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 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的叫。
“那么,还可能有什么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的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 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 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 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 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 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 来,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 们,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么,我是— ”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 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翠薇注视着他,他 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 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 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涵妮,你应该无苦 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的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 但愿什么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 苦,更无奈。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干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的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 声,跑过去拔掉插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创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的 微笑了。
彩云飞Ⅱ 19云楼在热闹的衡阳路走着,不住的打量着身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 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撩乱,买什么呢?吃 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走进一家大的 食品店,店中挤满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乱的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么有这样多的 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的喊着:“喂喂!两罐咖啡!”“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的应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给另外 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的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 着他站着,穿着件黑丝绒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满好看的发髻,露 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秾 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是的, 小姐。”店员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个女郎,同时,那女郎回过身子来,无意识的浏览 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云楼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张脸!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 不能动了!呆站在那儿,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那女郎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 糖,走出去了。店员对他走过来:“先生,你要什么?”他仍然呆愣愣的站着,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 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么?”那店员不耐烦的喊,诧异的望着他。云楼猛的醒悟了 过来,立即,像箭一般,他推开了店员,对门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 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 他奔过去,忘形的,慌张的,颤栗的喊:“涵妮!汉汉汉汉汉!”
他喊得那样响,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颤栗,许多行人都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他。那女 郎也回过头来了,他瞪视着,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个胸腔都收缩了起来,手脚冰冷,而 身子摇摇欲坠。他怕自己会昏倒,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 猛烈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胸腔来,他喘不过气来,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咙仿佛被压缩着,扼 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路人扶住了他,热心的问:“先生,你怎么了?”那黑衣服的女郎带着股好奇,却带着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 重新转过身子。自顾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云楼浑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阵尖锐的刺痛,痛得 他直跳了起来,摆脱开那个扶住他的路人,他对前面直冲过去,沙哑的、用力的喊:“涵 汉!”那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向前面一个劲儿的走着,动作是从容不迫的,袅袅娜娜的。云 楼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自己的内衣,那是涵妮!那绝对是涵妮!虽然是不同的服饰,虽然是 不同的妆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尽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样 的两张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开了路人,带翻了路边书摊的书籍,他追过去,一把 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着喊:“汉汉!”那女人猛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着云楼,那清亮的眼睛,那小 巧的鼻子和嘴,那白皙的皮肤……涵妮!毫无疑问的是涵妮!脂粉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 她在适度的妆扮下,比以前更美了,云楼大大的吸了一口气,他剧烈的颤抖着,喘息着,在 巨大的激动和惊喜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还活着,我早知道!他瞪视 着她,眼睛里蓄满了泪。那女人受惊了,她挣扎着要把手臂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一面嚷着 说:“你干嘛?”“涵妮!”他喊着,带着惊喜,带着祈求,带着颤栗。“我是云楼呀!你 的云楼呀!”
“我不认识你!”那女人抽出手来,惊异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转过身 子,她又准备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拦住了她,哀恳的瞪着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变 装束,你还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你别逃避我,涵妮,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带点怒容的说:“我不是什么涵什么 妮的,你认错了人!让开!让我走!”“不,涵妮,”云楼仍然拦在她前面。“我已经认出 来了,你不要再掩饰了,我们找地方谈谈,好吗?”
那女郎瞪视着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对燃烧着痛苦的眼睛,那神 态不像是开玩笑,也并不轻浮,服装虽不考究,也不褴褛,有种书卷味儿,年纪很轻,像个 大学生。她是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这一种,她遭遇过种种追求她或结识她 的方式,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这使她感到几分兴味和好奇了。注视着他,她说: “好了,别对我玩花样了,你听过我唱歌,是吗?”
“唱歌?”云楼一怔,接着,喜悦飞上了他的眉梢:“当然,涵妮,我记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来如此!这些奇异的大学生呵!
“那么,别拦住我,”她微笑的说:“你知道我要迟到了,明晚你到青云来好了,我看 能不能匀出点时间来跟你谈谈。”
“青云?”云楼又怔了一下。“青云是什么地方?”
那女郎怫然变色了,简直胡闹!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转过身子,她迅速的向街边跑去,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云楼惊慌的追过去,喊着说:“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
但是,那女郎已经钻进了车子,他奔过去,车子已绝尘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 边,如同经过了一场大梦。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头,望着那辆计程车消失的方 向。这一切是真?是梦?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样恍惚,那样痴迷,那样凄惶。涵 妮?那明明是涵妮,绝没有疑问的是涵妮,可是,她为什么不认他?杨家为什么说她死了? 为什么?挝挝挝挝挝什么?或者,那真的并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凑巧 的事,竟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而且,年龄也是符合的,刚刚这女郎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样 子!一切绝无疑问,那是涵妮!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之间有什么问题?有什么神秘?
一辆计程车缓缓的开到他身边来,司机猛按着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兜揽生意的问:“要车吗?”一句话提醒了他,问杨家去!是的,问杨家去!钻进了车子,他说:“到 仁爱路,快!”车子停在杨子明住宅的门口,他付了钱,下了车,急急的按着门铃,秀兰来 开了门。他跑进去,一下子冲进了客厅。杨子明夫妇和翠薇都在客厅里,看到了他,雅筠高 兴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总算来了,云楼,正等你呢!特别给你煮了咖啡,快来喝吧。 外面冷吗?”云楼站在房子中间,挺立着,像一尊石像,满脸敌意的、质问的神情。他直视 着雅筠,面色是苍白的,眼睛里喷着火,嘴唇颤抖着。“告诉我,杨伯母,”他冷冷的说: “涵妮在哪儿?”
雅筠惊愕得浑身一震,瞪视着云楼,她不相信的说:“你在说些什么?”“涵——妮。”云楼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我知道她没死,她 在哪儿?”“你疯了!”说话的是杨子明,他走过来,诧异的看着云楼:“你是怎么回 事?”“别对我玩花样了!别欺骗我了!”云楼大声说:“涵妮!她在哪儿?”翠薇走过 去,揽住了雅筠的手,低档的说:“你看!姨妈,我告诉你的吧,他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了!应该请医生给他看看。”云楼 望着雅筠、杨子明,和翠薇,他们都用一种悲哀的、怜悯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视他,仿佛他 是个病入膏盲的人,这使他更加愤怒,更加难以忍受。眯着眼睛,他从睫毛下狠狠的盯着杨 子明和雅筠,喑哑的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走了过来,温柔而关怀的说:“好了,云楼,你先 坐下体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刚煮好,还很热呢!”她的声调像是在哄孩子,云楼愤然 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杨子明,大声的说:“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们在玩什么花样? 告诉你们!我没有疯,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今 晚,就是半小时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们还谈过话,真真实实的!”
“你看到了涵妮?”杨子明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仔细的盯着他问:“你确信没有看 错?”
“不可能!难道我连涵妮都不认识吗?虽然她化了妆,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 妮!”
“她承认她是涵妮吗?”杨子明问。
“当然她不会承认!你们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备就溜走了,如果给我时间,我会逼她 承认的!现在,你们告诉我,到底你们在搞什么鬼?”“我们什么鬼都没有搞,”雅筠无力 而凄凉的说:“涵妮确实死了!”“确实没死!”云楼大叫着说:“我亲眼看到了她!梳着 发髻,穿着旗袍,我亲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错了!”翠薇插进来说:“涵妮从来不穿旗袍,也从来不梳发髻!”“你们 改变了她!”云楼喘息着说:“你们故意给她穿上旗袍,梳起发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让人 认不出她来!故意把她藏起来!”“目的何在呢?”杨子明问。
“我就是要问你们目的何在?”云楼几乎是在吼叫着,感到热血往脑子里冲,而头痛欲 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样吗?”杨子明问。
“除了装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云楼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丰满,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 可以长胖呀!”
“口音呢?”杨子明冷静的追问:“也一模一样?”
“口音?”云楼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他想起来了,涵妮的声音 娇柔细嫩,那女郎却是清脆响亮的。可是……可是……人的声音也可能变的!他用手扶住 额,觉得一阵晕眩,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呻吟着说:“口音……虽然不像,但是……但 是……”
“好了,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温和的说:“你坐下吧,别那么激动,”扶他坐进 了沙发里,杨子明对雅筠说:“给他倒杯热咖啡来吧,翠薇,你把火盆给移近一点儿,外面 冷,让他暖和一下。”雅筠递了咖啡过来,云楼无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气绕鼻而 来,带来一份属于家庭的温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带着个安慰的微笑说:“烤烤火,云楼,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这种殷勤之下,要再发脾气是不可能的。而且,云楼开始对于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 了,再加上那剧烈的头痛,使他丧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觉得眼睛前面朦腚胧胧 的。望着炉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围炉相对的那份情趣,一种软弱和无力的感觉征服了他, 他的眼睛潮湿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档的说:“我确实看到她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云 楼,”雅筠坐到他身边来,把一只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诚恳而真挚的说:“你知道我多 爱涵妮,但是我也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云楼,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誉向你 发誓,涵妮确确实适是死了。她像她所愿望的,死在你的脚下,当你抱她到沙发上的时候, 她已经死了。也就是因为看出她已经死了,你杨伯膊才逼你回去,一来要成全你的孝心,二 来要让你避开那份惨痛的局面,你了解了吗?”
云楼抬起眼睛来,看着杨子明,杨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样真挚而诚恳的。云楼无力的 垂下了头去,颓然的对着炉火,喃喃的说:“可是,我看到的是谁呢?”
“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这种现象每个人都会有的,”雅筠温柔的说:“我一直到现 在,还经常听到涵妮在叫妈妈,午夜醒来,也常常觉得听到了琴声,等到跑到楼下来一看, 才知道什么都是空的。”雅筠叹了口气。“答应我,云楼,你搬回来住吧!看你把自己折腾 成什么样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自从涵妮走了之后,也……真寂寞。你——就搬 回来吧!”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不,我也需要学习一下独立了。”
“无论如何,今晚住在这儿吧,”雅筠说:“你的房间还为你留着呢!”云楼没有再说 话了,住在这儿也好,他有份虚弱的、无力的感觉,在炉火及温情的包围之下,想到自己那 间小屋,就觉得太冷了。深夜,躺在床上,云楼睡得很不安稳。这间熟悉的房间,这间一度 充满了涵妮的笑语歌声的房间,而今,显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里?辗转反侧,他一 直呻吟的呼唤着涵妮,然后,他睡着了。他几乎立即就梦到了涵妮,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