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在人群中,手按着剑,准备在入城时作最后一度挣扎时,守城的士卒居然放过了他。
起初他还以为是在作梦,他——伍子胥是楚国的名人,家世显赫,三十及壮而拜将,几乎无人不识,也就因为这一点自尊的骄傲,使他不愿接受家将的恳谏而易容出亡。
他——伍子胥是楚国的上将军,上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宁愿死也不愿作有辱于尊严的事。
所以他虽然经过一夜的鏖战,驰骋数百里,勇闯五关,疲惫得不能再战时,仍然想维持他上将军的尊严。
来到昭关前,平王已经将他的形貌通告全国,他也看见了在关门贴着的告示,一方悬挂的竹简上历历分明,刻着:“逃犯伍员,长身美髯,杀无赦。”
这些字像剑一般地刺着他的心,世代忠良换得的只有这些,连他上将军的职衔都剥夺了变成了“逃犯”两字!
他也记得在逃离楚都时,面对着包围他的军马,曾经傲然地切齿数出平王的不仁不义,发誓必杀平王,灭楚以雪此仇,然后冲开重重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而出亡。
这些英雄的事迹使他的大名震撼天下,然而在此刻,他却有一种屈辱的悲哀,昭关的守卒居然也不认得他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关前,手持长戈的兵士叫入城的百姓排成一长列,一个个地检视,就是为了要捉拿他。
他不惧一死,夜闯数关的豪迹还没有来得及传到此地,所以门禁还没有十分森严,他希望能接近一点,在绝望中争取希望,再冲过这一关,所以他才屈辱地杂在人群中慢慢移动,一直到关门前,他的手按着剑,胸中的热血沸腾着,准备接受最后一次的冲杀了,他知道得很清楚经过一夜的血战后,勇斩数将,屠人近百,他的剑锋已钝,身心皆疲,实在没有能力再作一次血战了,他只是为着自己尊严,不愿就掳而想死在锋镝之下而已。
所以轮到他受检时,他的脚步走得很慢,虽然瞪大了眼睛,却已布满了血丝,而他的脚步也实在提不起来了,那知守城的兵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喝道:“老头子快点过去,别碍着人家的路。”
伍子胥怔住了,三十多岁的壮年不算老,盖世的伍子胥更不会老,怎么被人叫做老头子呢?
可是排在他后面等着进城的人们却不耐烦了,连挤带推地把他送过了昭关,出了昭关后他坐在河边歇足,掬水止渴时,才发现了自己的老态,他的胡子白了。
英雄是不许白头的,这一刹那间,他几乎想拔剑自刎,但立刻又止住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他会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呢?莫非是天意助他逃过这一劫,而要他留此有用之身来创造一番轰动的事业吗?
“我不能死,家恨不允许我死,英雄烈士该死在疆场上,而不是这没没无闻的河边,该死在敌人的剑下,而不是用自己的手来结束生命,我要活下去,为未来而活下去。”
就这样地来到了吴国,吴与楚接壤而得天险之利,不怕列强的侵略,有鱼米之丰而不虞匮乏,是一个培养复仇种子最好的地方,他以为在这儿会得到重用的。
但是他失望了,在这儿,居然没有人相信他是伍员,是力闯五关,手刃六将的楚国名将,自然也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器重,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胡子,没有人相信他会在一夜之间,有这么大的改变,失望之后,继之以消沉。
他干脆放弃了吴员的本名,吹箫市上,以吴市吹箫人自居,但是他的心是激进的,所以他佯狂使酒,动不动就要跟人打架拚命,使得市人都目他为怪人,远远地躲着他。
这一天他又烦了,在酒楼上饮得半醺,取出他那支随身携带的竹箫,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他的箫也是激荡的,充满了金戈铁马杀伐的锐气,使听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可是,今天他却自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的箫音老是被一阵柔和的琴音盖了下去,那声音是柔柔的,像一个美人的手在抚着他,使他激愤的杀气始终提不起来。
伍子胥忍不住搁下了箫,把酒保找来问道:“谁在抚琴?”
酒保们都怕了这位大怪人,虽然他每次的赏赐很丰厚,也经常使性子揍人,但被问了不敢不答,嗫嚅地道:“是东楼的燕娘,她不但是吴国的名琴手,也是吴国的第一美人,是吴市最红的名伎。”
伍子胥当的一声,掷出了一块金箔道:“管她是什么,把这个拿去给她,叫她立刻停止弹奏!”
酒保看着金子,露出了贪婪的眼色,但立刻又被失望所掩盖了,嗫嗫地道:“在平时是可以的,但今天小人却不敢,因为今天是专诸在召宴燕娘奏琴……”
伍子胥哼了一声道:“专诸又怎样?”
酒保苦笑道:“专诸是名剑客,他会杀人的。”
伍子胥怒道:“他会杀人,我就不会杀人吗?去告诉他们,立刻停止奏琴,否则我把他们一起杀了。”
酒保还想开口,但伍子胥目中射出的怒光,使他噤然住了口,何况他看见了伍子胥的腰间也悬着剑,连忙拿起金子,缩着脖子走了,片刻后,隔楼的琴音停止了,伍子胥的脸上才浮起笑意,喝了一大杯酒,取起洞箫,正准备吹奏时,忽然眼前青光一闪,那支箫断成两截了。
伍子胥很沉稳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抬起头,才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刚将剑归鞘。
这个年轻人的身手是可佩的,他能来到自己身边,拔剑断箫,还剑入鞘,毫无声息,足证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很深,但伍子胥却很沉稳地道:“想必阁下就是专诸了。”
专诸傲然一笑道:“不错,听说你为了燕娘的琴音乱了你吹箫,才叫人去阻止的,现在你的箫已不能吹了,该让我回去听燕娘继续抚琴了吧。”
说完转身就走,伍子胥也站了起来,漠然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将要转往东楼时,才浅浅地道:“等一下,找个清静无人的地方,我们还有点事要解决。”
专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赔你的竹箫,那可办不到,很多人都讨厌你的箫声,我也不想再听到它。”
伍子胥傲然道:“吹箫倒是小事,我想教训你一个剑手应有的气度,那就是不该轻易拔剑,在对方没有出剑之前,不要用剑去削任何东西,除非是对方的人头,像你刚才只削断了我的箫,那是十分危险的,很可能因此一着之误,就会失去你的首级,因为我也是个佩剑的人。”
专诸哈哈大笑道:“我在成为剑手之前,早已熟记这些诫条了,但这是用来对付剑手的呀。”
伍子胥哈哈地道:“你以为我不是剑手吗?”
专诸鄙夷地道:“不是每一个佩了剑的人,都可以成为剑手的,剑手的身份也不是佩了剑就得到的。”
伍子胥道:“那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剑手呢?”
专诸笑道:“要懂得用剑,要有警觉性,我在你身旁拔出了剑,你居然毫无知觉,可是你还差得远呢?”
伍子胥哈哈大笑道:“原来只是这些条件,那是你自己太差了,你说的修为只是一个庸俗的剑手资格,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刺客的低级剑手,而剑道的最高境界是万人敌……”
专诸神色微动了道:“怎么样才能算是万人敌呢?愿闻其详。”
伍子胥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也没有用,因为这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培养,两者不可缺少,而培养之道尤难,你必须出生在一个贵族之家,从小就培养起气势雄壮的胸襟,就算你具有天赋,现在开始也太迟了。”
专诸哼了一声道:“我学剑近二十年,倒是初听此论。”
伍手胥笑道:“你听不到的,因为教你剑法的人就是一个庸材,你生活的环境,也只能成为一个庸材。”
专诸冷笑道:“那么,你自认是个万人敌的剑手了?”
伍子胥道:“我自问能敌万人,却不认为是剑手,因为剑道高到敌万人的境界就不是剑手了。”
专诸脸现怒色道:“我本来不想跟你一般见识的,因为杀了你这狂夫并不英雄,但听你这一说,我倒想领教一下。”
伍子胥也一笑道:“我也不想拿你一试剑锋的,但到了吴地后,我连个拔剑的对象都找不到,手脚都僵了,勉强用你作为对象来活动一下筋骨,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专诸怒道:“到大街上去,我要当众教训你。”
伍子胥夷然一笑道:“那我就没兴趣,真正懂得使剑的人,绝不会做这种幼稚无聊的事。
我的剑乃以申志,非为博名,我不屑成为一个在市井逞能的匹夫。”
专诸脸上一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了教训,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教训是对的,这个看起来衰迈的老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而这种威严却是别人所没有的。
顿了一顿他才道:“你,到后院去,那边没人。”
伍子胥道:“这些人不会跟去看热闹吗?”
专诸傲然道:“谅他们不敢,当我说没人,就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外,不会有第三个活人。
除非你把死人也算在内了,我想没人会拚着命去看热闹的,何况拚了命也看不到什么了。”
他的目光炯炯,语逼四座,果然那些酒客与酒保们都俯下了头噤声无语,没一个敢有所表示的。
伍子胥满意了,一笑道:“那就走吧。”
两个人来到后院果然寂静无人,伍子胥拔出了剑,专诸又是一怔道:“你这柄剑杀过不少人吧?”
伍子胥一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上面有不少碧色斑痕,那是杀人后血迹不及擦拭而淤积的,这证明你一定用它杀过很多人。”
伍子胥笑道:“你很有眼光,说得也很对,我已经磨砺过很多次了,否则这剑上会看不见本来的颜色。”
专诸一怔道:“你在哪里杀这么多人的?”
伍子胥道:“当然是在战场,别的地方允许你杀这么多人吗?万人敌的剑法,必须在疆场上练成的,在那个地方,你必须一剑杀死一个人或很多人,否则就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了,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同情你,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唯有杀人才是活下去的方法。”
专诸似乎不懂这一些,拔出剑道:“请赐教。”
伍子胥笑道:“这一套不适用的,剑一出鞘就定生死,不必求教,也没有候教,剑在手中就准备杀人。”
专诸被他激怒了,挺剑直刺,伍子胥却只是运剑招架,接连几十招交接,都没有回攻一手,专诸被刺激得失去了常态,奋力一剑削去,由于势子太猛,伍子胥防备稍疏,被他攻了进来,伍子胥在闪身躲避时,一个疏神,手背上挨了一剑,受伤不重,却已将剑丢掉了。
专诸脸上这才露出了得意笑道:“我终于击败你了。”
伍子胥淡淡地冷冷一笑道:“不错,现在你可以杀死我了。”
专诸摇了摇头笑道:“不,我只想击败你就够了,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你的剑术造诣很深,为什么只守不攻呢?”
伍子胥冷笑道:“万人敌的剑法中没有守招,发必攻敌,你自命为高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专诸一怔道:“我连攻了你几十手,你都没回一招。”
伍子胥一笑道:“为什么不看看你身上再说。”
专诸俯头一看,脸色大变,原来他的衣衫上遍布剑痕,横一道竖一道,自胸至腹,交相错列,痕迹分明,每一道剑痕都是在致命的部位。
伍子胥笑道:“这就是万人敌的剑法,当你攻我一招时,我早已先攻出一剑了,你一共攻出六十七手,我也回了六十七剑,不过我很幸运,在我以前所遭遇的大战中,没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好手,否则我最多只能杀死六十七个,而必死于第六十八人之手,你第六十八次攻得很劲厉,证明你在剑术上确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专诸长叹一声,当的一声,折断了自己的长剑,丢在地下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剑了。”
伍子胥轻笑一声道:“匹夫的气度,不是征战之才,在战场上不怕失败,那怕身被重创仍然要裹伤再战,直到倒下去,起不来为止,而且兵可败,志不可挠,这才是力敌万人、心雄万丈的将才胸怀,你实在很差。”
专诸默然无语,俯头走出去,但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问道:“你第一剑就可以杀死我,用了六十七剑,你有六十七次杀死我的机会,为什么你不下手呢?”
伍子胥傲然道:“除了在疆场对垒,我是不杀人的,因为我逞的不是匹夫之勇,我要的不是市井侠名。”
专诸又叹了一声,俯头默然而去。
伍子胥也惆怅了一阵,才用舌舐去手背上的血迹,拾起长剑,摸娑着剑叶自叹道:“我伍员也是英雄气短了,居然跟一个市井游侠动起手来了,难道我竟这样无聊了吗?”
叹息了一阵,正待走时,忽然隐处现身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青年,长揖道:“将军请留步,我们谈谈。”
伍子胥一怔道:“阁下是……”
青年人道:“在下公子光。”
伍子胥一怔,公子光这三个字使他颇为震惊,他是吴国先主的长子,现任的国君是他的族弟。
吴王樊诸有三个弟弟叫余祭、夷昧、季札。樊诸知道三弟中,季札最贤,有意传继大位所以生前未立太子,故而他的长子光始终是公子的身份,樊诸死後,按兄终弟及的例子,传位余祭,余祭死后,又传位夷昧,等到夷昧死后,本该传季札,可是季札胸怀淡泊,避不肯就位,吴臣乃立夷昧之子僚为王,原为世子的公子光反而不得继统了。
因此,伍子胥见到公子光后,反而有点不知所之,倒是公子光很客气地道:“将军神勇天下闻名,唯来到敝国后,因形貌改变,无人得识,乃使将军困顿,吹箫市上。”
伍子胥一叹道:“去国之臣,命当如此。”
公子光笑了笑道:“将军言重了,将军虽自扬其名,但实在难以使人相信,今天要不是见将军神威,小王仍是无法相信将军就是勇闯五关,连斩六将的伍员。”
伍子胥抚着灰白的胡须长叹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把胡子虽然帮助我过了昭关,但也毁了我。”
公子光道:“将军不必自伤,玉在璞中而不掩其华,总会有脱穎而出的日子,将军没有忘记离楚时所发的豪语吧?”
伍子胥愤然地道:“忘不了的,伍员有生之日,定必复父兄之仇,而后刃平王之首,其奈天不假我……”
公子光一笑道:“将军既有此心,光必当努力,国君对楚颇有意,惜未得其人而已,光必将为军引见推介。”
伍子胥喜极长揖道:“伍员如得复父兄之仇而刃竖子之首,当衔环结草以报公子之盛德也。”
公子光笑着拖了他的衣服就走。
伍子胥在公子光府邸中,将息了两天,整肃了仪容,也备就了一大篇攻楚的计划,去晋见吴王僚时,所得的后果却是十分沮丧的,吴王僚收下了他的计划,只说慢慢研究,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也没有重用他的意思。
伍子胥怏快地随公子光回了府中,公子光倒酒为他解闷,屏退左右,才恳切地道:“今天国君对将军的计划倒是颇为动心,但最后又冷淡下来,却是我的进言,我说将军只是藉此以泄私仇,能有所得,于吴却无所益……”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既有此疑,为什么又要代伍员引见呢?这不是拿伍员来开玩笑的吗?”
公子光诚恳地道:“将军请少安毋躁,我有我的用意,先王传弟不及子,乃依国室之裔例,光无所怨,可是季叔避不就位,大统应归属于光才对,然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