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从袖底紧握住我的手,郑重道:“以前,是朕多有亏欠。但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我为他话中的决绝而怔忡。他目中的炽热消融于眼底的寒潭之中,深不见底,却时时泛出一点。
“妙莲,朕还要和你说,中宫如今已经有人了。”他终究冷静地提醒我。我心中委屈,只是沉默。他正色道:“清儿的地位固然无可变更,但朕敢向你说一句,后宫之中,无人可以超越你。”我旋即淡淡一笑:“今日得以重逢,妙莲已别无所求。”
他握着我的手,更用了几分力,以此表示宽慰。然后又问:“你们姐妹也有多年没见了吧?”我徐徐说道:“上次皇后省亲,我们见过……”他的眉头微微一蹙,但并没有说什么。
沉默了些时,他果然问:“你们姐妹……是叙旧么?”我略一思忖,眼神楚楚地撩过,终于点头道:“是,我们相谈甚欢。”他没有再问。但他压在心底的那点疑惑,正遂了我的意。
车驾于薄暮时分驶入宫城。
我的神情蓦然庄肃起来。巍峨连绵的宫殿,缓缓从身边退去。我的眼里泛出泪光,缠绵经年的悲喜,被这恢宏大气所承托,终于落到了实处。
原来家庙和宫廷,不过一步之遥。
昔日寝宫,一切陈设,恍如旧日,竟连那些绫罗绸缎、霓裳羽衣,都一丝不乱。只是,终究经不起岁月的消磨,黯淡了。我欢喜地奔过去,柔软的缎子上有我昔日的气息,我将它们贴在脸上,和着泪,轻轻摩挲。拓跋宏在身后微笑道:“这里的摆设,朕一直保留着,谁也不许动。”
这次,他郑重其事,给了我仅次于皇后的地位:左昭仪。
御前听封,只觉恍如隔世。
第十一章惆怅妆成君不见(1)
1回宫后的第三日,正是望日。那天,理当去觐见皇后。
我仍着汉装,月白披帛,一身榴花红,简静至极,却也有灼人眼处。昭阳殿的户限之外,我默然立了半晌,心觉难堪,但重回宫廷毕竟也有得色。当内侍唱报出左昭仪之名后,殿中一切声响,刹那凝滞。我昂首进门,目不斜视,唇边只有淡漠的笑意。
径直向冯清走去。她缓缓抬眼,面色森然。一身雪青色翻领夹袍,窄小的袖口处镶着一圈银丝贴边。发间除了一枚赤金凤簪,别无他物。待我踱到她跟前,凝视片刻,叫出的却是一声:“妹妹。”我眼中含笑,正是为了提醒她省亲当日所说过的话。
冯清起初沉默,忽然将手中的佛珠往案上一掼,冷淡地说:“昭仪……”仿佛也在刻意提醒我的身份,“宫中自有规矩,请自重。”我冷笑,不待她说完便躬身下拜:“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行的是汉人之礼,双手扶在左胯。冯清不满,但因拓跋宏早已许可,也只得视若无睹。随后吩咐道:“上座,奉茶。”
左昭仪的名位低于皇后,又高于众人,于是,宫女在皇后的左手边添了一张椅子。我款款坐了,双目亦适时流转。
袁贵人冶艳,目眶冉冉动,恣意中倒也并无憎恶;高贵人端美,默默的神情中有疑惑和戒备;罗夫人静雅,依然是温和的神情,我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终于有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她仍以她眼中的一泊安宁,无声地承接。我忽然想,这三年间,皇上竟不曾纳妃?而我也听说,这三年间并无皇子降生。
许是唇角因此而牵动了几分,冯清忽然问:“昭仪,你在笑什么?”她这般谨慎,倒显得可笑。我便笑道:“哦,臣妾看皇后的鬓角有些松了。”众人不禁转头细看。冯清被看得颇不自在。我故意起身过去,帮她抿紧了鬓发。她恼恨而又无奈。含着一丝戏谑的笑,我唇角一撇:“这样才有皇后的样子啊。”
袁贵人笑道:“皇后和昭仪真是姐妹情深。”她大概也窥知一些,说到“姐妹”二字,便衔起一丝轻笑,“我们埋怨也是无济的,天下的风光全让冯家姐妹占了去。妹妹是皇后,姐姐是昭仪……”她眼角一溜清光掠过。我便听出了嘲讽之意。
高贵人也接口:“我们岂敢埋怨,如今后宫一团和气,正是求之不得。”我暗忖,一团和气?倒不知冯清是如何服众的。
此刻,她已开言:“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都回去吧。”我睁目看她,果然,她又说道:“昭仪请留片刻。”
众人鱼贯而退。当四周重归于静时,冯清屏退侍女,问道:“爹的病怎样了?”我如实回答:“还是那样。”她沉默半晌,终于迟疑道:“那日,你如何见到皇上?”我忽然清扬地笑出声来:“原来皇后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昭仪!”她面色微微一红,以谴责的口吻阻止我。我微笑道:“回禀皇后,臣妾未敢出偏院一步。但皇上要来,谁也阻止不了啊。”她疑惑地望着我,“皇上又如何知道……”话未问完,或许是察觉到多问无益,反而失了身份,她无奈之下只好收口,故作豁然道:“也罢,这件事就不提了。”然而,她旋即又告诫道:“我们是姐妹,既然共事一君,希望好自为之,以和为贵。”
然则过去的事就可一笔勾销么?我心里冷笑,以戏谑的口吻应道:“是,以和为贵。”
冯清恍若无闻,忽又沉吟道:“那日,皇上御驾亲临,爹有没有和皇上单独说什么?”我心知她指的是南伐之事,只摇头道:“我一无所知。”我确实一无所知。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事情背后,似乎藏了更多的故事。
冯清并不信我,只攒起清亮的目光,平静相视。我恨她这般神情,冷笑道:“莫非皇后也关心政事?”她顿时警觉起来,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旋即却又黯然垂目,缓缓摇头:“不。只是担心皇上此举过于轻率,然而妇人言微,无可奈何。”
细思量,她这番用心也是可怜的。我在那一瞬间,亦有些怜悯她。
步出昭阳殿时,阳光明晃晃地扎人眼。短暂的目眩中,我颓然阖目。宫女以为,我在躲避炽烈的光影,而我心知,自己是有些倦了。只是,身倦,心却不倦。
2拓跋宏那日听政于皇信堂。归来时,我含笑立于门户之外,款款施礼。然后相携入内。他的目光渐次流转于瓶中新插的带露芙蓉、案上新燃的莲花香印、墙隅新铺的织锦云毯,又游移于我新抹的“额黄”、新点的“娇靥”。
他的神情渐渐安然、惬意,温柔凝目,轻声问:“今日去见过皇后了?”我神色一黯,刻意不去掩饰,只将头轻轻一点。他迟疑,欲问还休。我奉上阳羡茶水,笑道:“臣妾多谢皇上赏赐的南朝贡品,您也尝尝这新茶。”
他的双唇只是轻轻一沾,心不在焉,只是浅笑:“不错。”隔了半晌,到底探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我垂下头,仿佛心事重重,却只切开一个小口:“近来,臣妾听众人都在议论南伐的事……”
甫一开口,拓跋宏便是一笑:“谁在议论?”神色颇有几分不屑。我只是缄默。终于等到他问:“是皇后说的?”我故意不去答他,旋即做出恳切的神色,说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他以目光示意我说下去。箭在弦上,已没有思虑的余地。我终于大着胆子说:“那日,陛下驾临冯府,若父亲他老人家说了什么不合意的话,求皇上在心里也原谅他。”
拓跋宏一惊,神色凝重起来,“妙莲,你何出此言?”我垂目看他腰间的丝穗,轻声道:“臣妾深知,陛下怜悯家父,即便他有得罪之处,也不会与他计较。但臣妾不愿陛下搁在心里,自此生了嫌隙……”
拓跋宏先是疑惑,随即直截了当地问:“皇后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我踌躇良久,方道:“今日皇后问起,父亲那日可曾向皇上进谏?臣妾心中忧虑……”拓跋宏一怔,心中已经了然,“皇后那日回府省亲,定然是请太师向朕进谏吧。”
我流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佯作不知:“难道是皇后的授意?”拓跋宏不置可否,面上倒看不出是怒是恼。忽又含笑问我:“妙莲,你是否也要进谏?”
我并不了解南伐,但我清楚,此刻必须选择立场。我很快就答道:“皇上近来筹备南伐,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何需进谏?何况臣妾不预政事,不知如何进谏。只相信皇上必有自己的主意罢。”拓跋宏在我的话语里朗声一笑:“正是。妙莲说得有理,和太师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这一次是真的惊诧:“爹?”拓跋宏颔首笑道:“朕驾临冯府,并非完全为了探病。因而不带皇后同往。朕其实也想单独和太师谈谈。”我沉吟不语。他又接下去说道:“朕提及南伐,太师并没有阻挠,只说‘陛下如此决断,必有道理,何需臣饶舌?’”
我细辨个中情味,他终究有自己的主见。只是,置身事外,是对皇帝充满信心,还是要彻底抽身而退呢?
“皇后也是用心良苦。”拓跋宏似叹息,似哂笑。我微感失望。然而此时,心思倒不完全在于冯清了。借着此间和谐的气氛,我又问道:“既然如此,那天你们谈的又是什么?”
“谈的是家事。”拓跋宏笑道,“朕打算在南伐前立恂儿为皇太子,并为他聘两位侧室,是彭城刘长东和荥阳郑懿的女儿。这两家都是汉姓高门。”我忽然有些酸楚,这么些年,他竟也到了立储的时候。
“你以为如何?”他笑问。我回过神,柔声道:“您说的是家事,自然由一家之主来决定。为人妾媵,又有什么资格说好,或是不好呢?”我并无怨怼的神色,但他微微一笑,却叹息道:“委屈你了。但左昭仪,却是朕所能给予的极限。”
“臣妾并无他意。”我心中一痛,凝目叹息,“只是,我们才相逢,又要分离了。”拓跋宏递以温柔的一眄,笑道:“他日,朕接你去洛阳,看碑林,阅石经,赏莲花,你又何必为眼下的离别而伤感?”这话说来,也是多风云气而少儿女情的。
我看见他眸中有熠熠的亮泽,他紧接着又说:“朕这次南伐,是想开创一个新的局面。”话说到此,便尽了。然而他的眼中含笑,这笑,是豪情万丈的笑,踌躇满志的笑。我心一震,那一刻,忽然领悟到什么,只怔怔地瞅着他。
他自信地说:“妙莲,你就看着吧。入主中原,是朕的夙愿。”
3太和十七年,七月癸丑,立拓跋恂为皇太子。
册封之后,太子立于阶下,拱手聆听父皇的训示。我冷眼旁观,拓跋恂今年十一岁,看上去不似聪明而有决断的样子,心里隐约有些失望。
转眼却瞥见依偎在高贵人身畔的孩子。他年龄尚小,身形亦清瘦,但面色白皙,五官文秀,那双乌亮的眼睛穿越人群,只专注地望着我。我心中一动,莫非是拓跋恪?依稀算来,他也有七岁了。我向他含笑示意。他竟跑了过来,倚在我身边。
“嘘——”我弯腰,示意他噤声。余光已瞥见高贵人焦急的神情,我视若无睹,轻声问:“是恪儿?”他顺从地点头。我又问:“可还记得我?”他还是点头,声音却有些怯怯的,“是……是冯贵人。”
心中顿有暖意,柔声道:“你怎么还记得我?”他终于开口,脆生生的:“我知道你穿的是汉装,和她们的都不同。”我不禁牵起他的手,笑问:“好看么?”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然后稚气地问:“那我可不可以穿汉装呢?”我将他的手,合于掌心,温柔摩挲。心中惊喜,却又为难。
高贵人领走拓跋恪时,他仍恋恋地不愿撒手。嬿姬笑道:“左昭仪,真抱歉,让恪儿打扰你了。”我此刻的笑容却是真心的:“不妨事。一转眼,恪儿都长那么大了。”嬿姬低头看拓跋恪,微笑着谴责:“你还没向左昭仪请安罢?”
“今日家宴,不必了。”我忙伸手拦住,“有他承欢,妹妹一定很欣慰吧?”嬿姬一怔,仍是笑语盈盈:“昭仪不曾为孩子所累,自然不知道其中的辛苦。恪儿和怀儿,已经够让人操心了,如今我腹中又有了……”她以白皙纤长的手指轻抚着略微显形的腹部,连眼神都是笑吟吟的。
我心中一沉,疑心她这话一面是嘲讽我不曾生育,另一方面,也是炫耀和示威。嬿姬,看不出她也会如此说话。我目中深深的,锐光一瞬而过,却只能一笑置之。
随后的家宴上,我傍拓跋宏而坐。隔着他挺拔的侧影,依稀望见冯清的脸,在璎珞串珠的掩映下,隐约泛出白玉般清冷的光泽。她一味沉默,鲜少下箸。
拓跋宏却是谈笑风生。间或与我四目相对,我以盈盈细语相接,他又是朗然一笑。他偶尔也侧目去看冯清,神情却忽然一滞,若有所思。
乐安公主带了小女儿冯妍赴宴。冯妍才七岁,生得粉雕玉琢。她唤我姑姑,唤冯清却是“皇后”。拓跋宏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礼。皇后也是姑姑。”冯妍的面颊上现出一双米涡,甜甜笑道:“两位都是姑姑,那么,叫您呢?”拓跋宏想当然地接口:“朕也是你的舅舅。”冯妍却忽然响亮地叫出一声:“姑父!”
众人撑不住大笑。我微微侧首,与拓跋宏含笑相视。那一瞬间便有一种痴心,若是寻常百姓,寻常夫妻,这温情够不够安抚我的期许呢?
不堪细想。却忽然留意到冯清以手巾掩口,似不露痕迹地抹去了隐约的笑意。她仍端坐,不苟言笑。拓跋宏看她一眼,稍一迟疑,终于低声在我耳畔吩咐道:“妙莲,你去敬皇后一杯。”
我一怔,在一片笑语中幽幽地问:“为何?”他并不解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轻声重复道:“你敬皇后一杯。”我盯住他,泪光盛在幽怨的眼窝中,分外晶莹。他终于不忍,叹息道:“妙莲,宫中自有礼节……”我心中明了,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攒了许久的泪,亦猝然坠下。
然而面对冯清,那泪光却早已敛去,只余一点凛冽。众人看来,我仍是温婉的模样。“臣妾自进宫以来,诸事多劳皇后担待,臣妾感激不尽。借今日家宴,请皇后受了这杯酒吧。”说罢,一饮而尽,一并咽下了胸中的不平之气。
冯清安静地看我饮下。这才淡淡一笑,缓缓执起面前的酒杯,只是轻轻一抿。
我复又坐下,目不斜视。拓跋宏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我侧脸的紫玉发钗,衔着亮盈盈的坠子,在灯火璀璨的映彻下,摇曳出通明而冰冷的光,不知不觉间隔绝了我们的温情。
4这晚,月凉如水,我终于寻了一个间隙,悄然踱到殿外。心中只是惘然。暗自思忖,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双手扶着廊间冰凉的栏杆,正对着夜色中的一池碧水。不期然,却有一个颀长的身影,覆上了我茕茕孑立的倒影。
蓦然心惊,回头却是他。我讷讷地唤道:“彦和。”且喜且忧。他端正的眉眼浸润在清凉的月色中,温和的轮廓便平添了几分柔润的气息。
他听我如此称呼,不觉一怔,欠身道:“昭仪。”这一声,极其清晰。他轻轻一拂袖,便将殿中的歌舞升平拂到了身后。他是盛世华章里得天独厚的人。我这一瞬间,心思也漾了开去。
过了许久,才低鬟敛袂:“我正该当面说一声谢谢。”他的唇角有恣意轻扬的弧度:“那么,我也该向昭仪道喜。”我心中迷惘,喜从何来?他远眺夜色中的沉沉殿宇,又道:“重回宫廷,可算一喜?”我怅然一笑,心知他刻意忽略了我眉梢的薄怨。
“其实,您也不必谢我。我曾说过,皇上绝不是薄情冷血之人。”他兀自凭栏,微笑浅淡。说到皇上,他总有无比欢喜和敬重。我微笑道:“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要谢谢你的白獭髓、玉屑和琥珀屑。”
他不禁凝神来看我的脸。我正含着一泊温和的笑。他微怔,摇头叹息:“其实,皇上未必真的介意。但我斗胆揣测,您介意容貌,甚于皇上。”我颔首不语。他是懂得的,固然是为取悦君王,但这容貌,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性情和才华,却是惟一能够支撑我的自信、骄傲与尊严的。
或许是不想使我挂怀,他豁然笑道:“我只是偶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