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我没上学。
5
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了。不久,妈妈收到爸爸从厦门寄来的信,又过了不久,厦门也解放了,我们再没有收到爸爸的来信,也没有丝毫关于他的消息。爸爸和妈妈夫妻几年,恩恩爱爱,没有拌过一回嘴,没有红过一次脸。有我一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在身边,他们之间有什么心事,总是眉目传情,或者深夜低语,或者借外出的机会交谈。
那一天,妈妈独自坐在床沿,久久地发着呆,明眸晦涩,失神地望着我,又望望妹妹,到了很晚很晚,还没有睡意。她安顿我们兄妹俩睡了,才侧身躺下。第二天早饭后,她在泥炉里放好引火的破布和木炭,炉面上架好小铝锅,锅里放了洗好的米和水,然后交代我:
“亮亮,妈妈要去八姑家,不方便带你们两个。妈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中午的米水和木炭,你看到后院姆姆开始烧饭了,就用火柴点燃破布,用扇子轻轻煽着炭火,水开了,就用勺子搅一搅,不要让米粒沉底,也不要让米汤溢出来,看看饭熟了,招呼妹妹一起吃。吃完午饭就睡觉,一定要把妹妹照顾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其实,我早就会煮饭了。那一年,我才六岁,就是在浦城,妹妹还没到我们家。爸爸、妈妈外出应酬,也是这样在小炉子里,安放破布、木炭、米、水,然后点火、煽风,煮饭。所以,对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因为我已经八岁了。
妈妈天天早出晚归,说是去布厂织布挣钱,养活我们。
妈妈每天很晚回来,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艰难地上床,好不容易将两条腿伸直,牙根咬紧,低声叹息。妹妹很快睡着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减轻妈妈的痛苦,在疑惑中,也慢慢地睡着了。
有多少艰难,她总是自己扛着,也不跟我说。或许她看我年纪小,跟我说了也白说。有好几回,妈妈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只是紧紧搂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让我睡去。我真浑哪!妈妈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却能睡得着。我真后悔,为什么不能快快长大,为妈妈分担一些痛苦和忧愁呢?
妈妈得的是脚气病,就是水肿病的一种。因为缺乏营养,使水气聚集在小腿肚上下,不能消去。可想而知,母亲拖着这样一双病腿,每天还要成千上万次地踩踏织布机的踏板。下工后,又要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给我们烧饭、洗衣……。除了母亲,谁能有这么坚强的毅力?
母亲很少买菜,将仅有的一点好菜留给我们下饭,自己吃饭从来不就菜。她让我从西厢门外,顺着三十几级台阶下去,到那广阔的菜地里,去向农民伯伯要几颗青椒或几根蒜苗,将青椒用刀面拍扁,放在锅里干煎再撒上一点细盐,辛辣气味呛得整座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咳嗽,自然招来许多非议。或者将蒜苗切碎,腌在酱油里,这些就是她三餐的下饭菜。
妈妈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叫我伸出小手,在她肤面发光、几近透明的小腿肚上轻轻地抚摸,缓解她的痛楚。她满是痛苦、饱含期盼地望着我,似乎在说:
“孩子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五月霉雨季节。
连日的暴雨使天井都涨满了。左厢房外的菜地已是汪洋大海。
这几天,妈妈没有出去织布。或许是受大雨的阻隔,或许是布厂倒闭了,或许是妈妈支持不住了。总之,她歇在家里。妈妈并不闲着,她用扯碎的布条给我编织腰带。各种颜色穿插着,既好看,又适用,系着它,仿佛偎依在她的怀里。
望着老天下个不停的大雨,我到桌子上用毛笔写了几张小字条:“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下大雨!”
下大雨多不好啊!天井满了,街上出不去了,农民伯伯的菜地也泡在水里,也替妈妈要不到青椒、蒜苗了。我把字条扔进天井,任字条在雨水中浸泡、漂流。它们在水里转了几个圈,被旋涡吸进下水道,失去了踪影。兴许被老天爷收走了。
天,仍旧是阴沉沉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这样过了好几天,才渐渐放晴。日头从薄云中钻出来,象万道金光射向大地。从房顶到地上,渐渐露出亮光。当农田的水缓缓退去,大街小巷一片光明的时候,妈妈带着妹妹出去了。说是去八姑家。到了傍晚,妈妈回来了,给我买了几块糕点,有插着三角小旗的绿豆糕,那是我最爱吃的。又有得吃,又有得玩。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领着妹妹在左近刘老伯伯的小店呆呆地伫立,就是在看这种三角形的绿豆糕,软软的,可好吃了,一块只卖一分钱。可是今天,它一点也提不起我的兴趣。因为妹妹没有回来。我推开三角形绿豆糕,不依不饶地向妈妈要妹妹:
“妈,我不要绿豆糕,我要妹妹,我要妹妹。你把妹妹弄哪儿去了?”
妈妈不答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我使劲摇动妈妈的手臂,逼着妈妈回答:
“你是不是把妹妹卖了?说!”
妈妈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滚而下。她只是紧紧地抱住我,什么也没说。妈妈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带着她的体温,我不再闹了。我张开双臂,趴在她的双肩上,委屈地说:
“妈妈,我不要妹妹了,我要绿豆糕,我要绿豆糕……”我的话是那么的无力,没有一点安慰妈妈的份量。我竟然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自己睡着了。
6
过了几天,妈妈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告别了房东,雇一辆人力车,让车夫将我们送到北门外去。
我们在北门外的一座大庙里安了新家。
大庙座北朝南,分东西两部分,中间由边门串通。西侧正堂有三五个偶像,东侧没有。两边的结构一致,都是南大门进来面对宽大的天井。天井正北是正堂。天井的两边及大门和天井之间,由廻廊沟通。偶像后背紧靠板壁,板壁背后是后堂和后天井,后天井两旁是左右厢房。
东侧宽大的正堂成了工厂的厂房,安了十几台织布机,妈妈就在这里织布。
织布车间的背后,住着工厂的管理人员。我们母子在附近的民房租住。
西侧已经没有和尚。不久来了一队解放军,将正堂、后堂都占得满满当当,垫草为床。一匹军马死了,在后堂宰杀。我偷空跑去观看,直到妈妈叫我才回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部队撤走了,来了一大批叔叔和阿姨,几乎每人一部缝纫机。他们不但将西侧的正堂、后堂、廻廊都占满了,连我们东侧的廻廊也摆满缝纫机。他们是在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缝制帆布垫肩。任务紧急,所以清晨很早起来,晚上很迟收班,中午只是急匆匆地吃了一顿饭,没有休息。每天如此。一直到任务完成才撤走。
又到霉雨季节,电闪雷鸣。吓得我躲在妈妈身边。和妈妈相邻织机的阿姨笑着说:
“亮亮,你钻进妈妈的肚子里去也没用,雷公雷母专找不听话的孩子,他们会把你从妈妈的肚子里掏出来,甩到野外去!”
阿姨说得如此恐怖,我更加害怕了,紧紧地抓住妈妈的后衣襟不放。
我的紧张,影响了妈妈的工作。妈妈安慰我:
“阿姨逗你玩的。你放心吧。去跟小妹妹玩吧!”
小妹妹是主管的孩子,她天天都在厂子里,经常和我一起玩。她姐姐和哥哥都上学去了,只有她最小,正好和我作伴。
我又回到小妹妹身边。小妹妹领我到右厢房她的住处,从抽屉里取出带着许多小黑点的白纸。对我说:
“这是蚕卵。我姐姐说,当它们听见春天的雷声以后,就会咬破卵壳,一个又一个钻出来,讨桑叶吃呢!”
又是一声炸雷。我们两人、四只眼睛,紧紧盯住蚕卵,果然有一两只黑黑的小虫子在爬动了,接着一个又一个地出来了。小妹妹撕下一小块纸,把它搓成尖尖的纸捻,用纸捻的尖头部分,去挑蚕宝宝,把它们挑起放入纸盒里。小妹妹拉起我的手,出了后门的围墙,找到了一棵矮矮的桑树,飞快地采了十几片细嫩的桑叶,冒雨跑回来。我们用手掌抹去桑叶上的水珠,又用草纸将水分吸干,然后放进盒子里,用纸捻将蚕宝宝挑到叶面上。
“小妹妹,你怎么对养蚕这么熟悉啊?”
我羡慕她的精明能干。她告诉我说是她姐姐教的。还答应我,等她姐姐回来,向姐姐要一些蚕宝宝送给我。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一个女人吊死在大庙前西侧的林子里。第二天天未大亮,月亮仍高高地挂在天上,厂子里的人和就近村子里的人,都围集在庙南的空地上,远远地望着吊死的女人,各种各样的议论都有。
有人说,吊死鬼是会跟着月亮走的。今天的月亮依然当空,这女鬼会不会是昨晚从别处“走”来的?我这样想。我紧紧扯住妈妈的衣襟,身子半掩在妈妈的身后,脑袋伸出去偷看,生怕吊死鬼会走过来抓住我。
过了一阵子,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我和妈妈也回工厂去。
不知道是不是吊死鬼带来的晦气,工厂支撑不下去了。过了几天,我们全厂都搬家了。新厂比老厂扩大了三四倍,就是在大庙东北角一段路程的祠堂里。新厂除了增加几台织布机外,还有二十几台织毛巾机。门外更有一大片毛绒绒的草地,成了晾晒毛巾的好地方。
织好的毛巾要一条条剪下,在两头的布质上印上文字,就是毛巾的品牌和工厂名称。师傅预先用绛红或大红颜料调成色水,用软软的阔毛刷,在盘子里沾上色水,往木刻的印版上刷(要掌握分寸,色水少了,印不清晰;色水多了,会洇开,图案模糊),然后将印版翻过来,在毛巾两头的留白处用力一摁,就成了。叔叔们将印好的毛巾送到草地上去晾晒,使色水深深渗入棉纱中,不容易褪色。我喜欢跟在叔叔们的后面,跑来跑去,还能搭上帮手。没事的时候,就跟小妹妹在柔柔的绿“地毯”上转圈子奔跑,赤裸裸的双脚在草地上磨蹭。累了,就往地上一躺,眯缝起双眼,仰望蔚蓝蔚蓝的天空,望着被轻风吹动、变幻无常的白云,和小妹妹相依在一起,仿佛就是一对小夫妻。
工厂里设有大伙房,大木桶似的圆蒸笼,可以装下许多坛坛罐罐。妈妈找了一只油漆铁罐,洗刷干净了,请人用粗铁丝安了一个提手,每天少放米、多放水,蒸一桶烂烂的稀饭,就着我们在大伙房捡来的花菜底座、剥开腌制的菜心。中午开饭的时候,妈妈领我去了几次伙房,以后就让我自己去把饭取回来。
为了多织几梭子,多挣点钱,妈妈总是很快就吃完饭,不休息,继续织布。这段时间,我就跟在大孩子后面,看他们在祠堂边废弃成荒园的空厝地里,攀梯登高去掏墙洞里的小麻雀。被掏出来的小麻雀还羽翼未丰,不会飞,它们叽叽叫着,等待母亲喂食。虽然我们也给它们喂米饭,但它们并不领情。正当我们犹豫不决,是放回墙洞,还是拿走喂养的时候,小麻雀的父母回来了。它们先飞进窝里,将食物放下,立即出来寻找孩子。它们上上下下围着我们盘旋,高声叫唤它们的孩子。我们最后决定,把小麻雀放回去。老麻雀看到孩子回来了,夫妻双双探出洞口,望着我们离去,才放了心。
工厂里来了一位指导员,他用两张大白纸抄了一首歌,在休息的时间,由他来教唱。题目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宗华作词,罗宗贤作曲。是鼓动青年参军,支援抗美援朝的。歌词如下:
从东北,到西南,
从沙漠,到海边,
愤怒的声音响成一片,
热血的青年奋起参战,
全国各民族的人民
快起来,起来,
起来,起来,起来!
抗击美帝,支援朝鲜,
为保卫祖国的独立而战!
抗击美帝,支援朝鲜,
为保卫世界的和平而战!
决不能让那侵略者的血爪,
沾污了祖国美丽的河山。
把侵略的野兽,
消灭在我们的门前。
支援了朝鲜的人民,
也就是保卫祖国的安全。
支援了朝鲜的人民,
也就是保卫祖国的安全!
在北门外的织布、毛巾混合工厂,没有多长时间,也许是工厂重组,也许是倒闭。总之,我们母子又一次搬家。母亲从此离开相伴她大半生的木制的织布机。
7
这回是搬到鼓西路去,母亲被政府安置在福州印刷厂作捡纸工。
我们就在印刷厂附近的一座大院里,租赁一间房。隔壁住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婆。这座大院大概是富人家被分的家产。各家产一间,住着六七户人家。吵吵嚷嚷倒象是菜市场。
我们的生活总算安定了下来。妈妈跟厂里请了假,带我到鼓楼中心小学报名插班入学。
妈妈不是技术工,所做的工种很轻,只是将同一号码、不同颜色纸张印制的发票,按一二三四联的顺序,一本一本地捡好,交给装订工去装订。工资自然不多,生活并不宽裕。
我们每天中午提了一只铝锅,到郑老伯那里去打饭。这是厂里的规矩,凡本厂职工,中午都免费供饭。郑老伯为照顾我们母子,总是将铝锅装得满满的,够我们母子一日三餐吃的。从我们所住的大院后门出去,经一条二米宽的巷道,往北走百十步,就是印刷厂的后门,紧挨着就是伙房。
我们住房的隔壁邻居,就是先前提起过的老太太,她独身过日子,几乎没有儿孙来看望她。她的房间窄窄长长,仅仅打上一张床,床沿的空处还不足半米了。在我们两家的门口,也就是后门的进口处,有一块几平方米的空处,被人堆满柴草。再进去,就是唯一可以采光的天井了。由于住户多,采光少,整座大院显得昏昏暗暗。
在我不上学、妈妈去上班的时候,老奶奶就把我召唤到她的小空间去,给我看石版印刷的大开本连环画。书里画了罪人在十八层地狱遭受种种刑罚的凄惨状况。老奶奶指着画面,一幅幅给我讲解:我们人死了以后,先要经过奈何桥,然后到阎王那里,阎王指出你在世上所犯的过错,由判官来审判你,对你进行应得的处罚。处罚的手段惨不忍睹,有抱火柱,下油锅,上刀山,下火海,还有的被用大锯从头部至下身一劈两半……。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老奶奶对人生的总结。她要我牢牢记在心里。为人在世,不可作伤害别人的事情。老奶奶的讲解,使我对她存有几分敬意、几分畏惧。
不知道老奶奶是靠什么过日子,也不知道她靠什么来支付房租。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孤独困苦。只有我能和她作个伴,和她说几句话。每当我到她房间里,她都十分开心。她时常在后门的巷子里,借着有限的阳光,晾晒大米饭。晒干了就收集在小瓮子里。她曾经打开瓮子,教导我要怎样爱惜粮食,不可浪费,否则会遭天谴雷劈。我们以后都把吃不完的干饭送给她,她就用晾干的米饭泡开水充饥。
1950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妈妈凌晨两点多就将我叫起来,到印刷厂汇合,和叔叔、阿姨们一齐整队去体育场,参加示威游行。三点半前我们到了指定地点,接着开始发馒头,每人两个。我也是游行队伍的一员,虽然只是妈妈牵着我,也分给我一份。这是起早发的点心。
整三点半,大会开始,主题是反对美帝国主义武装日本、霸占台湾。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骚扰我国东北。为我们刚刚建立的共和国示威壮胆!。四点正,游行正式开始,群众一路高呼口号。妈妈和叔叔、阿姨们,人手一只彩色标语旗。妈妈的一只手紧紧地拉住我,生怕我在人群中丢失。高音喇叭播放《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等即时歌曲,鼓舞着人们昂首挺胸、阔步前进。群情激奋,歌声嘹亮。一首歌这样唱道:
反对武装日本,
反对武装日本。
日本必须走向民主,
亚洲必须走向和平。
美帝国主义要武装日本,
我们坚决不答应!
接着高喊口号:
美帝国主义从朝鲜滚出去!
美帝国主义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