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把眼睛再度凑近小孔时,仍然只看见一列列的脚,一排排的靴子,他不禁焦急了,秦王的卫队怎么这么多,走了半天辇车还没来,正在焦灼之际,忽然听得外面一声暴喝,一如电般的暴击,接着人声大乱。
薛天异开始了吗?辇车还没有到,怎么就开始了!他再也忍不住了,掀开木板,跳了出去。
但见乱成一片,无数的甲兵,围着薛天异在拚杀,一座辇车被击得粉碎,倒在一边,晏忠手舞着铜鎚,拚命攻向另一座辇车,有几个人朝他攻了过来,薛天异大喝一声,摆动铁椎跟他会合在一起。
张良也抽出长剑,帮忙抵敌,同时问道:“得手了吗?”
薛天异道:“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拉绳子?辇车已经过去了,我忍不住飞身下击,总算击中了一座,但晏忠却慢了一步,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
张良心中大为失悔,想不到就这么擦了眼睛,竞放过了辇车,事情怎么会这样巧呢?薛天异神勇如天神下凡,一柄铁椎既要保护张良,又要挥击兵敌,但敌人太多了,一批批的涌过来,脚前堆满了尸体,却仍是无法移动一步。
另一边的晏忠却奋起神威,冲了过去,举鎚朝那座完好的辇车击去时,忽地锦帘一掀,一枝长茅刺出,将他透心穿过,双鎚也脱手丢开了,辇中的人站了起来,发出一声如豺狼般的笑声,一听那笑声,张良心中就是一凉。
秦王政其声如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薛天异雷霆一击,想不到只中了副车,想不到秦王本人也有超绝的技击功夫,挺戈一刺,将逼近辇前的晏忠杀死了。
薛天异仍然问道:“兄弟!那人是秦王政?”
张良一叹道:“是的!大兄,别管我,你过去再试一次,只要杀得那独夫,我就死也无憾了。”
薛天异大吼一声,奋力前冲,冲到秦王面前,举起铁惟,还没来得及落下,寒光一挥,斗大的头颅已滚了开去。
秦王政是个很高明的剑手,持的又是一柄宝剑,就这么轻轻一挥,击碎了张良的全部希望。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胸中热血上涌,握剑正想上前拚死一搏,忽而平地起了一阵旋风,卷起了飞沙走石,耳中只听得秦王如豹狼的呼叫声:“孤王军威所至,天下披靡,何惧乎妖魔鬼怪,杀!一定要杀了这个刺客。”
可是张良只觉得他的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翻翻滚滚,神智也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却发现身子在一间屋子里,一个女孩子在他的旁边侍奉着,那是青儿,张良翻身而起,忙问道:“青儿,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青儿目中垂泪道:“这是下邳!”
张良愕然道:“下邳,我怎么会到来这儿的?”
青儿道:“老夫人在博浪沙施展神通,遣六个神兵在困危中将公子救了出来,送到了此地。”
张良忙道:“薛大兄呢?红嫂呢?”
青儿低声道:“郎君死了,那是数中所定,夫人被老夫人接走了,小公子也被接去了。”
张良呆了一呆才道:“老夫人既然如此神通,为什么不把薛大兄也救了出来,为什么不把那独夫杀了。”
青儿道:“老夫人说数有前定,她不能逆天行事,公子命不该绝,尚有一番作为,否则她也救不了你。”
张良不信地道:“我就不信,她分明说我们会成功的。”
青儿叹道:“老夫人只说博浪沙一击,可使独夫丧胆,可没有说他会死,公子与郎君在博浪沙一举,的确使秦王独夫吓破了胆,他已经认出了公子,现在正行文天下,张挂图形,要捕捉公子,所以公子今后要更改名字了。”
张良呆了一呆,回忆起薛夫人所留的那两句,的确一点都不错,博浪沙中,独夫丧胆之日,即母子重逢之时,薛天异也说过母亲有过指示,母子重逢之日,亦即死别之时,一切都应验了,只是应验得太惨了!
青儿见他垂头无语,忙道:“老夫人劝公子不必灰心,强秦必亡,复仇有日,要我侍奉公子在这儿耐心等待着,不久另有机缘,可以造就公子盖世的事业,她也带来了垢姑的另一句话,四十年后,勿忘云山相见。”
张良只有一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 □□ □□张良在下邳圯桥之下,为一老翁纳履,三次相约,终于得到了一卷太公兵法,靠着这部奇书,他帮着汉高祖刘邦,灭秦拒楚,造就了不世的勋业,功成之日,恰好是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他娶了青儿,生子育儿尽了人世的责任后,终于抛弃一切,远隐入山,找到了薛天垢,去修他的仙业了。
他是留城人,被汉高祖封为留候,这也是他聪明的地方,因为刘邦得天下之后,疑忌日重,与张良同时建有殊勋的萧何与韩信都未有善终,张氏子孙得在汉室享受荣华富贵,幸亏他功成身退,但这一切又何尝不是薛天垢给他的恩惠呢!
秦王终于并吞六国,称始皇帝,集天下大权于一身,但他因为张良在博浪沙中悄然失踪在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使他相信了神仙之说,故而晚年宫中满是方士,想寻求长生不老之术,可是最后竟为他的世子胡亥伙同了奸臣李斯赵高所弑,而胡亥居帝为秦二世后,没多久也为汉帝刘邦与楚王项羽所灭!
“亡秦者胡,灭秦刘楚,楚人一炬,可怜焦士。”
项王入关后,火焚阿房舍,结束了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薛夫人的预言完全应验了,这也是促使张良弃富贵而就道的原因,但薛天异暴死无传,后人只知道博浪沙中的大铁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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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019
聂 政 一
这年聂政二十四岁,刚从外地回到家乡来,人显得比出门时瘦了一点,脸色也黑多了,但精神却很好,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了一份世故的成熟与安详,那是以前所没有的,而且礼貌也周到多了,在街上遇见了旧日的街坊与熟人,居然肯破例打个招呼,寒喧问候一番,这也是以前从未曾有的,因此左邻右舍都啧啧称奇不已。
对聂政的归来,一般人都忧喜参半,忧的是那些循蹈规矩的安份人家,好容易清静了四年,这个捣蛋鬼又回来了,街坊上又要不太平了。喜的是那些旧日的伙伴——市上的游侠儿聂政归来,他们又有了领导中心,四年前聂政的离去,使他们受尽了委屈,这下子又可以出头了。
四年前,聂政因避祸而离家,郡城里的人都额手称快,这证明了他的离家并不光荣,只有在一班游侠儿口中,才认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尤其是赤手空拳,迎战西城游侠儿领袖薛无同以及他门下的四大拳师,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薛无同遍体鳞伤,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臂,这一战在四年中一直被津津乐道着,用来安慰自己的委屈。
原来在郡城的游侠儿,分为西南两个派系,南城的聂政与西城的薛无同,他们成群结党好斗逞勇,强取豪夺,鱼肉乡民,甚至于当街调笑妇女。为人所痛恨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西城薛无同仗的是官势——他的父亲是当地的郡守,手下还养着一批帮凶的打手武师,他的党羽也都是纨袴子弟,而南城的聂政则仗着天赋的蛮勇以及无师自通,由当年搏斗中领悟而得的几手击技手法,当然他的弟兄哥儿们也较为没落,多半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
这两派的势力都不弱,平时互不相让,时有磨擦,但自从薛无同重金聘到四名武师打手后,局势就改观了,不但时常侵入到南城的地盘内胡闹,也打伤了聂政好几名弟兄,更对聂政下了战书。
聂政是个很要强的青年,但也不是光会逞蛮的勇夫,因为对方有四名学过真正技击功夫的武师,他那些自创的拳式未必能是敌手,所以一直忍着不跟对方接触,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欺凌打击了他的尊严,何况这次又公开的递下了战书,忍无可忍之下,他终于应战了。
决斗的地点是在城郊,对方的声势很盛,去了好几十个人,聂政却只带了几个兄弟去应敌,那几个弟兄也不是去帮忙,只带了锄头与铁耙,准备在聂政被殴身死后,就地将他埋了免得他的老母与姐姐伤心。
聂政自幼丧父,只有一个寡母与老大未嫁的姐姐,在外地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在家里他却很乖,孝顺母亲。他尊敬姐姐,尤其是对这位姐姐,他更充满了歉意,聂荣的人很美,温柔娴淑,应该是人家争相迎娶的对象,却因为聂政的原故,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上门来求亲。
那一战聂政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而赴约的,可是决斗的结果却大出意料,四位出自名家的拳师居然一一折败在他手下,薛无同在恼羞成怒之下,竟然在背后用武器偷袭,在冷不及防之下,聂政的背上挨了一刀,天生的皮坚肉厚,他受伤并不重,却因此而激发了他的怒火,回身捞住了薛无同加以痛殴,拳脚交加,薛无同折了一臂,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由他的手下们狼狈地抬了回去。
当夜聂政被兄弟们目为天神,欢聚痛饮庆功,酩酊大醉,宿在一个歌伎的家里没回去,也幸亏没回家,才逃过一场牢狱之灾,因为薛无同重创而回,他的郡官老子自然不肯甘休,调集官军,明火执杖要捉拿聂政。
得到消息后,聂政只好出亡逃走了,他的那伙游侠儿弟兄也因为失去了领袖而安份守己起来,南城虽因聂政而争足了面子,却也因为聂政的出走而失去了地盘,变成西城独霸天下的局面,这情形对南城父老来说则是个好消息,因为西城侠少有钱,仗势凌人或有之,但不会像聂政那批人暴取豪夺,而在官府的压迫之下,他们对受气已养成了习惯,至少不会认为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了。
这四年聂政上那儿去了无人得知,可是他的消息却很灵通,薛郡官老死任上,薛无同成了残废,聂政的案子无人追究了,他又悄悄地回到家乡了。
可是这次回来的聂政却不同于往昔了,他已没有那股凌人的傲气,待人非常谦和,连邻近的小孩子都不怕他了。
旧日的伙伴们曾经为他举行盛大的接风宴,他也婉言地拒绝了,好像成了个回头浪子。
随着聂政回来的是几册书卷与一柄斑烂古剑,书放在他的案首,不时翻弄诵读,剑却藏在箱底,只有他的姐姐聂荣在天色未明的清晨,看到他单独在庭中舞弄,剑光森森,霍霍风响,一颗多年的老树干上满是剑痕,那只是剑气所及而擦伤,证明这是一口宝剑,而聂政也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技艺,聂荣心里是高兴的,却没有说给谁知道。
聂老夫人对爱儿归来自然是满心喜悦,看他的表现更为欣慰,在他回家后的半个月,聂夫人终于对他作了第一次的深谈:“政儿!以你早年的行为,娘对你已不存指望了,所以从不跟你说什么,可是你闯了一次祸回来,居然洗心革面,像换了个人似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看到你能成器,我死也可以瞑目了,因此才问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聂政怔了一怔才道;“娘!孩儿过去太荒唐了,对您老人家实在不孝,现在深自改悔,只想在家乡侍候您一阵子。”
聂夫人笑了一笑,但脸色还是很庄严地道:“你对我一向还算孝顺,而且我还没有老得行动仗人扶持,我看得出你在外四年,读了不少书,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多少该为自己打算一下,谋个出身才是。”
聂政苦笑道:“娘!孩儿读的书都是修身养性的闲书,可不是求取功名的学问,上那儿谋出身去?”
聂夫人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的脾气并不适合去做官,也不指望你能谋取富贵,但人总要求个出身的,如果家有万贯家财,娘就不说了,可是咱们家徒四壁,完全靠我跟你姐姐替人做针线纺织丝绢以度日,你已经这么大了,以前不说,你在家的日子少,最多回家睡个觉,现在你不出门,还要我跟荣儿来养活你……”
聂政深自震栗了,他从来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只以为回到家里,承欢膝下,做个尽孝心的儿子,是他对老母唯一赎愆的办法,现在才知道他还该负起养家活口的责任。
可是他做什么呢?以他现在的才具,倒正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人材,因为天下纷扰,权贵之门,重金广求奇技异能之士,或为刺客,或为卫翼,他只要稍炫所能,千金垂手可得,但是他不屑为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情,绝不能受人驱策的,舍此以外,他可以做盗贼,以现在的身手,光顾到那些豪富之家去,千金立致,也是予取予求,这样不仅解决了生活,还可以用来救济一些贫困的人。
在以前,他会毫不考虑这样做,在现在,他这么做也无愧于心,但是他不能,他受到了限制,那是他答应过的。
他记得在出亡的时候,如何地被一个隐士收留,教他读书,教他练剑,教他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也记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季薇——那隐士的独生女儿,对他是何等的温柔,何等的痴情,更是何等的崇拜,他更记得临别时,季薇是如何依依,送给他那一柄古剑是在小溪之畔,长亭之前,那多情的声音:“聂大哥!我父亲的万斛雄心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年事已高,不能再有作为,你是我们父女的希望,你要回去侍奉伯母天年,这是你的孝心,我们不能阻拦你,但希望你在几年之内,能有一番轰轰烈烈的表现……”
“聂大哥!你以前错了,还来得及改过,但将来不能再错了,否则你会粉碎我们的希望粉碎我的心,这柄剑是父亲的,他老人家要我送给你,它是雄剑,雌剑留在我这儿,我们各保管一柄,象征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聂大哥!你千万要谨慎立身处世,这两柄剑是灵通的它们的灵气能感应于千里之外,因此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知道的,你不能用它来妄杀一人,不能用它来行不义之事,否则,你的剑上会出现一道血痕……”
“那是我的血,流自我胸前的鲜血,藉着灵气的感应它可以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心碎而死了,聂大哥,这一别也许十年,也许八年,也许是一生,但我始终会等着你,君为我守信我为君守义,期待着欣慰的重逢,聂大哥,别后珍重你自己,更要珍惜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你!”
那美丽的影子,柔情的声音,一直在他脑际廻荡着,每天在策励着,因此他不能做盗贼不能沾污了这柄剑。
聂夫人见他出神似的不回答,忍不住催促着:“政儿!你回答我的话呀,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聂荣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倒有点不忍了,柔声道:“娘!弟弟才回来没几天,您老人家别逼他吧,慢慢的来,他总会有个打算的,我们家里目前还过得去,我织的绢很受人欢迎,家里也贮了几贯钱了,一两年内……”
聂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荣儿,我知道你有了点积蓄,但那是你的嫁妆,我不能给你准备一份好嫁妆,使你嫁个好人家,已经感到很对不起你了,怎么还能用你的钱来养活这个弟弟呢?”
聂荣的脸红了道:“娘!您说的什么话,我根本就没打算出嫁,这些钱是准备给弟弟娶妻的,这样也好多个人侍候您老人家。”
聂夫人连忙摇头道:“不行,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出嫁,怎么能先给政儿娶妇?
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聂荣的脸上稍稍掠过一丝惆怅,随即转为笑容道:“娘!二十六岁了,还想嫁人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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