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帝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也并不轻松,他知道童言无忌,但是他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东宫,对于普通的皇子是一个禁忌,是他们不该去想的地方。
宁皇后叹了一口气:「钰儿,不要闹了,景熙殿和这里不远,以后你还是可以常常去看望皇兄。」
「我不要!我要一直陪着五哥!」小玄钰大喊了一声,跑了出去。小皇子被吵醒了,也突然在奶娘怀中大哭不止。
不久后,赵玄哲离开栖梧宫,搬入景熙殿。
【第二章 逐鹿篇Ⅱ】
三年后
这一天是赵玄哲的生日,前来东宫道贺的朝臣自然不少,赵玄哲在书房一一打发,正觉无聊,外边的侍卫却突然来报,说是太傅谭翊来了。
谭翊是武烈帝为赵玄哲钦点的恩师,渊博持重,行事为人都是一派严谨清明。赵玄哲素来对他敬重,视为良师,二人师生之谊甚笃,但赵玄哲也知道谭翊性情高傲,平日里巴结逢迎之类的事务,他是决然不屑为之。这样的人专程前来,难免让赵玄哲讶异,连忙让人去请。
「老臣见过殿下。」谭翊走进景熙宫大殿,恭恭敬敬地对赵玄哲下拜。
赵玄哲愈发惊讶,忙上前去搀扶:「太傅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行此如此大礼,学生受不起,快快请起。」
然而谭翊磕足了三个响头,这才缓缓站起来,整了整衣袍,对赵玄哲言道:「殿下,今时不同以往,先前殿下是孩子,是老臣的学生;然而今日过后,殿下已然不是不通世事的少年,而是东宫的邵阳太子,大燕朝未来的君主,老臣身为大燕的臣子,自当恪守礼法。」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太傅不是前来道贺,倒是让学生松了一口气。不然,学生倒真不知该如何应对。」赵玄哲听了,浅浅一笑,扶着谭翊在一边坐下,「不知太傅今日专程前来有何教诲。」
谭翊摇摇头:「教诲不敢,老臣前来只是前来提醒殿下一句,为君者,以国为本,以民为本。」
赵玄哲点点头:「学生记下了。」
谭翊又问:「殿下可明白其中含义?」
「为君者,凡事当以民为先,君为后,国为先,己为后,勤政,戒奢,施仁政,忌暴虐。」赵玄哲谦恭答道。
谭翊大笑:「殿下只说中了一半。」
赵玄哲奇道:「太傅先前所言,学生不曾忘记,怎么还有一半?」
谭翊不答,却是顾左右而言他:「知己知彼,就殿下看,几位皇子各长于何处?」
「几位皇子?」赵玄哲愈发讶异起来,「平王勇烈,越王淡泊,博王宽宏,庄王英武,陵王多才,离王狡黠,而谨王玄钰年幼最得宠爱,心思单纯凡事也最是倔强执着。」
「龙生九子,尽领风华。」谭翊点头叹道,语气竟是有些伤感,「先前的昭明太子又何尝不是一代英才。」
赵玄哲闭口不答,昭明太子先前是以谋逆罪被赐死,谭翊正在触及的是宫中的大忌。而一个谨慎的老者这么做的唯一目的,是在暗示他的诚意。
谭翊似乎看穿了赵玄哲的心思,一笑带过先前的伤感,随即正色道:「七位皇子确各有所长,然而论及一个君主的资质,他们都不及殿下您。」
「太傅何出此言?学生今日入主东宫不过机缘巧合而已,哪有什么资质之说。」赵玄哲淡淡带过。
谭翊哈哈大笑:「太子便当这是老臣的疯话,听听也无妨。殿下在几位皇子中,神情最是温和,性情却最是冷漠,殿下的心中没有感情,却有责任。敬仰皇上是责任,侍奉皇后是责任,照顾谨王亦是责任,对老臣的尊重也是责任。殿下,这种责任感正是一个君主所必须具备的。」
赵玄哲冷笑,这是一种习惯,一种感到危机时,就会自然出现的盾牌:「太傅今日说得似乎多了,别忘了您效忠的该是当今武烈帝,而他是我的父亲。」
「殿下,我效忠的是大燕朝,而大燕朝现在急需您的责任感。」谭翊毫无惧色,「恕臣直言,前皇后的儿子平王与博王本不该留在世上,但是他们活着,不久之后,他们会不可避免地成为您的敌人,一个国家内部的混乱远比最强大的外敌还要危险,您必须现在就明了自己要不惜一切阻止这一切。」
「这些您也曾对我父皇说过,他并没有采纳它们。」
「所以,今天我以忠心臣子的身份来晋见殿下,希望殿下能重新考虑这一切。」谭翊站起来,深深揖道。
「太傅,本宫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赵玄哲做了各送客的手势。
「还请殿下记住,今后的日子,作为大燕朝将来的主君,背负万里江山的责任,如果有必要为了天下大局,而变得冷酷无情,即使受人谴责,都是不应该退缩的。」谭翊言罢,又行了个礼,「老臣告退。」
*****
原本,「累了」总是逐客的托词,然而赵玄哲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累了,他不曾有过如此重的压迫感。赵玄哲于是决定大吃一顿,尝试放松自己,什么也不去想。然而当他走进餐厅,却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
他问一边的宫女,「这个时候,九殿下是不是该在门口候着?」
「殿下吩咐过九殿下来了,不能让他进来,所以……」
「我是问你九殿下呢?」
「奴婢不知,今儿下午一直没看见九殿下。」
赵玄哲叹了一口气,大声喊道:「钰儿,你躲哪去了,出来吧!」
没有动静。
赵玄哲转了一圈,桌子底下没有,柜子里没有,房梁上……也没有。那个牛皮糖真的不在?
就这么突然清净了,难得就这么突然清净了,异常古怪地难得就这么突然清净。
赵玄哲对着一大桌子菜,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吃饭,生怕那个小家伙突然冒出来破坏这得来不易的清净,让他胃口不良,结果一路的提心吊胆,这顿饭还是没有吃好。
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提出了一种理论,如果一个人长期受到某种势力的压制影响,那么这个人会反过来对这种势力做出认同。
赵玄哲当然不知道这种理论,或者说他知道了也决不会承认这点。所以他将自己的这种不安变成一个简单的推理:小家伙应该会来粘他,但是小家伙没来粘他,有什么让小家伙不能来粘他,除非栖梧宫那边出事了。
「你去皇后娘娘那里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赵玄哲指着门口一个侍卫吩咐。
「遵命!」
「等等!」侍卫刚走,却又被赵玄哲叫住,「算了,我自己去一趟好了。」
话未落音,就听外面大喊:「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赵玄哲的感觉没有错,栖梧宫真的出事了。排行第十的小皇子,过早地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也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赵玄哲赶过去的时候,宁皇后已经哭得晕过去三次,武烈帝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今儿下午都有些什么人,来看过小皇子?」
「回殿下,只有几位太医,还有林昭仪来探望过。」
「抓起来,统统抓起来。」武烈帝怒道,「这么个婴孩都不放过。」
「殿下,太子殿下。」赵玄哲发现有人在拽他的衣袖,小心唤他,一转身却是褚云修。
「你怎么在这?有什么事?」赵玄哲问。
「整个太医院的人现在都被搬过来了。」褚云修苦笑,「殿下,你能不能劝劝皇上,我看小皇子,他实在不像是人为,倒是像极了早产婴儿常出现的自然猝死,原因可能有很多种,可是……」
赵玄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也只苦苦一笑,喃喃道:「没用的,没用的……那是母后的孩子,他死了又怎么能是自然猝死呢?母后不会让他那样白白死掉。」
「我不太明白……」褚云修皱起眉头。
「你不用太明白。」赵玄哲说,「你只要记住,我们这里的人,生有生的价值,死有死的价值。而你永远不要拦在我们追求价值的路上,否则你会后悔那几颗救命丸你给了我,而没有自己留着。」
「这倒不会!」褚云修很认真地说,「师父说过,不管给谁治病都该是竭心尽力,否则不配为药王谷的弟子。」
赵玄哲看了这个年轻的太医一眼,他并不知道药王谷在江湖上的显赫地位与神秘传闻,但他有些欣赏这个地方。
「哦,对了,殿下,您还是去看九殿下吧!」褚云修突然惊呼一声,「发现小皇子出事的就是九殿下啊!」
赵玄哲瞬间怔在那里——怎么是他?
赵玄哲满栖梧宫跑了一遍,最后找到玄钰却是缩在原来自己的屋子的一个墙角。
「钰儿,你怎么在这里。」赵玄哲轻轻唤他,「没事了,随我出去吧。」
「五哥。」小玄钰转过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弟弟……他不会动了,也不哭也不笑,我去看他,他浑身都冷冰冰的,好凉啊。我问他们弟弟怎么了,他们都不告诉我。」
赵玄哲叹了一口气:「钰儿,十弟是死了,你知道吗?」
「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我们以后只有在很想很想他的时候,才能在心中看见他。」
「那么五哥会死吗?」
赵玄哲一楞,点点头:「以后会。」
「哦。」小玄钰眨眨眼睛。
就这样?赵玄哲多少觉得这种感觉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你好象一点都不伤心嘛!」 很希望我死啊?
「因为无所谓嘛!」小玄钰认真地回答,「五哥你死了,我肯定会常常看见你,比现在见到的时间还要多。」
「……」赵玄哲无语,总觉得自己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威胁到自己性命的莫名其妙的威胁,他有些沮丧地拉起小玄钰,「我们还是出去吧!」
「钰儿要到五哥那里住!」小玄钰显然很有趁火打劫的潜力。
「不行!」拒绝牛皮糖的唯一办法,是在他粘上你的时候,彻底断绝这种可能……
「要去嘛!」小玄钰显然相当固执。
「……绝对不可以!」一旦被牛皮糖粘上,你就永远别想甩掉……
「求你了嘛!」
「……」
不过通常,你还是会无意中就被牛皮糖粘上……
「记住,七天就只有七天,七天后,无论如何都得乖乖回来。」赵玄哲走在前面。
「好!」小玄钰乖乖跟在赵玄哲后面。
「对了,五哥。」
「还有什么事?」
「钰儿也会死吗?」
「应该会吧,不过你应该会很久很久以后再死。」赵玄哲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钰儿死后,五哥会经常看见钰儿吗?」
「你死的时候,我应该早就死了。」赵玄哲耐心地应付着。
「可是如果我死的时候你没死呢?你会经常看见钰儿吗?」穷追不舍是孩子的天性。
「不会!」赵玄哲答得斩钉截铁。
「啊,不公平,五哥是大坏蛋!」小鬼在后边继续叫嚣。
「所以你就好好活着啊!」
一路上赵玄哲只顾往前走,连头也没回一下。他有预感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很大的麻烦。而且正如同先前他所有不幸的预感,这个预感也很快就应验了。
「殿下回来了,咦九殿下,奴婢见过九殿下!」不论主子有多想甩掉这个麻烦,东宫的宫人们却似乎都相当喜欢这个粘人的小鬼头。
「去给九殿下准备一个房间。」赵玄哲说。
「我要住五哥的房间。」小玄钰抗议。
「不行!你,去准备一个房间!」赵玄哲指着宫女说。
「殿下,房间准备好了。」
「领九殿下过去吧!」赵玄哲有气无力地说。
「遵命!」
「等等,等等!」赵玄哲突然叫道,「那边不是本宫的房间吗。」
「殿下让奴婢准备一个房间,奴婢就准备了殿下的房间啊!」
「……」
*****
「我,睡床上;你,睡地下!」赵玄哲说。
「我要睡床上。」小玄钰抗议。
「绝,对,不,可,能!」 赵玄哲一脚把小玄钰踹了下去。
「一起睡床啊,反正这么宽嘛!」小玄钰为自己的机智得意洋洋。
「不准爬上来!」
*****
「不要抢被子。」赵玄哲说。
「我只盖了一点点。」小玄钰抗议。
「我这里一点点都没有了。」赵玄哲伸手去扯被子。
「你离那么远当然不够用,睡近一点不就行了。」
「……不够用?两床被子两个人不够用?」赵玄哲冷笑,「再不还,我立刻送你回栖梧宫。」
「哇,五哥,我错了。」
*****
六天下来,景熙殿的宫女议论纷纷。
「天啊,太子殿下瘦了一大圈哎,今天衣带宽了一大截。」
「不过九殿下也好可怜啊,这么可爱,太子殿下对他还是爱理不理的。」
「其实无所谓啦,你们不觉得太子殿下和九殿下在一起的时候可爱许多吗,平常他那种样子根本不像十二岁嘛!」
「对啊,昨天太子殿下还跟九殿下抢凤梨酥来着,真把我吓了一跳,那个冷冰冰的太子殿下居然会跟人抢吃的哎,真是好可爱啊!」
「其实太子殿下是很喜欢九殿下的,你们说,对吧!」
「就是,就是呀!」
一阵窃笑。
一大早顶着黑眼圈,还听到这些,赵玄哲心情当然会不好,偏偏七天限期还没有到,赶不走这个小鬼头。
「还有最后一天,还有最后一天,还有最后一天……」赵玄哲幽灵一般飘荡在东宫大殿,郁闷地试图说服自己。
「殿下,太子殿下——」
「又有什么事?」赵玄哲大喝一声,把传讯的人吓了个半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赵玄哲自知失态,咳了两声,深吸一口气,语调舒缓许多:「什么事?」
「殿、殿下,林昭仪娘娘悬梁昨晚自尽了,遗书好象是要自己的儿子七皇子陵王殿下去祁阳的玉英寺出家修行。」
在赵玄哲的映像中,陵王是个近乎于软弱却才华横溢的人。
这样的人若在皇家,便注定美艳而凄楚。如同魏时的曹植、如同南唐的李煜,如同眼前的陵王。
「太子殿下!您来送我?」陵王一如既往地儒雅,眼中只有悲伤却并没有什么怨恨。
「七弟,我……你到了那边若有什么需要,就写信来宫里说一声。」赵玄哲知道这是自己能做的。
「谢太子殿下,既是出家,理当的是四大皆空,身外之物已是不需要了。」陵王婉言拒绝。
赵玄哲摇摇头:「什么四大皆空,七弟你果然要四大皆空吗,昭仪娘娘做了这么多,只是想要你活下来,出家是你唯一彻底放弃身份与这里割断所有联系的方法,但是你仍要做你自己,知道吗?不然那个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一具吃斋念佛的躯壳,那是昭仪娘娘想要的吗?你应该继续去吟你的诗词歌赋,谱你的琴棋书画。你是皇族的人,他们不会管,也不敢管!七弟,上古的歌谣流传至今,然而纵是曾经最伟大的朝代也只能留下一堆砖瓦。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陵王就这样离开了皇宫,没有再说一个字,但是有的时候,两行泪,比千言万语更为珍贵。
赵玄哲目送陵王,在玄武门处站了很久,当远去的车马消失在视线之中,他缓缓闭上眼睛。内心深处,他甚至有些羡慕陵王,在失去很多珍贵的东西后,陵王是自由的,然而反观自已,有些事情他并不愿意面对,但是能逃避的时间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
赵玄哲在景熙殿前面,遇见了正要回栖梧宫的宁皇后。双方都是淡淡的招呼,便各自回宫了。赵玄哲知道这位精明的母后已经听说了他去送陵王的事情,也大约知道了她来景熙殿的目的,所以从玄钰那里听说,宁皇后两日后要带小玄钰到外公燕北宁国公府那里住一段时间时,并不非常讶异。他讶异得是小玄钰居然会表现得异常平静。
这一天从吃午饭到晚上上床睡觉,难得没有上演这七天「大闹东宫」的戏码,这让安静躺在床上的赵玄哲心里很别扭。
「五哥,你知道吗?我会长大的。」小玄钰突然冒出一句正经话让赵玄哲愈发别扭。
「长再大,也是我弟弟。」赵玄哲不阴不阳地回答。
「我说真的。」玄钰很认真地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