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 死!她不会!不会!”转过身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 子一间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没有 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嘴里呜呜 的叫着。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身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的说:“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 走!”
“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的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 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云楼定定的看着杨子明,他开始 有些明白了,接着,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身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 道,茫无目的的向雨雾迷蒙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杨子明也奔出了大 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 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鬃鬃鬃鬃鬃……踩进了水潭, 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 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 着,向前走着,向前走鬃……
彩云飞Ⅱ 18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 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 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 采,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 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鬃鬃。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 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 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 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 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 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 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 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档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的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 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 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他低档的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 唤:“涵妮!”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 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 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 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 夫妇作纪念了。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 再的喊:“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 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么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 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牡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 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 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 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 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 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一年以来,他就住 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 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 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 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援,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 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 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 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 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 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 ”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着,沉痛的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 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 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呵!“悠 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 信用,你是残忍的!”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 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的、细碎的打击 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的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 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 问:“谁?”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么人都没 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 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 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 门边去,大声喊:“涵妮!”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 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 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 ”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 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摔了摔头发,摔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的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 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 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是你姨妈叫你来的?”“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么?”看着 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 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 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 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 医院里。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的守 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 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 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 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 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沫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沫继 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 翠薇呆住了。“怎么了?”翠薇笑着问:“发什么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 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 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 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 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云楼望着翠 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 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 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 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 “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 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 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 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么 脏,这么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叠着,清 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 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 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的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 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 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 直的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 计的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像别人欠了你 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 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 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 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 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 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的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的说:“你 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止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的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 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 我的窗外。”“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 了你的窗子,什么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 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的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说:“可是,你在逃避 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陪葬进去 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 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么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 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