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玉宁,愚兄敬你!今日我们……一醉方休!”唐生面色绯红,已然微醺。
“呵呵,好。不醉不归!”玉宁仰头,一饮而尽。
“玉宁,好酒量……呵呵……再来……”唐生倚在椅背上,白净的脸上酒色焕发,目光迷离,字语吞吐间,一股清冽香醇。看上去也觉得有点儿妖媚了。
唐生伏在案上,玉宁放下手中酒盏,望着他,唐生别过脸去,目光呆滞的凝望着墙角一隅,良久,开口道:“玉宁……高中……我,好开心……开心……”
玉宁浅笑,目光温柔。
“唐生,自幼调皮……屡教……不改……害父亲,操心……”唐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到了,这把年岁,还是,一无所成……”
“哎,不要这么说!”玉宁急急劝他。
“枉费……父亲……一番……苦心……”唐生充耳未闻,依旧自顾自的嘲讽着。
玉宁几时见过他如此低落惆怅,从来都是风轻云淡、嬉笑怒骂、放荡不羁,原来,也会失落愁苦。心中一疼。赶忙安慰他说:
“唐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嫉恶如仇、一身的好功夫,玉宁真的很羡慕呢!很羡慕唐兄,快意潇洒、来去自由。再说,这世间事,也不止功名仕途这一条路,只要是惩恶扬善,便是有所作为。唐兄不要妄自菲薄啊!”
听了玉宁一席话,唐生转过头来,对着玉宁的眼睛,“玉宁,才貌脱俗、气质非凡……观玉宁言谈举止,必是,出身名门……官宦……世家?”
玉宁顿了顿,“呵呵,算是,书香门第。”
思及家事,眼中渐渐浮起薄雾……许是沾了酒气和唐生的情绪,玉宁难掩伤感,鬼使神差般想对他有所点悟:“谁料,后来父亲竟遭不测,从此家道中落……”那人静静的听着,从桌案上轻轻扶起。
“那唐兄呢,这么好的身手,莫非是,将门之后?”藏在心中很久的疑问,很早就想询问的问题……终于趁他酒醉,问出了口。
唐生露齿一笑,“家父,是做玉石生意的。”
“哦……”玉宁心里一阵莫名失落。却听到那人继续娓娓道来:
“家父仙逝,唐生,亦无手足亲故。唯一聊以慰藉、陪伴左右的……”唐生说着,从颈项领口里缓缓摸出一块玉坠——
通体纯白,玉龙腾天。
!
玉宁霎时头脑一片空白!惊愕地盯着白龙玉。“这玉——哪儿来的?!”
“家父所传,从未离身……”唐生幽幽的说。
“那你——”玉宁再也抑制不住激动,一把按住唐生双肩,四目相对,炽热的目光,急促的呼吸,近在咫尺的距离,吸纳着来自对方的醇酒浓香,安静的屋内只剩两颗激动的心脏怦怦直跳。
“玉儿……”唐生红润的双唇轻轻吐出如水般温柔的两个字。
瞬间湿了玉宁眼眶。
再也无法克制隐忍,扑在唐生怀里。
任那个人的脸紧贴在自己肩头,任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背,任她口中一声声轻呼着“冰……”,缓缓抬起双臂,环住她,那么瘦弱,那么柔软。轻轻抚慰她微微颤抖的清瘦的脊背,无需言语。
“这些年来……过的,还好吗?”待玉宁拭干了泪珠儿,抬眼轻问。
“呵呵,还好。”唐生笑的尤其温柔。
有那么多的悲苦、那么多的辛酸、那么多的伤痛、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何长大成人,如何学得一身武艺和绝顶轻功?太多太多要问他的,太多太多,要向他倾诉的……就是几天几夜,也问不尽、道不完……
唐生伸手轻抚上玉宁如玉般的面庞,柔声说:“一言难尽,说来话长,不是么?”
望着他满目的柔光,耳边轻轻响起他清朗温柔的声音:
“不过不用着急,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等玉儿殿试完了,中了状元,我们再叙上三天三夜。嗯?”
玉宁痴痴的点头。
十日后,殿试。
保和殿上,未见神宗亲临。由内阁首辅方从哲率几位内阁学士审考。玉宁从容对策,文笔犀利又不失文采。而后又对时局发叹,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相较那些无关痛痒、无病呻吟的骈文冗句,着实令人振聋发聩。既能侃侃而谈,又有儒士雅风,玉宁才华横溢、锋芒初露、独领风骚,不出意料,果然顺利及第。一甲三人,位居榜首,高中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比起孟郊的大器晚成,玉宁更是,弱冠年少两元中,琼林宴上占风流。
打马过御街时,这俊美逸尘的少年才,惹得多少称道夸赞、艳羡嫉妒……上苍造人,物华天宝!
唐生坐在屋檐上,远远注目那身俊美白衣,面挂浅笑。往口中倒了口酒,隐去了。
第十章 指腹的姻缘
时光回转到二十二年前。
那是万历二十三年的秋月,山东总兵唐奉先的夫人何氏身怀六甲。恰逢右都御史、山东布政使冯景初的夫人单氏也怀上身孕。
总兵府内,
唐奉先洪亮爽朗的声音:哈哈哈哈!景初贤弟,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
冯景初笑着拱手道,特地来向兄长通报佳讯,内人有喜。
那冯景初,白面净须,一副冠玉面堂,温文儒雅,孝悌谦诚,一派学家风范。少年成名,二十四岁便中了进士,遂任翰林编修,后升迁国子监祭酒,仕途顺达,才过而立,已是位居右都御史,兼山东布政使,治理一方,颇有政绩。朝野上下,口碑极佳。
冯景初膝下一儿一女,聪慧可爱。夫人单氏,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冯景初出身名门世家,三代为官。父亲冯逸之、祖父冯老太公皆从政为官,享誉朝野。自祖上冯太公起,便与唐家世交。原来那唐家乃世代将门,唐老公祖曾加授龙虎将军,威名显赫。冯公渊博、清正廉洁,唐公骁勇、刚直不阿,两人既为同僚、又是乡里,一见如故、相交甚好。
所以这冯景初与唐奉先,一出世便结为异姓兄弟,誓同生死、情同手足。
只可怜那唐老太公子孙三代,竟是单传。到了奉先这里,年近不惑仍无子嗣,真是造化弄人。偏偏唐奉先又与结发夫人何氏感情甚笃,虽然时时挂念一男半女,但始终不肯纳妾。送子观音岁岁祭拜,总算是上苍有感,何氏带上身孕那年,唐奉先三十又九。老来得子,一家人竟喜极而泣。
奉先喜功,逢人便讲贤内怀了儿子,唐门有后。每每何氏笑他,怎断定就是儿子,若是女儿又当如何?那奉先武断大笑道他唐奉先铁定是生得儿子。
呵!又怀上啦?——贤弟,你可真行!你跟弟妹,往后必是多子多孙多福寿!
景初谦辞一笑,托兄长吉言。还是兄长一家更为可喜可贺,想必转过年来,嫂夫人便要临盆了。待孩儿出世,便可续唐门香火亦能延承两家相好。
奉先大喜。想这腹中两个孩儿,年岁相当,于是二人说定,若同生男孩儿,便义结金兰;若是一男一女,就来个指腹为婚,结为连理,亲上加亲。
若都是女孩儿,那——
哎哎哎哎!奉先连忙摆手叫止,放心,你兄长我这儿肯定是男娃!
哈哈哈哈!奉先大笑。景初也无奈浅笑。好吧,好吧,总归是,双喜临门。
转年正月。何夫人临盆。
那一日,天寒地冻、漫天卷雪,荒野衰草、鸟兽迹绝。夫人难产,从正午一直到太阳偏西、再到日落,辗转折磨、血涌不住、胎儿无音。奉先在门外,焦灼如火上翻烤,苦叹无门!
直至掌灯,一声清脆啼哭,终于将婴儿诞下。可怜何夫人,难产折磨、憔悴虚弱、失血太多,救治无方,苦捱到第二日清晨,终竟这样撒手人寰。
而这婴孩——竟是个女娃娃。娇小瘦弱、楚楚可怜,一出世便没了娘亲。
奉先捧着婴儿,对着夫人,痛伤心肺、涕泗长流……
百般无奈之下,狠了狠心肠,交代下人及对外,只道是唐府得了公子,夫人难产去世。
景初得知噩耗,遂赶来奔丧。好言相劝,节哀顺变,日后共同抚养少公子长大成人。
过了不到半年,单夫人也分娩了,顺利诞下一女婴,乳名玉儿。
于是两家如先前言定,给两个孩儿订下了指腹的姻缘。唐奉先从怀袖里取出两枚祖传佩玉,一麒麟,一白龙,分别戴了两个孩儿颈上,作为信物。
奉先感怀何夫人,唐家唯一的子嗣,总兵府“小少爷”,取名唐冰。
作者有话要说:春节前最后一更。
下篇待到十五月圆~
给各位拜个早年,玉兔呈祥,大吉大利!
第十一章 身世凄迷
唐冰从小被当做男孩子养育,着男子装束,习男子礼仪,言谈举止尽像男儿。唐门独子,唐奉先视为掌上珍宝,又寄予厚望、盼子成材,因此对唐冰既宠溺又严厉,从小识文习武、苛刻要求。唐冰聪慧顽皮、机灵过人,连咿咿学语、蹒跚学步都早过其他孩童,唯独不爱读书,时常偷懒贪玩溜出府去拉上玉儿一同玩耍嬉戏、调皮惹祸,为此没少挨奉先责打。但要提及学武,那小儿便来了兴致,天生骨骼清奇、异于常人,又肯钻研、不知倦怠,不论寒暑晨夜,练功从不叫苦,天赋禀异,是个练武奇才。
而冯府千金玉莹刚好相反,天性喜静,识字背书、过目不忘,诗文书画、一点就通。年岁虽小,却堪称神童才女,潜质更胜兄姐一筹。尤招冯景初和夫人单氏喜爱。
这唐冰与玉莹,一个武痴,一个书痴,两个孩童相差半岁不到,真是两小无猜忌的笃情。
总兵府距布政司衙门不到一里,同在济南城内,片刻即到。小唐冰便是那冯府的常客。景初和单夫人喜欢唐冰灵秀可爱,又怜惜他天生丧母,拿作亲生骨肉般抚养。眼看着两个孩子岁岁长大,青梅竹马,心中甚感欣慰。而奉先心中却始终顾虑,恐怕童言无忌。每每严加叮嘱唐冰,无论何人问起,冰儿都是男孩子,唐府的公子。就是对玉儿妹妹也不能乱讲,记住了吗,儿子?唐冰重重的点了点头。
幼小的唐冰懵懂的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男孩子。但是为了父亲和故去的母亲,自己一定要做个男子汉。还有一件似懂非懂的事,就是一同玩耍的玉儿妹妹,是自己的小媳妇,要一生一世的保护她。
冯府后花园,两个孩童一板一眼稚嫩的声音:
“唐冰哥哥,你好厉害,一个人打败了四个人!”
“那当然了,我是男子汉嘛!男子汉就要保护娘子,不让坏人欺负她!”
“什么娘子,你又乱讲了,我们是兄妹,你是哥哥,我是妹妹。”
“我没有胡说哦!你没听爹爹们说过嘛,你是我的媳妇。”
“那是以后的事呢。等我们长大了,我才是你的娘子呢。现在我是妹妹。”
“哦。现在是妹妹,等长大了就是娘子了。”
“对呢!嘿嘿!”
两个孩童相伴五载,恬静美好的日子如水般流逝。直至万历二十八年,风云突变,祸从天降。
那一年,播州杨应龙部起兵造反,惊动了久不理朝政的万历帝。遂召集内阁大臣及兵部尚书下旨征讨剿伐。
当下朝中势力纷杂,朋党结羽。前有在野的顾宪成等,讲学于无锡东林书院,讽议时政、臧否人物,附和之人甚广。于是党议复起。言路之中,分为齐、楚、浙三党;朝臣之中,又有所谓昆、宣党,互相攻击。再加上阉党乱政、宦官专权,东厂及锦衣卫势力渐盛,奸佞猖獗,可谓世风日下。九州之内,临清、长沙、武昌、汉阳等地暴乱四起,瓦剌蒙古余孽难平,日倭高丽蠢蠢欲动。内忧外患、江山动荡。
此次播州叛乱,山东总兵唐奉先奉旨讨逆,督御史冯景初为招讨使。只因二人平日里正直不阿,亦不肯与奸党佞臣同流,早被视为眼中钉刺,趁讨逆一桩大作文章,上奏一封,污蔑陷害。皇帝昏聩,听信佞臣谗言,以通奸叛国的谋逆大罪将二人下狱。天牢中,奸佞对二人威逼利诱、百般折磨、酷刑严讯无所不用其极。二人铁骨铮铮,不为渔利所动,不为淫威所屈。每次审讯,奉先皆怒目唾骂,景初则冷语嗤笑、蔑视嘲讽。佞臣无奈,只好将二人处死。于万历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午时三刻午门外处以极刑。奉先被腰斩,景初惨遭凌迟,断气之时,仍不瞑目。冯唐二府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十五岁以下的旁系男丁流放充军,女眷则变卖为奴,家产悉数上缴国库。
那一日,阴风怒号,卷起满地枯叶遮掩冯唐两家忠烈尸骨。秋雨萧瑟,苍天垂泪。不多时,风止雨住,天上落下鹅毛雪片,纷纷洒洒,一片缟素。似欲洗刷这千古奇冤,又似欲带走这人世的污浊罹难。
唐府管家唐安,亦有一独子名唤唐雨,与唐冰亲如手足。那唐安忠厚淳朴,跟随奉先多年,深感奉先为人。危难之际,以亲子换出公子,唐冰才逃过一劫,从此流落江湖。
再说冯家,男丁尽殁,只余单夫人携玉儿及其阿姊发落兖州为奴,艰难度日。
第十二章 洞房花烛
钦点的状元新任翰林编修,官从四品。玉宁才思敏捷、文采斐然、笔墨隽秀,深得翰林院众雅儒和朝中文臣褒赞。再加上玉宁相貌俊美脱俗、待人谦逊有礼,用不多日,便在朝中享有谦谦君子的美誉。很快,状元郎才貌双全、年轻有为的说法传遍朝野。这也引来许多巴结谄媚,亦或朋党拉拢为己所用,更有欲钓金龟婿的老臣们觊觎。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个便是当朝宰相、内阁首辅方从哲。方相赏识玉宁的才华文笔,将其多篇文章收入文选、以为模范。不久又指派玉宁讲学东宫。只因当初殿试之时就对玉宁印象深刻、十分满意,故有意栽培,收入门下。常召玉宁去府上,或议事朝政、或品茗闲谈。玉宁自然不敢怠慢,知遇之恩常挂口边。一来二去,也便成了相府常客。
这一日,相府花厅中。
淡淡茶香。从东厢房传来一阵悠悠古琴声,高远流长,造诣颇深,令人陶醉。玉宁细细聆听,琴声温婉、如泣如诉。一曲罢了,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玉宁诧异,询问恩相是何人在抚琴。方相微微一笑,家有小女,年方二九,尚未出阁。自小读书识文,平日里喜欢吟诗作画,尤擅音律。
“哦!原来是恩相的千金,琴艺精湛,令人折服!”
方相笑着点头。转而对玉宁道:“听说玉宁也是通琴棋、善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玉宁浅笑谦辞,哪里哪里,略懂而已。
方相又问:“玉宁祖籍青州?高堂安好?可曾婚娶?”
“回恩相,晚生祖籍青州。父母早年仙逝,玉宁没有兄妹亲故。未曾婚娶。”
“哦?如此说来,玉宁是家中独子?”
“正是。”
“想必孤单凄苦。玉宁已过了弱冠年纪,应当尽早安家立业啊!”
玉宁闻言,赶紧解释道:“喔,晚生初入庙堂,根基尚不牢靠,亦无政绩建树,不敢先涉女儿私情。”
“呵呵呵呵!”方相笑着捋着须髯,“玉宁啊,你饱读诗书,该明白安家才是立业根本啊。至于根基政业、前程仕途,玉宁你天资过人,又勤勉务实,只要稍加雕琢,便可成大器。若是有贵人可以提携扶持,推波助澜,那更是平步青云。嗯?”
“呵呵,恩相谬赞。玉宁当及时勉励,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