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如果这小子真不是杨波的弟弟,他的眼皮跳什么?可是杨波那样一个人,怎么又会有他这样一个弟弟呢?他们和杨波一家还是很熟的,也许她真应该打电话问问。不过左思右想,她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但是,这个人究竟该怎么办呢?
好在没过了多久,白峪沟矿的老板白过江就亲自找上门来,要保释他这个所谓的“保卫科长”,她也就算是顺水推舟吧,当着干警们的面,把这小子和白过江都各自训诫一番,又按着这小子写了一份检查,就让他们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白过江,精瘦精瘦像个干猴子似的,在南方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她不知道,但是这些年在金山那钱可是赚得海啦。钛这种东西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东西比黄金还要黄金,往出运一车就是一车的钞票啊。在金山这地方呆了五六年,她是看着那些个老板一个一个发起来的,有的人刚来的时候几十万启动资金都是靠贷款,在路边小店请一桌饭都要出去和饭店老板嘀咕好几次,几年下来,宝马、奔驰开上了,小洋楼在雁云和省城盖了好几处,二奶三奶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当然,她所见的更多的,是来的时候雄心勃勃,干着干着忽然一下就垮了下来,走的时候连一卷像样的铺盖也没有了,有的甚至早进班房蹲起来。在这伙起起落落的冒险家当中,白过江的确是最稳定也长久的一位。所以,这家伙到底赚了多少钱,那就更没有数儿了……
初夏的夜静静的,听得见隔壁陈见秋绵细的呼吸声。远处传来一两声低沉的驴叫。是驴叫,不会错的,记得从小她就是在这一声声驴叫中入睡的。那时的小山村,吃苦耐劳的驴是最受村民们喜爱的了……那时候的天空湛蓝湛蓝,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那时候睡在土窑里,窗户上根本不挂窗帘什么的,躺在炕上就能够和天上的星星交流了……学校的窗户更是连玻璃也免了,直接的就是一个一个的黑窟窿,不过在凉爽的初夏那种感觉还是挺好的……那是一座雕梁画栋的老爷庙,教室拐角还堆着一尊尊缺胳膊少腿的神像。一块厚木板,两摞砖一垫,就是桌子,直接锯一截树墩,凳子也有了。然后是泥泞的土路,瓢泼的暴雨,骤然而至的一次次山洪。那时候的雨真多啊,一到夏天就发山洪,一发山洪人们就出来“捞浮财”。母亲的脸在洪水面前变得好大好大,几乎和滔天的洪水连成一片了……哥哥的怒号姐姐的哭叫还有几个弟妹泪水模糊的可怕变形的小脸……忽然这一切全变了,滔滔的洪水淹了过来,是人的洪水也是钱的洪水。啊,钱,铺天盖地一样的钱,就像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一样。白过江瘦小的身子扭动着,无数的孩子在欢呼,她淹没在了这欢呼的海洋里,浮起来又沉下去,身子轻快得就像是一条小海豚……
丁零丁零……突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把她从沉沉的睡梦中惊醒了。王霞职业性地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丈夫也起了床,正拿着电话耳机叫她呢。
怎么礼拜天还是我的电话!王霞皱一下眉头,只好慢慢地走过去,从陈见秋手里接过了电话耳机,同时就看到丈夫的脸色也有点阴沉沉的。
电话里传来急促又熟悉的声音,是他们派出所的一个老干警:
“王所长,有一个事情向你汇报一下。今天一大早,在咱们金山镇最热闹的丁字路口,有一个四川女人长跪不起,手里还举着好大好大一个牌子,引得来来往往的好多人都在那里围观,交通也堵塞了,你说说我们该管还是不该管?”
王霞立刻不高兴了,大声说:“亏你还是老警察呢,这点儿小事还问我?她把路都堵塞了,出了事情谁负责,把她问问情况架到一边不就得了?”
“可是、可是……”
一听老头子这么欲言又止的,王霞也在脑子里打起转来:“她那牌子上写着什么?”
“她说,她说她要举报白峪沟矿,说是他们矿上有的外地民工不明不白就死了,死了也没人管,都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咦……这倒是个问题,真有这样的事情那还了得?”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看一眼丈夫:“好啦,既然这样,你先把她控制起来,我一会儿就到。”
等放下电话,王霞正要找衣服穿,陈见秋忽然不无鄙夷地看着她说:“好我们的大所长,你就这么忙啊,芝麻大一个官儿,星期天都不能休息一下,丈夫你不管吧,你就不怕累坏自己的身子骨?”
“咳,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亏你还是咱们金山的副书记呢!”
“我这个副书记不过是挂名的罢了,在金山这地方,只要有曹非在一天,别的副职就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哪像你,虽然没什么级别,好歹也是个一把手啊。”
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俩要不就不见面,要见了面两句话不投就总要吵起来。王霞今儿不想和他怄气,只好又把穿好的外套脱下来,坐在沙发上说:
“你呀不要老是冷嘲热讽的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怀才不遇,那也用不着和自己怄气呀。其实,像你这种情况全市人谁不知道,关键是你自己要想办法,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哼,现在连老头子都没有办法了,我有屁的办法!”陈见秋一边气呼呼地说着,一边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你钻在那个鬼地方知道什么呀,现在全市干部几乎都传遍了,老头子快要退下来了,原先他的如意算盘本来是让郜市长接班的,郜市长既然成了那样,听说转到北京抢救一礼拜,至今都没醒过来,下一步的天下眼瞅着就是人家金鑫的了。金鑫当了一把手,曹非最起码也是个副书记,闹不好还会直接当市长呢。你说说,这样一来,我不是更加死路一条了?”
王霞知道,他所说的老头子就是门力生。在雁云这个地方,陈见秋一向是以精明干练、人情练达著称的,而且早早地就进入了处级行列,谁知道一步走错进了市委宣传部,一蹲就是十几年,说话不留情面、常常尖酸刻薄也就难免的了,而愈是这样,他得罪的人也就愈多,也就愈没有领导敢于用他了。后来还是门力生力排众议,才把他安排在了金山这个地方。但是,一晃三年又过去了,门力生本来有意让他接曹非的班,谁知道等区长空下来,门力生的主意似乎又变了,至今还让曹非兼着,更别说是接班了,陈见秋的脾气自然也就更大了……
王霞又说:“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想想办法嘛。我相信,不管怎么样,门书记对你的印象总还是不错的,毕竟你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
“唉,这老头子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年纪愈大,胆量也就愈小,手腕也愈来愈软了。不用说我,就说人家杨波吧,这些年来没明没夜地干,我们雁门之所以能有今天,老头子是舵手,杨波就是第一干将啊!可是那又怎么样,等金鑫、曹非他们一上台,他恐怕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到杨波,王霞也有点儿动感情了,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你说得对,在普通老百姓中间,杨市长的威信是最高的。就说金山这几年出了多少事情,除了门书记,哪一次不是杨市长挺身而出给解决的?现在郜市长倒下了,不是杨市长一直在主持政府工作吗?只要杨市长能上来,我们雁云的好局面就一定能够保持下去。哎,你一向不是很有能量的吗,门书记对你的话也一向能够听进去的,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这个优势,这次换届好好帮帮杨市长。要不,你最近就找一找门书记,至少把基层群众的这种呼声给他反映反映,也听听他的口气,怎么样?”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怎么说呢,我们这里是滚油浇心,人家老头子还在东吴招亲,不清楚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哩!”陈见秋说着,不住地叹气,似乎连说话的兴趣也没有了,只是闷下头来一根接一根地抽开了烟,屋里顿时便雾霭霭一片了。
看他这样颓唐的样子,王霞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又慢慢地穿好衣服,独自驾一辆摩托车向金山方向奔去了。
太阳已升到了半空,田野里翠绿一片,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远远望去,金山就像是一个秀丽又端庄的美女,在地平线上隐约地起伏着。“翻过一道山梁下一道坡,前面碰到一条清水河……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对于这个地方,王霞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时候她觉得它是那样的美好,就像附丽在它身上的那么多美丽传说一样,有一种让她无法忘怀的思念和眷恋;有时候又觉得在那一片翠绿中,却隐藏着那样多的悲哀和痛苦,只要走近了似乎在空气中都能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等她来到山下,就急急地停下车,掏出手机赶紧给那个值班民警打电话,谁知道一听她就气坏了,原来等这老头子得了她指令再去找时,那个四川女人早跑的没影儿了。
《换届》晋原平
五
来到飞机场,小赵他们一伙工作人员忙着把手续办好,引导大家在候机楼的贵宾室里坐下,金鑫就走到门力生身边说:“门书记,做点什么吧,要不就打打扑克?我刚才问过了,起码要晚点一个小时哩。”
门力生一听,心里就有点儿不高兴,但是又实在毫无办法。飞机晚点那是经常的事,不晚点那才不正常呢,蛮不说你只是个市委书记,就是省委书记也是无可奈何,除非你自己闹个专机什么的。打牌就打牌吧,他这人除了工作什么爱好也没有,连打扑克还是这几年培养起来的,总不能干坐在这里死等吧。他一点头,几个班子成员就围过来,其他年轻点儿的都矜持地围在旁边观战,他心里就直好笑,怎么打牌也像机关开会一样等级分明?谁知道刚打了不到两圈,小赵就急急地跑过来说,今儿飞机正点,马上就要起飞了……大家顿时有点儿慌乱,一直折腾了好半天,才总算把自己在这个庞然大物上安顿下来。
离开雁云已经十二天了,如果有可能,真想让飞机在雁云的上空盘旋几圈,从空中好好俯视一下这块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辽阔土地。他不是雁云人,这里只能够算他的第二故乡吧,但是他对于雁云的这份儿感情,有时候连老婆、女儿都有点嫉妒了。昨天夜里他给老婆叶欣打电话,女儿门一叶刚好也在旁边,说了几句话他就把话题扯到雁云这几天在北京的“轰轰烈烈”上来,好脾气的叶欣还认真地听着,这个娇宠惯了的独生女早把话筒抢过去说:“好我的书记爸爸呀,你一走这么些天,要不就电话没一个,好不容易打一个吧,也不问问你夫人怎么样,你女儿怎么样,张口闭口还是雁云这雁云那的,你说说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妈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还不住地说胡话,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胡乱输了七八天液,直到现在才刚从床上爬起来!”
对于女儿的这番责骂,门力生哑口无言,只好默默地苦笑了。是的,这些年来对于她们来说,他的歉疚实在是太多了。当然,这也并不止他一个,像老郜、杨波他们哪一个不是这样。就他们这一类人而言,外人看起来哪一个不是风风光光、滋滋润润的,出有车而食有鱼,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车一般的鱼,要说生活,只要干到他们这一级,到世界上不敢说,走遍全国各地,口袋里不用装一分钱,也肯定不会受一丁点儿的委屈。但是他们在内心里所受的那么一种痛苦和煎熬,尤其是他们对于家庭所留下的那么多的空白和遗憾,是很难与外人道,寻常人也根本无法理解的……也许,只有等他真正退下来,在这方面才可能有所弥补吧,好在他也就快做到这一点了,这次的首都之行,也实在可以算是他门力生在政坛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
飞机开始发动,马上就要离开地面了。机长从前面走了过来,微笑着向大家问好,他说,本次航线自从开通以来,只有两次航班是完全正点的,一次是今天,而另一次还是在航线开通首航的时候,所以今天的旅行必定会非常顺利非常愉快,感谢大家的到来给这条航线带来了好运……众人都轰地大笑起来。
现在的人,真是幽默得可以。过去都说中国人缺少幽默感,那不是中国人的错,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的自信心增强了,不欢笑不幽默才怪哩。但是,此刻的门力生却实在有点儿笑不起来,一想到老郜,一想到那个“退”的问题,那个南方记者尖刻的火辣辣的提问便又在耳边回响,他忍不住扭头看踌躇满志、正闭目养神的金鑫一眼,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昨天下午,他带领一伙人去和老郜告别。医院是国内一流的,各种设备也是当今最先进的,偌大的病房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看到他们进来,几个医务人员微笑着点点头,默默地把他们引导到病床前……那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用许多管线和床上那个人形连接在一起,生龙活虎的老郜此刻好像已经变成了这些先进仪器的一部分,而再也不是他们过去那个充满威严的市长,甚至也不再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了。他张嘴刚要说点儿什么,看到领头的那个医学博士威严地摆一下手,就再没有出声,只和金鑫、柳成荫他们一起盯着那些仪表上闪闪跳动的一些字码和曲线。那是什么意思他闹不明白,但是他心里清楚一点,那些字码和曲线的跳动,便确凿无疑地表明可怜的老郜现在还活着……活着,对于一个正在野心勃勃向上爬的人来说,就像那一刻和他一起来看老郜的金鑫、柳成荫,似乎根本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但是,对于躺在床上的这个人而言,那两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了,那就是全部的意义啊!也就是在这一刻,门力生才第一次感到那种沉甸甸的重量。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最后才把目光移到了那张几乎变形了的脸上。那里也同样插着许多管子,看不到一点儿生命的痕迹,只是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老郜那紧闭的眼皮才似乎动了一下……好兄弟,好搭档,你是不是知道老哥看你来了?
他当时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转过身走出了病房。等来到走廊里,才觉得眼睛涩涩的,大滴的泪流了出来,鼻子也酸酸地直想打喷嚏……秘书小赵悄悄塞过来一张面巾纸,他使劲擦了起来。
老郜的家属和几个孩子过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那女人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她的手在抖,由手,他知道她的心也在抖。直到送他们上车的时候,那女人才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也又一次落泪了,生怕再不争气地哭出声来,只好赶紧和她再见了。
后来,在院长办公室里,那位博士和几个大夫向他们一行详细介绍了最近的治疗情况。但是他当时脑子乱乱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只是一直到大家都不出声了,他才怔怔地问了一句:
“有危险吗?”
“很危险,不过暂时还算平稳。”
他本来还想问一下,到底还能拖多长时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就这样,在极度的伤感和沉闷中,他们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多年并肩战斗的老郜,把他一个独自留在了那里,也等于是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等到了大街上,门力生的情绪才恢复过来,嘱咐留在北京“扫尾”的柳成荫,一定要多看看老郜,一旦有情况及时通报,对于这座医院的领导和医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