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瞬间就老了十岁一样。易遥动了动身体,一阵虚弱的感觉从头皮传递到全身。无数游动的光点幻觉一样浮游在视界里面。屋内是黄昏里渐渐暗下去的光线。厨房里传来稀饭的米香。
林华凤拿着勺子把熬好的稀饭盛到碗里,抬起手关了火,擦掉了脸上的泪。
她拿出来走到易遥的床前,“喝点粥。”
易遥摇摇头,没有起来。
林华凤拿着碗没有动,还是站在床前等着。
“妈你别这样。”易遥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太阳穴流下去。
“我别这样?我什么都没做。”林华凤拿着碗,“你现在知道疼,现在知道哭,你当初脱裤子时不是挺爽快的么?”
黑暗里易遥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力地咬着嘴唇发抖。
“你就是贱!你就是彻底的贱!”林华凤把碗朝床边的写字台上用力地放下去,半碗稀饭洒了出来,冒着腾腾的热气。
“对,我就是贱。”易遥扯过被子,翻过身不再说话。
林华凤站在床前面,任由心痛像匕首一样的五脏六腑深深浅浅地捅着。
160
办公室里像是下雨前的天空。乌云压得很低,像是在每个人的头顶停留着。
易遥站在所有老师的中间,旁边站着林华凤。
年级组长喝了口茶,慢悠悠地看了看易遥,然后对林华凤说:“家长你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学校也很难过,但是校规纪律还是要严格执行的。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一所全市重点中学而言,这样的丑事,已经足够上报纸!”
“老师我知道,是我们家易遥胡来。但千万别让她退学。她还小啊,起码要让她高中毕业吧。”
“这位家长,她继续在学校上学,那对别的学生影响多大啊!天天和一个不良少女在一起,别的家长该有意见了。”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说。
易遥刚想抬起头说什么,就看见站在自己旁边的林华凤像一棵树一样笔直地跪了下去。
“妈你不用这样!”易遥的眼泪从眼眶里冒出来。
“妈逼的你闭嘴吧!”林华凤尖利的声音,让办公室所有的人瞪大了眼睛。
黄昏的时候响起的江上的汽笛。
每一次听见的时候,都会觉得悲伤。沉重的悠长的声音,在一片火红色的江面上飘动着。
易遥和林华凤一前一后地走则后。
周围和便利商店咕咕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干洗店里挂满衣服的衣架,站立着漂亮假人模特的橱窗,绿色的邮局,挂满花花杂志的书报摊。黄昏时匆忙的人群心急火燎地往家赶。有弄堂里飘出来的饭菜的味道。亮着旋转彩灯的发廊里,染着金色头发的洗头妹倦怠地靠在椅子上。有飞机亮着闪灯,一眨一眨地飞过已经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地面上有各种流动着的模糊的光,像是夏天暴雨后汇聚在一起的水流。这所有的一切被搅拌在一起,沉淀出黄昏是特有的悲伤来。
易遥望着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林华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易遥小声地说:“妈,你刚才没必要对他们下跪。我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念书的。”
易遥低着头,没听到林华凤回答,抬起头,看见她起得发抖的脸。她突然甩过手里的提包,朝自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啊!”林华凤歇斯底里的叫声让周围的人群一边议论着,一边快速地散开来。
“我不要脸无所谓了!我反正老不死了!你才多大啊!你以后会被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啊!”
易遥抬起手挡着脸,任由林华凤用包发疯一样地在大街上抽打着自己。手臂上一阵尖锐的疼,然后一阵湿漉漉的感觉袭过来。应该是背包上的铁片划破了。
易遥从挡住脸的罅隙里看出去,正好看见林华凤的脸。
在易遥的记忆里,那一个黄昏里林华凤悲伤欲绝的表情,她扭曲痛苦的脸,还有深陷的眼眶里积蓄满的泪水被风吹开成长线,都像是被放慢了一千万倍的慢镜头,在易遥的心脏上反复不停地放映着。
161
空旷的操场上陆陆续续地被从教学楼涌出来的学生填满。
黑压压的一大片。
广播里是训导主任在试音,各种声调的“喂”,“喂”,“喂”回荡在空气里。在队伍里躁动着的学生里有人清晰地骂着“喂你X逼啊”。
躁动的人群排成无数的长排。
空气里的广播音乐声停了下来。整个操场在一分钟内安静下去。
每个星期都不变的周一例会。
主席台上站着训导主任,在他旁边,是垂手低头站立的易遥。
主任在讲完例行的开场白之后,把手朝旁边的易遥一指:“同学们,你们看到的现在站在台上的这位同学,她就是用来警告你们的反面教材。你们要问她干了?她和校外的不良人员胡来,发生性关系。怀孕之后有私自去堕胎。”
主席台下面的人群突然轰地一声炸开来。像是一锅煮开了的水,哗哗地翻滚着气泡。
易遥抬起头,朝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望过去。穿过无数张表情各异的面容,嘲笑的,惊讶的,叹息的,同情的,冷漠的无数张脸。她看见了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的齐铭。
被他从 遥远的地方望过来。
那种被拉长了的悲伤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湿漉漉的,像是一面淌着河流的镜子。
易遥的眼眶一圈一圈慢慢地红了起来。
训导主任依然在主席台上讲述着易遥的劣迹。唾沫在光线下不时地飞出来喷到话筒下。讲到一半的突然没有了声音。他拿着话筒拍了拍,发现没有任何的反应。
主席台墙壁背后,顾森西把刚刚用力拔下来的几根电线以及插座丢进草丛里然后转身离开了。
易遥像是消失了力气一样,慢慢地在主席台上蹲了下来,最后坐在地上。眼泪啪啪地掉在水泥地上,迅速渗透了进去。
齐铭抬起手,沿着眼眶用里地揉着。
162
已经放学了很久。
教室里已经走得没有什么人,齐铭站在教室门口,望着教室里逆光下的易遥。
夕阳在窗外变得越来越暗。橘黄色的光随着时间慢慢变成发黑的暗红。
教室里没有人拉亮荧光灯,空气里密密麻麻地分布着电影胶片一样的斑点。
易遥把书本一本一本地小心放进书包里。然后整理好抽屉里的文具,拉开椅子站起来,把书包背上肩膀。
走出教室门口的时候,从齐铭旁边擦肩而过。
“一起回家吧。”齐铭轻轻地拉住她。
易遥摇了摇头,轻轻拂开齐铭的手,转身走进了走廊。
齐铭站在教室门口,心里像是被风吹了整整一个通宵后清晨的蓝天,空旷得发痛。
收割之后的麦田,如果你曾经有站在上面,如果你曾经有目睹过那样繁盛的生长在一夜之间变成荒芜,变成残留的麦杆与烧焦的大地。
那么你就一定能够感受到这样的心情。
易遥走出楼道的时候,看见了站在昏暗光线下的顾森西。
他沉默地朝自己伸过手来,接过了易遥手上的书包,把它放进他的自行车筐里。他推着车往外面走,沉闷的声音在说:“上来,我送你。”
易遥坐在顾森西的车上,回过头的时候,看见巨大的教学楼被笼罩在黄昏无尽的黑暗里面。夕阳飞快地消失了,路灯还来不及亮起。
之是最最黑暗的时候。
易遥看着面前朝自己倒退而去的大楼,以及看不见但是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的现在大楼里站在教室门口沉默的齐铭,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分崩离析。就像是被一整个夏天的雨水浸泡透彻的山坡,终于轰隆龙地塌方了。
如果本身就没有学会游泳,那么紧紧抓着稻草有什么用呢。
只不过是连带着把本来漂浮在水面的稻草一起拉向湖底。多一个被埋葬的东西而已。
易遥闭上眼睛,把脸慢慢贴向顾森西宽阔的后背。
衬衣下面是他滚烫而年轻的肌肤。透出来的健康干净的味道,在黑暗里也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
穿过学校的跑道。
穿过门口喧哗的街。
穿过无数个红绿灯的街口。
一直走向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看清的未来。
顾森西眯起眼睛,感受到迎面吹过来的一阵初夏的凉风。后背被温热的液体打湿了一大片。
他用里地踩了几下,然后小时在茫茫的黑暗人海里。
163
生活里到处都是这样悲伤的隐喻。
如同曾经我和你在每一个清晨,一起走向那个光线来源的出口。
也如同现在他载着我,慢慢离开那个被我抛弃在黑暗里的你。其实在自行车轮一圈一圈滚动着慢慢带我逐渐远离你的时候,我真的是感觉到了,被熟悉的世界一点一点放弃的感觉。
在那个世界放弃我的时候,我也慢慢地松开了手。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清晨了。
164
林华凤死的时候弄堂里一个人都不知道。
她站在凳子上去拿衣柜最上面的盒子。脚下没有踩稳,朝后摔了下来,后脑勺落地,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死了。
易遥打开门看见一片黑暗。
她拉亮了灯,看见安静地躺在地上的林华凤,她慢慢地走过去想要叫醒她,才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没了心跳。
易遥傻站在房间里,过了一会甩起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几声沉闷的巨雷滚过头顶。
然后就听见砸落在房顶上的细密的雨声。
漫长的梅雨季节。
165
依然无数次地想起齐铭。
课间时。梦境里。马路上。
下起毛毛雨的微微有些凉意的清晨。把池塘里的水蒸发成逼人暑气的下午。
有鸽子从窗外呼啦一声飞向蓝天的傍晚,夕阳把温暖而熟悉的光芒涂满窗台。
很多很多的时候,齐铭的那张淡淡神色的脸,那张每时每刻都有温情在上面流转的表情温和的面容,都会在记忆里浅浅地浮现出来。
虽然在时光的溶液里被浸泡得失去了应该完整无缺的细节,可是却依然留下根深蒂固的某个部分,顽强地存活在心脏里。
每天都有血液流经那个地方,然后再流回全身。
166
好像也没有办法寻找到回去的路径了。
就好像曾经童话故事里的小姑娘沿路撒好面包屑,然后勇敢地走进了昏暗的森林。但是当她开始孤单开始害怕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才发现丢下的那些琐屑,已经被来往的飞鸟啄食干净了。
也是自己亲手养大了这样一群贪食的飞鸟。
所以终有一天,报应一般地吞噬了自己回去的路径。
就好像是偶然发现在即手腕上的手边突然停了。像要重新拨出正确的时间,却无法找到应该要指针停留的位置了。
根本没有办法知道眼下是几点。
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时间在什么时候就停滞不前了。
167
易遥很多时候还是会梦见妈妈。
很多个日子过去之后,她终于可以坦然地叫出妈妈两个字了。而之前每天呼喊林华凤三个字的日子,就像是被风卷向了遥远的海域。
其实林华凤死的时候是想去拿柜子最上面的一个铁皮盒子。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遥遥的学费”。
信封里有一些钱,还有两张人身意外保险单,收益人是易遥。
好像是在之前的日子里,自己还因为齐铭手机上自己的名字不是“遥遥”而是“易遥”而生气过。但其实,在世界某一个不经意的地方,早就有人一直在称呼自己是遥遥。只是这样的称呼被封存在铁盒子里,最后以死亡为代价,才让自己听见。
易遥拒绝了法院建议的去跟着易家言生活。
她觉得自己一个人住在弄堂里也挺好。
只是弄堂里没有了齐铭而已。
因为没有了林华凤的关系,易遥和邻居的关系也从最开始的彼此针锋相对变成现在的漠不关心。有时候易遥看见别人拧开了自己家的水龙头,也只是不说话地去把它拧上而已。也不会说出林华凤一样难听的话语。
每天早上在天没亮的时候就离开弄堂,然后在天黑之后再回来。
躺在母亲的床上,睡得也不是不安稳。
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齐铭一家就搬进了装修好的高级公寓。
“听说那边可以看见江面呢。”易遥帮着齐铭整理箱子,顺口搭着话。
“是啊,你有空过来玩。”齐铭眯着眼睛笑起来。
“恩。”离开的时候就简短地说了这样的一些话。
大概还有一些别的什么琐碎的对话吧,眼下也没办法记得了。
只记得齐铭离开的那一个黄昏下起了雨。弄堂的地面湿漉漉的。李宛心一边抱怨着鬼天气,一边拎着裙子小碎步地往外面走。弄堂门口停着的货车上装满了家具。
经过易遥身边的时候,李宛心停下来,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其实这些易遥都懂。她心里都明白。
她站在家门口对齐铭挥手。暮色里的他和记忆里一样,永远都是那么好看
温情脉脉的面容让人心跳都变得缓慢下来。
在学校里也不太能够碰见。
高一结束的时候年级分了快慢班。齐铭理所当然地去了快班,而易遥留下来留在原来的班级里。出乎意料的是唐小米考试严重失误,满心怨恨地刘了下来。
依然是与她之间停止不了的摩擦。
但是易遥渐渐也变得不在乎起来。
偶尔课间的时候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可以望见对面楼道里穿着白衬衣的齐铭抱着作业朝办公室走。
依然可以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分辨出他的身影。依然是无论离他再远,都可以把目光遥远地投放过去。
易遥望着头顶的蓝天。
十八岁了。
168因为同班的关系,大部分的时候,齐铭和顾森湘一起回家。少部分的时候,齐铭和易遥一起回家。
“怎么?被抛弃啦?”易遥牵着车,跟着齐铭朝学校外面走。
“恩是啊,她留下来学生回开会。大忙人一个。”齐铭摸摸头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易遥看着眼前微笑着的齐铭,心里像上一流淌过河流一样,所有曾经的情绪和波动,都被河底细细的沉沙埋葬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地壳的运动重新暴露在日光之下,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是已经变成了化石,还是被消磨得什么都没有剩下。这些都是曾经青春里最美好的事情,闪动着眼泪一样的光,漫漫地沉到河底去。
一天一天地,看着脱离了自己世界的齐铭重新变得光明起来。
一天一天地焕发着更加夺目的光彩。
再也不用陪着自己缓慢地穿越那条寒冷而冗长的昏暗弄堂.
“走吧。”
“恩。”齐铭点点头,抬起修长的腿跨上单车。
两个人汇合进巨大的车流里。
经过了几个路口,然后在下一个分岔的时候,挥挥手说了再见。
骑出去几步,易遥回过头去,依然可以看见夕阳下同样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齐铭。
于是就在暮色里模糊地笑起来。
大部分的时候,顾森西都会在楼道口牵着单车等着自己放学。
两个人骑着车,慢慢地消磨掉一个个黄昏。他也和齐铭一样,是个话不多的人。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或者是易遥讲起今天班里的笑话,顾森西听完后不屑地撇撇嘴。
也会和他一起坐在操场空旷的看台上吹风。或者看他踢足球。
初夏的时候,每到傍晚都会有火烧云。汗水打湿了T恤,洒在草地上的时候就变成了印记。
可能很多年之后再重新回来的时候,这些印记都会从地下翻涌出来,跳动在瞳孔里,化成伤感的眼泪来。
天空滚滚而过的云朵。
“昨天我去看过医生了。”顾森西喝着水,沉着一张脸。
“生病了?”易遥侧过头,看着他沿着鬓角流下来的汗水递了条毛巾过去。
“心脏不好,心跳一直有杂音,心率也不齐,搞不好活不长。”
“骗人的吧!”易遥抬起手拍他的头,“没事触什么霉头!”
顾森西打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