亲大概也不高兴罢?”他的委屈又流露出来,点了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忙说:“对了,昭仪,恪儿一直没向您道谢呢。”他忽然挣脱我的手臂,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地作了个长揖。
我一愣,忍俊不禁。旋即上前搂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说道:“恪儿,那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话?”他不假思索,轻轻点头。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告诉他:“你是堂堂的二皇子,将来是要封王赐爵,做朝廷的栋梁的。有你父皇的认可,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不必顾虑其他。这才是你该有的气度。何况,你父皇不是一般的君主,他日后要改革朝政。将来,所有的鲜卑人都要穿汉装、说汉话、习汉字……”
“就像你跟六皇叔一样?”他忽然问道。我怔了怔,缓缓点头:“对,就和始平王一样。将来,你定要效仿他,站在你父皇这边。”他被我庄肃的神情所震慑,尽管有些疑惑,但还是认真地听着。
“那么,您能不能教我习汉字、背汉诗呢?”待我说完,他忽然诚恳地请求道。我惊喜地望着他,他说的是汉语,是纯熟的汉语!虽然拓跋宏对于皇子的汉学有严格要求,但恪儿目前还未上学,而且,高贵人不会说汉语。
“恪儿,谁教你的?”我即刻也换了汉语。他兴奋地告诉我:“我有一个嬷嬷是汉人,我让她教的。不过,她不识字,所以我不会写……”
我牵着他的手向内走去,非常欣喜,又非常自信地告诉他:“恪儿,我来教你,你一定可以学得比你大皇兄好。”
接下来几日,拓跋恪便时常偷偷溜来。照管他的嬷嬷也有发现的,他便按我所说,发了脾气:“你们谁敢多嘴多舌,我下次定要回禀昭仪,设法将你们遣出宫去!”他后来和我说起,我笑道:“原该如此,一个好好的皇子,不该被她们束缚住了。”
恪儿的资质确实不高,但他那份隐匿的执拗,却非常可爱。写不好,便默默地揉起来,再写。我不忍心,笑着宽慰道:“恪儿,开头写不好也不要紧。”一面走过去说:“让我看看。”
他忙将那团纸揉得更紧,固执地说:“不让你看。”随即又埋首,认真书写。我安然坐于书案下首,含笑望着他白净的侧脸。
忽然记起不久之前,拓跋宏曾经问起:“你觉得几位皇子中,谁最出色?”他或许认为,我未曾生育,对于皇子们的评价应该是客观的。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终于客观地说:“四皇子。”他并不惊讶,颔首道:“与朕的想法一样。不独朕,彦和也夸他风神外伟,黄中内润……”提及拓跋勰,我微有些怔忡,不禁轻声道:“怿儿的气度,与始平王颇为相像。”
拓跋宏想了一想,点头道:“还是你观察得仔细。”这“仔细”二字,我心中不免暗惊。拓跋宏却无异色,只是感慨:“想不到罗夫人默默无闻,却教养出如此佳儿。”我暗笑他不了解绾衣。
他又沉吟道:“怀儿还小,愉儿娇纵,恪儿……”我听得分外仔细,见他有些犹豫,便关切地问:“恪儿如何?”他说:“恪儿太文弱。”我只是沉默,并不插话。
眼前的恪儿,确实是文弱的。他那双眼睛间或抬起,活脱脱有高贵人的灵秀。一个男孩,如此这般,大概就有些遗憾了吧。
我忽然问:“恪儿,你母亲平日都陪你玩耍么?”他摇头道:“不,她陪弟弟妹妹……”他所谓的弟弟,是指拓跋怀;妹妹,则是新生不久的小公主了。
我忽然意识到,恪儿在这个寂寞的年龄,正处于一种尴尬的位置。他行二,上有皇太子分去了父亲的重视;下有弟妹,分去了母亲的疼爱。
我心中怜惜,便对他有求必应。他写字累了,忽然歪着头,带着几分疲赖的神情,看着我说:“您能不能弹琴给我听呢?”
2拓跋宏此次出巡,不到半个月就匆匆回宫。
隐约听说,是南朝出事了。继位不到一年的萧昭业被西昌侯萧鸾所废,萧鸾立萧昭业之弟萧昭文继位。昭文才十五岁,不过是个傀儡。按辈分来推,萧鸾是萧昭文的堂叔祖。他既大权在握,免不了靠杀戮来立威:南平王萧锐、晋熙王萧銶、宣都王萧铿、桂阳王萧铄、衡阳王萧钧、江夏王萧锋、建安王萧子真、巴陵王萧子伦……短短几个月间,二十多位亲王,相继被杀。
一面是南朝的腥风血雨;另一面,却是北朝的平地波澜。
拓跋宏甫一回宫,便于朝堂上当面评点各人政绩。或削禄,或解任,或黜官,当机立断,不容申辩:以“无勤恪之声,有阿党之迹”为由,免去了四弟广陵王拓跋羽的录尚书和廷尉之职,改为太子太保;以“近来偏颇懈怠”为由,夺尚书令陆叡的俸禄;以“神志骄傲”为由,解除任城王拓跋澄的少保之职;以“不勤政事”为由,削尚书于果的俸禄……
这其中,有他素来相重的兄弟,亦不乏平日亲近之臣,百官难以揣摩他的用意,不由得人心惶惶。
然而,这番人事的变动和吏治的调整,不过是一个开始。
深夜,拓跋宏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时,我起身从偏殿的小炉子上为他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酪浆,并一叠奶皮。食物搁在案上一角。他并未看一眼,只是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漆黑,一丝月色也无。他的面容便藏在阴影里,让人捉摸不透。
“南齐的风波,你认为就此结束了么?”他感觉到我在他身后立了许久,忽然抛了这么一问。我惊愕,一时无言以对。他缓缓回过身,重复问了一遍,我这才犹犹豫豫地回答:“听说,如今的南朝天子是西昌侯萧鸾所立……”
他笑着接过话头:“不错。萧鸾能废萧昭业,自然也能废萧昭文。他尽杀皇族,迟早,他自己是要坐那个位置的。”我轻声叹道:“昔日,南朝宋顺帝被迫禅位时,说了一句……”他缓缓抬头,眸中分外清亮,声音却深沉:“愿生生世世勿复投生帝王之家!”
我暗惊,生怕过去的恩怨又摄住了他的心绪。孰料他一笑置之,目光定在最上面的一本奏折上,看似随意地说:“这是王肃的折子,他劝朕把握时机。”
我惊疑:“若是萧鸾当真取而代之……”
拓跋宏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他若取而代之,朕便师出有名。”
到这一年十月,洛阳的宫室已初具规模。
甲辰,拓跋宏以东阳王拓跋丕为太傅、录尚书事,留守平城。戊申,亲告太庙,命高阳王拓跋雍和于烈将军迁神主于洛阳。
心知与他离别在即,我终于惶惶地问:“陛下为何不与六宫同迁?”六宫迁往洛阳,由皇后率领,安排在来年正月以后。拓跋宏微笑道:“洛阳草创,百废待举。朕岂能长留平城?”
我不信,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半是忧,半是怨。他心中到底不忍,又道:“朕领三军前往洛阳,日夜兼程,和六宫南迁是不一样的。”
南伐,那呼之欲出的两个字,他终究没有明说。然而暗地里的备战,却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隐约知道,苦于无法相劝。王肃是复仇心切,拓跋宏是建功心切,谁又能劝?此刻,也只能再三叮嘱:“皇上这一路,千万当心啊。”
他与我对视,目中温柔而有深意,含笑道:“我们就在洛阳相见吧。”
终于到了离别前夕。他驾临昭阳殿,忽然极其恳切地对冯清说:“朕此去洛阳,政务庞杂,平城的事就交由东阳王代为摄理。”冯清端庄地点点头。
拓跋宏又说下去:“来年开春,六宫南迁,一路上杂务烦琐,就看你如何安排了。”冯清亦知责任重大,正色应道:“陛下放心,臣妾尽力而为。”
拓跋宏沉默片刻,一时无话,便将目光轻轻地移向我。我一味垂目,静静地坐着,心中不免转几个心思:他为何将我也一并召来?
他终于再度开口,温和而诚恳地:“你是皇后,该是朕的贤内助。”我心中一震,莫名的委屈刹那涌上心头。只见他望着冯清的目光,亦是温和而诚恳的。因我进宫,以及随后滋生的那些不快,使他对冯清尊敬而疏远。然而此刻,他们并排坐着,相敬如宾,无形中消泯了过去的嫌隙。
我心中郁积了恨意,面上却越发柔和起来。听他忽然唤我,我温柔移目,轻声道:“皇上有何吩咐?”他略一沉吟,才说:“皇后年纪还轻,这一路殊为不易,昭仪年长,可从旁协助。”
凭什么?这是我第一个念头。然而触到他深邃而诚挚的目光,到底也还是温顺地应道:“是。但凭皇后吩咐。”眼睑随着话音而低垂,适时避开了冯清的目光。拓跋宏终于微笑道:“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冯清又唤了郑充华出来见驾。碧梧行动不便,冯清特意接她在昭阳殿养胎。我虽然冷眼视之,心中却也有些忐忑:倘若她生了位皇子呢?
拓跋宏关切地问:“何时临盆?”冯清代她回答:“算日子,也在正月里。”她眉尖有些酸楚,然而欣喜期待之情也盛在眼中。拓跋宏不免叮嘱道:“日子这么近,千万当心。”冯清忙接过话:“陛下放心,臣妾会照顾好她们母子。”
母子?何以见得是“子”呢?我不禁冷笑。
这一夜,他留宿中宫。我踏着清辉,孤独地走回去,在起了霜的庭院里,披着风露,茕茕孑立至深夜。残月照拂我的落寞,无人见。
3十月辛亥,拓跋宏离开平城,于十一月戊子抵达洛阳。
朔风之下,初冬的平城,忽然空了,无限寂寞。不久,南方有消息传来,萧鸾已于十月癸亥,废萧昭文,自立为帝。在太和十八年残余的日子里,又传来拓跋宏调兵遣将的消息:命征南将军薛真度进攻襄阳,大将军刘昶以及王肃进攻义阳,徐州刺史拓跋衍进攻钟离,平南将军刘藻进攻南郑。
战争的风波还未过去,紧接着,又是一道诏书:禁止胡服,改换汉装。
平城霎时乱了。东阳王拓跋丕,以及一些留守的老臣,联袂请求觐见皇后。而昭阳殿里,亦是乱了。乍听此事,冯清的面色全变了,仿佛忍着极大的疑问和愤怒。她那双握着紫檀木雕佛珠的手,不自禁地捏成拳,沉沉地掼在花梨木炕桌上。一记闷响,众人都惊了。
这项举措,于袁贵人、高贵人而言,只是眼前的震惊,并无异议。于冯清而言,却是生生摧毁了她生来就以之为荣的尊严。她仰面叹息,勉力控制着情绪。
而我,只是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她的痛苦已然超过了我的预期,我的平静又掩藏了我的快意。似乎也有一丝怜悯,不合时宜地浮现,却被我刻意忽略了。
冯清咬着牙,终于说:“告诉东阳王等人,我绝不换装。”
我暗惊,东阳王是宗室长辈,也是守旧的一方,反对迁都,反对汉化。冯清如此表态,岂非煽动他们抗旨?尽管她原本是无意的。我在心底叹息,为拓跋宏尚未认识到的阻力。他们不会换装了,而后宫,也不会换装了!
冯清一字一顿地说完,重又昂首挺胸,目光于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落到了我身上。我缓缓抬头,迎视着她失神而怨毒的目光。我深知自己的身份是尴尬的,这一身汉装更是刺眼。而我心中亦有些惴惴。这无疑是我期待的,然而这道圣旨下得太早,也是无疑。
洛阳,自有拓跋宏的威慑;而在平城,皇后仍是鲜卑装束,以东阳王为首的宗室权贵亦不换装,谁又敢轻易换呢?连恪儿也不得不换回胡服,他向我诉道:“昭仪,母亲不让我再穿汉装……”我明白嬿姬的用心,她岂能让恪儿站在我这一方,无形中去反对皇后呢?
我亦不再坚持,只是抚摸着恪儿的额头,笑道:“等到了洛阳,他们一定会换汉装的。”眼下,我又何须去撩起冯清的怒火,且让她郁积着,到了洛阳再迸发吧。
此时,拓跋宏已无暇北顾。他又离开了洛阳,任命七弟北海王拓跋详为尚书仆射,与李冲共同留守洛阳。他和三弟拓跋干、六弟拓跋勰,率军亲往淮河一线督战。
残年未尽,罗夫人分娩,生的是一个男孩。她是贞静安宁的性子,不愿张扬;冯清也无心替她张扬,因为郑充华的腹中,还悬着她的希望呢。
这一年的正月,冷冷清清地过了。拓跋宏在军中,我在平城,音讯不通。太和十九年又在仓促中到来。
郑充华临盆,生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众人都会察言观色,一齐向冯清道喜。冯清素来端凝,此刻也不免喜形于色,忙不迭差遣宫人,把这个孩子众星拱月般照顾起来。这欢喜,越发衬出我的凄凉。
我去看了罗夫人。她自绣绷中抬首,银针别在襟上,五色丝线缠在指间。我们并不算熟吧,单独相对的时候亦很少,但是,那层应有的隔阂,却很淡很淡。她笑着让了一让,神色间有些疲倦,却又有着安宁的欢愉。
她领我去看熟睡的婴儿。刚满月的男孩,皮肉泛出柔嫩的粉色,这是她第二个孩子。我欢喜而又心酸,俯身看了片刻,感慨道:“中宫那么热闹,这里却冷清了。”
“这样反而好呢。我喜欢安静,也希望孩子们安安静静地长大。”罗夫人微笑着,细长温婉的眼睛弯出柔和的弧度。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不平,让她嫉妒。
然而,我却因此而不平,而嫉妒了。
正月之后,离开平城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中越是欢喜,越是忧惶。
一旦离开平城,我真正是举目无亲了。父亲长年卧病,无法南迁,我母亲自然要伺奉左右。到了洛阳,我再无亲人能够倚仗。冯诞是冯清的兄长,却不是我的;冯夙尚需我提携,又如何能指望?至于冯、冯聿,路人一般,更不必说了。人说我好家世,然而这家世又是这般凉薄。
启程之前,拓跋宏有诏书来,允许我和冯清回府小住几日,权当作别、尽孝。这额外的恩遇,已让人称羡了。
择了吉日,轻车简从,我又一次站在昔日的朱门绣户。宫廷的锦绣繁华烙在我的生命里,对照此地,竟觉得万般凄凉。连昔日曾有过的恣意欢畅,此刻都记不起来了。
父亲病得很重。母亲俯下身,再三唤他,他的眉眼才有一丝颤抖。眼皮只是微微一挑,随后,目光虚弱地游移着,最终凝滞于我的面容。他唇角僵硬,似有笑意,然而终究没有笑成,却连眼皮也沉重地阖上。喉间只余极轻极细极长的一声叹息。
我早已忘了拭泪。悲从中来,这悲伤中还渗着埋怨、委屈和内疚。冯清也红了眼圈,上前几步,俯身探视,随之竟跪坐在地上,努力将脸凑向父亲。“皇后,这可使不得呀。”我母亲惊道。冯清并不看她,只是摆手制止她说话。
我不觉也呆了。因为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如此。
“爹,爹……”她此刻只是一声一声,喃喃地、失神地唤着,仿佛受了无限委屈。父亲又勉强抬眼,努力睁目看她。他从前并不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却是满眼的怜惜。冯清将脸埋在锦被中,含泪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