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勰与我告辞时,忽然回头道:“夫人。”我一怔,夫人二字,固然突兀,但他说来却分外庄重。我向他凝目,专注倾听。他说:“今日相见,我不会告之他人。”他有些犹豫,但又恳切地说:“在下要守臣子的本分,但,这也是为夫人计量。”
4见过拓跋勰之后,心思重又纷扰起来。越发喜欢一个人独处,亭中一坐,往往就是半天辰光。明知高菩萨离我不远,但仍在他温柔而忧虑的目光遥望之下,放任自己沉溺于今昔相交的迷惘中。
这些微妙的变化,逃不出他的眼。“妙莲,你厌倦了么?”他这话,有一些哀怜的味道。我凝视他,他的眼是一泊温和的水,我试图从中寻到一丝让我心安的涟漪,就像过去一样。细想来,我们的情分并不浅。
他看着我说:“妙莲,令你念念不忘的,应该不止皇上吧。”心中略沉了一下,蓦然却是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逼问道:“你是舍不得皇上,还是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想了好久,才记起是太皇太后昔日所问。竟然过了三年。
此刻,我说:“高郎,我念念不忘的,除了皇上,还有——拓跋宏。”这三个字,第一次于齿间倾吐。是他的名讳,我无比庄重。高菩萨不觉失色,怔怔地看了我片时,终于怆然道:“我已经明白了。”
“但你相信,他还记得你么?”他仍然娇宠而怜惜地问我。我坦诚地摇头,心中怯懦,我终究不敢以我残余的尊严去赌他的感情。我输不起。于是,重又细看眼前的男子。他固然也是我的顾虑,但,并非不可抛却。这时才知,我薄情如斯。瞬间心冷。
“妙莲,你于他而言,不过千百分之一,你何苦……”我的目光清泠地闪动着,高菩萨一惊收口。
几天后,母亲领我去探望父亲。冯清既已做了皇后,我的身份便不再敏感了。更兼此刻,我低眉顺目,将锦缎、珠玉一齐摈弃,只谦顺地伺候汤药,和病榻上的父亲淡淡地说些话。
“妙莲,你的病真的好了?”这一瞬,他目光灼灼。我笑道:“爹,真的好了。”他问道:“那么高先生……”我一怔,心跳便有些紊乱,这犹豫的瞬间,我母亲已经说道:“既然病已经好了,也没有必要再留高先生了。”我心中又是一怔,只是默默地将头低了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坐了片刻,见父亲神思昏倦,我便辞了出来。只沿着花径漫无目的地走着,冷不防悄然一声低唤:“姐姐。”四下一看,冯夙从花木间缓缓踱来。
他如今是二十岁,面如冠玉,眸如点漆。犹豫片刻,他问:“姐姐,你与始平王,也有交情么?”我诧异道:“这是从何说起?”冯夙便递给我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我愕然,在揭开盒盖的同时,听他说:“这是始平王托我转交的。”
盒中是数十枚方形彩笺,每一枚,都标了序号。取其中一枚展开,有淡薄的芬芳,竟是半白半红的粉末。“这是白獭髓、玉屑和琥珀屑,以此敷脸,可以除去疤痕。”冯夙解释道:“始平王吩咐,一定要按标记顺序来。”我又拆了几包,见是一样的粉末,并无差别。冯夙又道:“越往后,琥珀屑减得越少,不然,疤痕褪后会有红点。”
我一怔而黯然。他是否以为,我的苦衷只是这疤痕?再一思忖,他定是想帮我重回宫廷,只是并不明说,亦不正面干预罢了。我心中感激,却仍然温柔地回忆着,那个在太华殿上以汉语诵读《皇诰》的青衣少年哪儿去了?终于缓缓地叹了口气,捧着锦盒,我无声息地坐在石凳之上。
“姐姐!”冯夙忽然郑重地叫我。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嗫嚅道:“你……你还是跟高菩萨回洛阳去吧。”我微微变色。冯夙又道:“姐姐,三姐已经是皇后了,冯家已经不需要你了!”他目中是痛惜无奈的神色。我心头一震,面色煞白,到底冷笑出声:“你不提醒,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于冯家,再也没有任何作用了。”春风轻柔拂面,落英悠然飘坠。我眼前恍惚,羞见这良辰美景,难道这夙愿终究是虚化了?
冯夙不忍面对,转首去看花开如锦的一行杏花:“姐姐又何必执著于过去,能得到一个认真深情的人……”
我怔住,深深地凝视冯夙,轻声道:“冯夙,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彭城公主?”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点头,然后说:“驸马都尉刘承绪已经不行了……”我想起拓跋宏当年的安排,心中微微一痛。叹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有时候想,所谓的美姿容,通书史,擅音律,这些自矜之处,竟是命运给我设下的圈套。便如孩提时的秋千,乘风荡到最高处,风景独好,终究还是要坠下来的。然而,我坠下来,却不是落回原点。而是掉进红尘之外,万丈深渊。
高菩萨,便是这其中惟一的慰藉。
然而,他终究无法抚慰我心底的寂寞。我不禁呢喃:“我也是认真深情的人。只是,我认真的是什么,深情的又是什么?我执著的不过是自己的心,哪怕因此伤了别人,又害了自己,我也不后悔了。”
长久的寂静之后,我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怎么可能和他去洛阳呢?”
5“皇后进宫三年,都不曾回府省亲,为何此次突然回来?”
这是王肃辞别时与我说过的话,后来我想,这或许是他在提醒我吧。我却懵然,直到那日,在父亲榻前问安,大哥下朝后匆匆来见。“爹……”他蓦然看见我,欲言又止。我察言观色,先起身问候,随即告辞。退出时,亲手掩好门扉。冯诞早已等不及,在缝隙微合之时,便捕捉到他焦虑不安的声音:“皇后说得不错,皇上执意要南伐……”
南伐!我大惊,半天不曾回神。一味呆立着,便将剩下的话也听了几句进去:“南伐之事,朝中争议已久,奈何皇上一意孤行……任城王苦苦相劝,竟遭怒斥,还说‘社稷乃我之社稷’……”我暗忖,以昔日所见,皇上待任城王礼遇有加,他虽是天子,却也谦和,又何至于说出“社稷乃我之社稷”?
“下朝后,皇上又单独召见了任城王。”
“爹,我的话您可以不理会,但皇后亲自来求您,难道您还不肯劝皇上几句么?皇上南伐前准备亲临冯府问疾……”
零零碎碎,都是冯诞的话,而我父亲,只是间或叹息一声,什么也没有说。而我的心却乱了,他……真的准备来冯府么?心突突跳着,这一瞬间,倒是忘了,皇上御驾亲临,便意味着父亲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母亲于数日后得到消息。府中即刻忙碌起来。但,父亲吩咐左右,那日,不许大小姐踏出偏院一步。“一定是皇后那日吩咐了什么……”母亲惊疑道。我暗暗怜悯她,父亲纵然宠爱她,让她打理家务,终究也不曾把那个正式的名分给她,却一面防备她,隐瞒她。
我一笑置之。只是心中思忖着拓跋宏所谓的“南伐”。
高菩萨终于离开了平城。
临别前一夜,守着荧荧一点烛火,将三年来的一片幽情,倾诉到天色微明。“其实,那日你和四公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烛火在他的眸中跳跃,却是幽暗的光芒。我艰涩地微笑,到底抬头直面他,“你因此而怨我、恨我么?”他微有些怔忡,盯住我,怅惘中分明又有些沉吟的意味。
“我并没有资格怨你、恨你。”他平静地微笑,“我亦知我们缘分浅薄。”我眼中一酸,强忍泪意,苦笑道:“我这样待你,上天定然会给我报应。”他缓缓摇头道:“除了我,没人会带给你报应。”我心中倏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凉意。
“妙莲,你真的不跟我回洛阳么?”他竟重复问我。我这一刻便笑了起来,有些恣意。然后,瞥见他目光中的一点惶惑,一点怨气。我笑,却是在笑这番际遇,以及自己削足适履般决绝的心思。我笑道:“高郎,我不跟你去洛阳。”他的目光刹那一暗,惟有沉默。
刻漏一点一滴。我心中不是完全舍得,亦不是不伤心,不感激的,只是我终究冷静地想到,在我决定见拓跋勰的那一刻起,其实已半推半就地选择了这条路。那恰好成全了我的不甘。所以,我决绝地,从昔日为逃避过往、抵御寂寞而沉溺过的柔情中,仓惶抽身。
蜡炬成灰,曾经的缱绻深情,或真或假,也都成了灰。他在最后,赌咒般与我说:“我不怨你,不恨你,如果,我们今生再不相见的话。”
我幽幽一笑:“若真的相见,我会把欠你的都还上。”当时,自然不会想到,浮生仓促,却还有相见纠缠的机缘。
6高菩萨走后,很长的日子里,我都不觉得伤悲。药粉带着凉意,贴在伤痕处,它日渐淡去,我便以为,往事的痕迹也淡去了。
只是偶然的梦里,重又见他。他的五官有着温和而分明的轮廓,他执拗而认真地说着,我信我自己的道,我要医好你。我一惊而醒,含泪想起绛纱帐内曾并枕而眠,十指相扣,一夜倾谈,于男欢女爱的浅薄处,又有着落寞时分外依赖的深情。这婉转柔情,必然不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菱花镜里嵌着的容颜,又一日日明亮鲜艳起来。终于到了那日,皇上御驾亲临。
据说那日,从宫城到冯府数十里路,于两个时辰前就由御林军开道肃清,诸人回避。皇帝却是轻车简从,由始平王随行,缓缓从城中过。正是六月,今日天气,惠风习习,炎日灼灼。
我父亲勉强起身,由少壮仆人左右扶持,他执意要降阶迎候。皇帝下辇,亲自搀扶他。随后,于病榻前殷殷问候。又屏退众人,谈了近一个时辰。到了午时,后园花厅已备下酒宴,皇帝终于决定在冯府进膳。冯诞却恰好要去郎署值勤,皇帝不愿因私害公,挥手道:“你且去吧。”伺膳之职,便落到了冯夙身上。
此刻的我,再度将双水浸入冰凉的水中,重复多年前的动作,将鹅掌一一洗净。心思极静,泪水亦缓缓滴落。前日,始平王已暗示冯夙,皇上届时或许会在冯府用午膳。我只感叹拓跋勰这不动声色的帮助。踌躇复踌躇,终于下了狠心:一如九年前,我便是再赌一次,又何妨?
鹅掌浸渍于清润的汤水之中,热气氤氲,逼出了我满眼的泪。一如当年以汉装见驾一样,我以今日残余的尊严,赌上未曾消减的容貌,以及所有的心智。既然我的足迹,止于这小小的偏院,那么鹅掌便是惟一能唤起他回忆的希望。只是,心内终究惶惶,再三问,他可否记得,可否记得?
四周极静。一丝喧嚣也无,拓跋宏如今是威仪赫赫,不需排场。冯夙匆匆而来,亲自接过鹅掌,低声道:“姐姐,皇上与始平王正在用膳。”我迟疑,颤声问:“皇上……如今可好?”冯夙道:“皇上今日未动用簿卤仪仗。不谈朝事,只话家常。至于爹是否进谏,就不得而知了。”
稍歇,他又说道:“我方才已告知皇上,家中的厨子善做鹅掌,请务必一尝。”我心中惴惴,只瞅着他不言不语。他说:“皇上并无特别的反应,只说,已有三年不食鹅掌了。”我不禁一震,冯夙却已转身去了。
我的心魂,似乎随着他过月洞门,跨深院,过花径,穿长廊,然后到了厅外,禀报,再举案奉上。我也仿佛看见年轻沉默的皇帝,端坐下箸,与投契的弟弟把酒相谈。他是怎样的神情,眉宇间锁着怎样的心意,我却看不清。
只是,心头蓦地一震,倘若他全然不记得了呢?这也是一场豪赌。只是这不动声色的赌,即便输了,我仍有些体面而已。但我输掉的,却是这一生。
我只剩了一副躯壳,倚着那厚重沧桑的垣墙,想那玲珑清丽的汉家装束,绮丽忧伤的南朝乐府,泠泠清响的七弦古琴,繁花影中的桑落芬芳……旧日风光,浮生繁华如梦。然而,赋予我那六年锦绣风光,是为了抚慰我注定凉薄的人生,还是为了让我在心魂俱碎后安于宿命?然而,我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么?
当门外纷沓的步履渐次靠拢时,我目不转睛,一手抚着胸口,按住狂跳不已的心。他穿玄色衣袍,朱色纹饰,于白石甬道上疾步而来。四周是一片静默。他拂了满身明亮的光影,灼灼的目光,如火一般有着烫人的温度。而湿润中却又蕴含着惊喜、期许,以及凄苦。四目相对,我心中只是轰然一声,凝滞了所有声响。
许久,才含泪道出:“皇上……”
“妙莲……”这一声极其低沉。他的眼角亦积蓄了细碎的泪光,但也只在那一瞬间。“你……”他嘴唇翕动,惊喜之极便有些无措。深浓的剑眉下,深棕色的眸子光彩熠熠,望着我,却说不出什么。
刹那相逢,恍如隔世。他的面目,分明是我心底的烙痕,为何如今看来,却如陌生人一般?我双手扶着左胯,缓缓屈膝,一如九年前与他初见时那般,行“裣衽之礼”。他深深一怔,便也想起了当年,神情有一瞬恍惚。随即以左手握住右手,向前平推。我心中霎时又悲又喜。蓄了满眼的泪,便待此时,沉沉地坠下。
重逢的欢喜略去了诸多疑惑,他勉力自持,温和地问:“你的病已经好了?”我的睫毛轻轻一扇。此时仍是素面朝天,等待中的心力交瘁,使我清瘦的颜色又添了憔悴。他终于,大声地,坚决地说:“那么,跟朕回去吧。”
7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只是多年后想起父亲的话,我叹之,伤之,恸之,深恨之。
父亲倚在枕上,嗫嚅而不能成言。“你……”他眼中有疑惑,有埋怨,也有无奈,我只是垂手立于拓跋宏身后。然后,他长叹一声,道:“妙莲,我不能拦你。”
他噙泪顿首,深沉道:“老臣有罪,当日刻意向皇上隐瞒。但小女确在家庙,且病入膏肓,臣和太皇太后的心情一样,不愿因此耽误皇上……”拓跋宏微微蹙眉,温和地劝道:“太师不必如此,朕并未怪罪。”
父亲喘了片刻,又道:“如今,臣依然阻挠,只为太皇太后在世之日已定下了皇后之分……”拓跋宏再次出言打断:“朕谨记尊卑之分,不敢有违。”我心中一沉,便将头深深低下。
“不,老臣不是担心这个。”父亲老迈,仍艰难地说下去,“臣身为人臣,也是身为人父,以平常心思量,不忍两个女儿生了嫌隙,各自委屈……”我潸然泪下,伏于地,深深稽首。父亲并不看我,又道:“老臣斗胆,望皇上恕罪。”拓跋宏亦深为动容,郑重地说:“太师请放心,朕明白该怎么做。”
“好,皇上金口,臣也就放心了……”父亲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脸上,注视了片刻,肃然说道:“妙莲,你听我说一句。”
“是,女儿听着。”我仍跪着,膝行上前。父亲努力欠起身子,在我耳边以气息告诫:“记着,清儿是皇后,也是你的亲妹妹。”我垂下头,轻声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不知皇后能否谅解……”他这一句,轻而无力。我眼中带泪,泪中含怨。他最后叹道:“我的死期亦不远了。”
然而,我终究随着拓跋宏,踏上归程。车檐上垂下的一串银铃,心思便如它一般,随着每一次轻微的颠簸而飘摇不定。
身畔的男子却有些陌生了。他凝眸望着前方,骨子里的英锐之气让我敬重而又不安。他时时侧目看我,终于长叹:“竟有今日重逢,我以为……”他微微一笑,“妙莲,那么多年不曾得到你的消息,我一度以为……然而,心里总不愿相信。”
我亦微笑:“我出宫后,总盼着皇上来找我,让我见最后一面,我死而无憾……”他微惊,正了正身子,歉然道:“朕并非不来找你,而是……”我含笑,缓缓摇头,“臣妾后来思量,也就明白了。大概是不曾见到皇上,也就不甘心如此死去,这才捱到今日。”这话说来,有些委屈,却又是深情的口吻。
拓跋宏从袖底紧握住我的手,郑重道:“以前,是朕多有亏欠。但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我为他话中的决绝而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