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最大的痛苦,并不能因此减轻太多。
撕心裂肺,尖锐地仿佛要硬生生劈开头皮的剧痛随着一下下来回的割锯从额上清晰地传来,无法形容,无法逃避。
是的,这是他的成人礼……刚满十八岁的成人礼。只来得及在心里对着自己最后苦笑了那么一下,敖丰就被生生的疼痛拖进了无边的昏迷。
天边忽然刮来一阵狂风,乌云席卷过来。
阳光悄然隐去,只剩下最后一抹,映照在痉挛着疼昏过去的小白龙身上,映照在那身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即将和那对龙角一样命运的鳞片上。
◇◇◇
看着面前幽深平静,却宽阔无人的深涧,孙悟空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这么辽阔的水面,看上去一个船家也没有,可怎么渡过去呢?回身看看正在水边弯腰汲水的和尚师傅,孙悟空愁眉苦脸地暗自叹了口气:有这么一个重若千斤的肉身凡胎的累赘,何时能真的到达那个什么西天呢!?
抬脚沿着涧边前行,他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着船家。
「扑通」一声巨大的水声,
「啊──」一声长长的尖叫。
那个遇见什么事都喜欢大惊小怪的师傅!又穷叫什么?
……一片水花的余波尚未散文,一圈圈水波正中,一条小小的银色尾巴惊鸿一瞥地飞快隐去,消失在碧绿的涧水下。看着那银色的尾巴,孙悟空心里似乎有那么块地方怦然一动。忽然醒悟过来:妖精!?
「师傅!」拔足狂奔过去,他一眼瞥见吓倒在岸边的唐僧,心里才安定下来。
「悟空啊……有妖怪!」委委曲曲地拍着胸口,唐僧指了指那犹自荡漾着水波的山涧,「牠……牠把咱们的白马拖下了水。」
果然,那匹白马坐骑不见了,再看看水面,平静依旧,却有隐约的血痕从下面阵阵翻滚上来。
「呜呜呜……」身边,唐僧已经在垂泪呜咽了,「悟空,这可怜的马儿跟随着咱们一路西来,本来就疲惫不堪,如今却被这无名妖怪吃了去,好生可怜……悟空,你说咱们要不要歇息一下,为师顺便为牠念个法咒做场法事……悟空,咱们……」
翻翻白眼,孙悟空看着嘴巴一张一合犹自不休的师傅:「师傅!你歇着,我去给你的马儿讨个公道!」
金箍棒迎风而长,他心里怒气膨胀地比那棒儿还快:哪里来个不知好歹的死妖怪,把那匹白马吃了去,难不成要他背着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师傅上西天去!
一棒痛击向涧水,滔天的水浪直溅得约有几丈之高,他手中的巨棒一阵乱翻,直搅得那深涧地动山摇:「臭妖怪!出来受死!」
很久没有吃到这样新鲜肥美的食物了……昏昏沉沉地,敖丰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趴在了水底清凉的石头上闭目养神。天庭受刑后,他虚弱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只给了短短几天的养伤时间,他就被天庭放逐到这远离人烟的鹰愁涧里。没有龙宫中体贴温柔的小宫女们精心侍侯,没有父王和母后嘘寒问暖,对于刚刚锯角褪鳞后重伤的身体来说,无疑是另一段艰苦难熬的时期。
偌大的山涧,鸟雀难飞,人迹不至,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时昏时醒地躺在这潭水里。在熬过了最初几天的高烧和饥肠辘辘后,他终于开始拖着病痛的身体捕食涧里那些小小的鱼虾。第一次把爪中活蹦乱跳的鱼虾一口吞下去的时候,他在涧水中吐了个天昏地暗:腥气十足,难以下咽啊……可是什么都是可以慢慢适应的,包括不习惯的生冷食物,包括身上一阵阵鳞片重生时的阵痛,还有,一个人的孤单等待。
可是,身边这水中忽然的动荡和嘈杂是怎么回事呢?烦躁不安地,敖丰摆了摆龙尾,不耐烦地腾空冲上了天空,想要看清楚那惊扰的来源。
半空中,银白色的小龙轻快地跃上了水花之颠峰。映照着身后五彩的阳光,龙爪微张,龙尾轻扬……小蛇儿,是小蛇儿!望着空中傲然飞翔的龙形,孙悟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久违了的身影,最初的惊愕后,是充斥了满心的欢喜。
「扑通」一声,在空中看清了来人的敖丰呆了呆,直直地从天上摔了下来,重新掉进了水里。
是他来了……五百年后,终于脱困而出的那个男人。不知怎么,敖丰心里忽然酸酸的,头脑和身体似乎都有点反应不过来的短暂僵硬。
「喂,小蛇儿,你出来!」头顶,那个焦躁的声音在大声嚷嚷,「干嘛藏起来?」
是了!这顽劣的小家伙吃了师傅的白马,怕自己痛扁他!在五行山下那些为数不多的交手,也足以让这嘴硬的小蛇儿知道自己的厉害了!得意洋洋地,孙悟空将声音放了半是威胁半是诱导:「喂,怕了就老老实实出来──我不扁你!」
一道水柱腾空飞起,显出了人形的敖丰凌空站在了水面上,脸上的水珠闪着晶莹的光芒,是孙悟空再熟悉不过的斜睨神气:「臭猴子!鬼才怕你!」
嘿嘿一笑,飞身纵上水面,孙悟空笑得舒心而得意:「嘿,不怕就来打上一架,活动活动筋骨怎么样?」
「打就打,谁怕你!」咬牙亮出了双蛟银钩,风声骤起,敖丰迎头就是一击。
轻轻松松架住了那银光闪闪的双钩,孙悟空哈哈笑了起来:「好!就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
水花四处飞溅,兵器铿锵激鸣,如同很久以前的五行山一样,静寂的鹰愁涧上忽然热闹非凡,两个矫健的身影毫不客气地厮杀在了一起。
「砰」的一声,敖丰的银钩正面碰上了孙悟空的金箍棒。一阵巨震从手臂直传到浑身,震动了那一身刚刚长成雏形的龙鳞,鳞片根部一阵此起彼伏的震痛,敖丰踉跄着向后退了几大步,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再撑不住,他翻身向下急速掉落。
正在云间呼啸下坠的身体,被一只忽然伸到眼前的大手紧紧拉住了,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毫不客气地伸了过来挽住了他的腰,坚定而有力。迷茫地抬头望上去,那双对视了几百年的熟悉眼睛倏忽凑近了,带着隐约的笑意和闪烁的金光:「笨小蛇,你斗不过我的!」
咬咬牙,敖丰一脚踢去。趁着孙悟空转身躲避的空挡,他甩开了那只大手,翻身向着岸边满面困惑的唐僧遥遥跪拜下来:「师傅在上,罪徒西海敖丰奉观音大士之命,在此等候多时,愿随圣僧西去天竺取经!」
路途遥远,漫长无止境。
此一去,离西海故土,远家人朋友。纵然风尘仆仆,纵然山穷水恶,可只要是在自己愿意相陪伴的人身边一起经历,又有何妨呢?
呆立在荒芜的空山野地里,两个身影大眼对小眼地面面相觑。一个人,一匹马。
「师父又被妖怪虏去了,大师兄又被气跑了,沙师弟也走散了,咱俩可怎么办?」八戒嘟嘟囔囔的,鼻子和眼睛愁苦地挤到了一处。又是这样。今年总是第四五回了吧……
打个喷鼻,他身边的小白马变成了人形。不耐烦地皱着眉,敖丰道:「还能怎么办?你去花果山找那只猴子呗!」
「不要!」八戒委屈万分,「每次都是我去找那猴子,每次都会当出气简,被扁得像猪头!」
「你那本来就是猪头。」敖丰斜眼看看那只猪。
「现在是好好的猪头,去了以后就会变成肿猪头。」八戒哼哼唧唧。
「你去啦!」瞪他一眼,敖丰上去用力地拽他。
「反正我这次不去,打死也不去!」敏捷无比地一把抱住了钉在地上的钉耙,八戒一脸坚定无比,「要不你去!」
「免谈。」敖丰一脸没得商量,「我也不要去求那只臭猴子,绝不!」
「有了,我去天上找观音菩萨好了。」八戒呵呵地笑,「这次不找大师兄,咱们自己把事儿给解决了,叫他回来看着憋闷。」
「好,就是这样!你上天,我再去那妖精的洞穴打探消息,看看能不能趁乱搅上一搅。」兴冲冲地点头,敖丰拍了拍八戒,这个猪头说的有理,那个臭猴子,总是一气就跑到老家花果山逍遥几天,当度假啊?
猪八戒一个跟头笨拙地翻上了天,急匆匆地向着西边去了。敖丰辨明方向,纵身向着火云洞的方向冲了过去:就算真请动了观音前来相助,可万一来晚了呢?师傅被困在那个妖气森森的洞穴里,没有人在里面做个内应总是不行!
◇◇◇
号山枯松涧火云洞。
四周的山势渐入险境,陡峭的山石在暗夜里森然静立,昏暗的月光下,千奇百怪的石影张牙舞爪。但凡有妖魔聚集的地方,素来少动物鸟兽出没,这火云洞自然也不例外。悄然移近火云洞的洞口,敖丰听着四周诡异的静谧,手心里也开始泛出冷汗。经过这路途上的重重凶险,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早已明白了这世界上的妖魔异类之多,手段之繁复,的确是在自己想象之外。
就像眼前这个火云洞的主人,不过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一头火红头发的少年,可手段之狡诈,妖力之强大,竟然是从未所见。最初变化成个孩童慌称走失在这荒野来接近师傅,倒不是什么新鲜花样,可除了那只猴子以外,其它人竟然都没有发觉那孩童身上有溢出一点妖气,就十分可怕了──能把自身的妖力随意收敛操纵到这种地步,竟然比以前所见过的诸多妖魔要强上百倍!
要不是孙悟空抢着把他背在身上制住先机,又在他忽然发难时抢先把那个肉身摔在地上,只怕他祭起的阵法就能轻易把众人迷在正中了!可也就因为这个,那个榆木脑袋的师傅看到那个被摔得血肉模糊的肉身,终于还是勃然大怒了。苦笑了一下,敖丰想起那只猴子被金箍咒念得头疼欲裂,满地打滚的样子,心里隐约的疼起来。
这一路,这样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每一次那性情暴烈的猴子都被制得死死的,那样的委屈憋闷,只怕也受够了吧?说起来,那本来也是一只野性难驯,最恨人约束管教的妖兽啊!
望着看似大开,实则被结界紧紧密闭住的洞口,敖丰发起呆来。孙悟空一气之下跳脚跑得无影无踪之后,那个诡计多端的红孩儿很快现了身,联合了自己和八戒悟净二个人,居然也败在了他的手下。师傅被虏了去,只剩八戒与自己狼狈不堪地从那妖气弥漫的妖阵里逃脱出来,沙僧也走散了。唉……这次没人去求那只猴子,没那个爬惯了的梯子好下,那家伙怎么拉得下面子自己跑回来呢?
正在心烦意乱间,敖丰忽然觉得身上一紧,一股莫名的压力笼罩住了周身上下。若有若无的妖力很快变得压迫感十足,竟然是从头顶传来!敏捷地闪身藏在洞口外的阴影里,敖丰举头望向天空。影影绰绰的乌云中,一团嚣张的妖气裹着一个修长健美的身形转瞬翻卷而来,到了火云洞前停了下来。那妖气渐渐散去,一张脸在月色中现了出来。
斜眉入鬓,双目狭长,冷冷的眼眸中流光溢彩,竟然呈五彩之色。红孩儿!看着那张俊美得几近诡异的脸,敖丰暗暗攥紧了拳头。就是那双五彩之眸,不知能行什么慑心之术,在近距离注视人的时候,竟然能勾人心魄,迷人心智!要不,在刚才的打斗中,他们几个也不会败得如此狼狈了!
目不斜视,那红孩儿伸出二指,简单做了一个手势,解开了自设的结界,隐隐约约的,被一团戾气紧围着的洞口开了一道容人通过的裂缝,红孩儿抬脚进了洞门。
看着那黑漆漆的洞口,那就要再度封闭的戾气,敖丰咬了咬牙,翻身跟在红孩儿的身后,跃进了那就要缓缓合上的缝隙。
就在身前的红孩儿,忽然不动了。极其缓慢的,他转过了身子,冷冷的眸子望向了身后的敖丰。
心跳得似乎要跳出胸腔,身上的寒毛在那双五彩异眸的注视下全都立正站好,敖丰屏住了呼吸。透过敖丰的脸,红孩儿的目光狐疑地望向他身后的洞口,半晌终于移开了视线,再度转身向洞里走去。
好险!敖丰暗自舒了口气,满身的紧张这才略略松弛,幸亏及时用了隐身术!自问刚才的行动绝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这个小恶魔怎么会忽然回过头来呢?
满耳的嘈杂扑面而来,洞里的群魔乱舞和洞外的死寂无声,俨然是两重天。明暗不定的火光下,林立倒生的钟乳石在宽广的洞穴顶端垂下,投下变幻无常的阴影。
悄然混迹在一群兴奋的小妖中间,敖丰变了身,微尖的双耳,血红的眼睛,俨然是个和身边众妖没什么两样的小妖了。
大踏步走上洞中的宽敞石座,那红孩儿居中坐下,单手一举。原本喧嚣笑闹的洞穴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这个小妖精,混帐归混帐,可举手投足,还真隐约有点王者之风。敖丰脑海里仿佛也浮现起孙悟空这般坐在猴妖群中的样子,他偷偷一笑:那只臭猴子,现在不知是不是也一样,威风八面地在花果山称王称霸呢?
红孩儿止了众妖喧哗,甩手重重地把手里的包裹摔在地上,从包裹里发出一声闷声的呻吟,听着十分耳熟。
悟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敖丰心中一紧──糟糕,原来沙师弟他终于被这厉害的妖精虏了来!地上的包裹被几个小妖七手八脚打开了,露出了犹自挣扎不已,表情愤懑不已的沙悟净。很快,密密麻麻的绳索套上了他的身子,捆得像个粽子一般,几个兴高采烈的小妖捆绑着他押向了山洞后方。
「贤弟,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红孩儿身边,一个身材高瘦,全身玄衣的年轻男子手中摇动着一柄折扇,轻声发问。不知怎么,那文质彬彬的男子细细的眼睛,让站在几尺之外的敖丰觉得非常不舒服。似乎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可是就是找不到原因。
「不过几个绣花枕头而已。」红孩儿俊俏的脸上笑容一现,一分得意三分狠戾,却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只不过他们四下乱窜,我没能全都斩草除根。」
这个嚣张的小妖精!居然还想把他们全都一网打尽!敖丰咬紧了银牙。
轻轻鼓掌,那年轻男子含笑道:「好,贤弟好手段。我记得好像还有方才还有一个年轻俊美,手执银钩的,好像还不知所踪。」
「跑不了的。」红孩儿懒懒回道:「明天我再四下搜寻,总叫他们一个个逃不出这火云洞。」
「贤弟既然如此笃定,自然是好。」那男子微微一笑,细细的眼睛里灵光一闪:「不过为兄有个不情之请!我听说那人是西海龙王之子,假如将来捉到了他,可否交给我?」
「哦?」红孩儿惊诧地一皱眉。
「故人了。」微微一笑,那年轻男子眼中笑意俨然,却让立在众妖群中的敖丰没由来心头一凛:听口气,居然是认识自己的,那么心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了!可是,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那双细细的眼睛,那种让人觉得如芒在背的目光……苦苦思索,仍然找不到头绪。
火云洞紧闭的入门,再度打开了,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妖簇拥着一个身披敞甲,身形高大得惊人的牛面人身老妖走了进来。「好孩儿,为父来了!」
牛魔王!敖丰望着那妖魔眼里的五彩异光,头顶巨大狰狞的牛角: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这红孩儿是牛魔王之子,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便被请了来,师傅这身白白嫩嫩的好肉,看来真是名声在外,群魔欲啖啊!
「父王!」红孩儿惊喜地迎了上去,翻身拜倒,「你来得真快!」
「哈哈,有大唐圣僧一身好肉可吃,我怎能不心急如焚?」大刺刺坐了下来,那牛魔王哈哈大笑:「孩儿,还不快把那东土的笨和尚带来让为父瞧瞧,有什么三头六臂的希罕?」
「是!」挥王让几个小妖下去带人,红孩儿搀着牛魔王在洞中石椅上坐下。「母亲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