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出了一件事:那天一大早,老韩家的从房间里跑出来,顺着斜坡下到小溪边,坐在洗衣石板上,双脚泡进水洼里,上下扑腾,溅起一串串水花,嘴里大喊大叫:
“我要死了,我不活了。我要跳河了!”
人们好奇地披衣出门,看她就在食堂边上的水洼里捣动双脚,那浅浅的流水,就是整个人躺下去,也淹不死人。娘们儿、媳妇报以嘻笑,仍旧回房去了。老韩则站在平房边、公路护坡的高处,大声咋呼:
“让她跳。跳啊!怎么不跳啊?淹死了才好呢!”
这场大姑娘清晨跳河的短剧,在人们未正式起床之前,收不到预期的效果,草草收场了。
我们工地一直往正地延伸,从三工区我们的住处到新的路段,有五公里。我们不再盖工棚、不再搬家,开始实行每天一班制。中午派人去食堂挑饭,这活儿一般都是我担当。每个人都有自己饭盒的编号,我必须用纸张记下来。如果忘了带纸张,就摘一片芋头叶子,掐根短木棒,在叶子上划字。
在这段工地还有一段插曲,就是安徽的大龄青年杨富贵,三十六岁还未娶妻。大姑嫲嫲被他央求不过,从山东给他介绍一个对象,二十六岁,为他们操办了喜事。因为小王出门在外,会和山东老乡问好请安,杨富贵疑心重重,甚至请假在家里守护妻子。发现妻子与老乡说过话,立即将小王拉进房里,要她脱下裤子给他检查,是否有别的男人留下的印记。这对夫妻闹了几个月,终于不欢而散。听说小王回山东后,忧郁难耐,加上心脏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8
受文化大革命的冲击,金春因为担惊受怕,回山东老家去了。
正地工地结束以后,我们三班28人先行搬到高桥杉口去。暂时住在农民家里。每天上山砍伐毛竹、杉木。搭盖工棚。为后续班组打前站。
三个多月后,我实在忍不住寂寞,一封又一封信地催她回来。1969年8月2日,已经担任杉口伐木场副场长的她二叔让人捎信来,说金春领着孩子回来了。我从村子里赶出去接她。到村子的第二天,就分娩了。大约是一路的火车、汽车,长途劳顿所致吧。刚出生的是个男孩,房东老婆婆接的生。也许是生锈的剪刀没处理好,得了破伤风,牙关紧咬,手脚发颤。我们在老百姓家里也没有主张。
过两天,我们在村头风水树对面河边的工棚盖好了。为了减少对村民的叨扰,我们一个班先搬离村庄,到新工棚住。新生儿也带过来。当时只有我们一个班在这里,没有随队的医生。我们俩都年轻,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抽风六天,就死去了。安徽的吴华有帮忙,用一只新土箕装着,到后山上找个地方埋了。一条小小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过了几天,我们正在农民的晒谷场上集中,准备上工。一只下山到溪边饮水的山麂,被山上放羊的小孩一轰,竟越过溪流,闯到晒谷场来。晒谷场的四周有竹篱笆围着,我们一群人分开围堵,老百姓见了也来参加。山麂一跳一蹦,想跳出篱笆,没有成功。它突然钻进一个农民的胯下,没逮着,被我们工人逮住了。农民说,他们也出了力,该分一份给他们。我们不会宰杀,请农民中会宰杀的将山麂杀白了,分半胴给他们,让村民们分享。我们的半胴,由炊事员老梁烹煮了一大锅,每个人都分得一小碗,味道香嫩极了。俗话说的一点也不错:山里好吃麂、鹿、獐;海里好吃鱼翅、马鲛、鲳。
大队长老王(现在称村长)只生一个女儿,二十八岁了还未出嫁。一是因为相貌一般般,二是他们要招上门女婿,还没找到适合的。这一天,老王大办宴席,请村里、村外的亲朋好友,为女儿举行隆重的婚礼,把我们全班组都请去。我们每人都包了五元的红包作为贺礼。在酒席未开始之前,自然是闯新房。老王女儿的新房在当时确实十分气派,真是应有尽有。在楼下正厅,收礼包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四开的大红纸,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毛笔小楷字。原来那是男女双方签订的合约。
合约规定:男×;×;×;自愿入贅王家为婿,婚后若生育若干子女,当依长次划分归属。即女方为长,男方为次。比如生得两男两女,即第一男(长男)依女姓,姓王;第二男(次男)依男姓,姓方。女儿亦是。若生得多男多女,亦依此类推。为免除日后纠纷,特立合约为据。…………
当时还没有强调计划生育,但如此滑稽的文笔也只有乡村的老学究写得出来。赴一次宴,长一回见识。
新盖了三座大工棚及医务室和伙房。接着,大队人马陆续搬过来了。此时基建队已相应缩编,原来在伐木场的,大部分到新建的伐木场去,愿意留在基建队的,可以留下。去的人多是图个吃住稳定,基建队则要时常流动,搬来搬去。
我们靠溪边的这一座草棚,隔成几个单间,每一间住一户,小伙房则在各自房间外面的空地自行搭盖。我和印尼归侨肖医生合盖一间,当中隔开。三餐做饭菜,可以互相串门。这天清晨,肖医生用煤油炉煮了一碗兴化粉,隔着竹编的墙壁招呼我女儿。我们穿好衣裳,抱着女儿到她的房间去。肖医生弄只精巧的小碗,拨出一些兴化粉,对华儿说:
“华华,叫一声阿姨,这米粉就归你了。”
华儿并不理睬,也不叫。肖医生试了几次,华儿根本不感兴趣。肖医生只好委曲求全: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喊我阿姨了。兴化粉还是给你吧!”说着就把碗递给华儿,华儿还是不接。
金春说:“肖阿姨才煮这么一点米粉,华华就不吃了。要不然阿姨就不够吃了。”
“我三餐都吃得很少的。你看,”她取出一只很小的饭盒,“我吃米饭,只蒸一两米,有时候还吃不完呢!今天实在是煮得太多了。不给华华吃,也是浪费了。”
金春接过米粉,对华儿说:“华儿吃吧!阿姨给你的。说谢谢阿姨。”
华儿不说。肖医生说:“算了,算了。别难为她了。”
刚抱着孩子走到门口,华儿突然回转身来,对肖医生说:
“谢谢肖阿姨!”喜得肖医生追出门来,抱着华儿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华儿真乖!”
9
过了1970年的元旦,全县的林业系统进行大改编,把伐木场、林场、贮木场改编为营,基建队改为连,班组为排,统统纳入福建生产建设兵团编制。沙县林业局称为24团。团部就设在林业局内。
遵照上头的指示,全团上下都开垦荒山,似乎就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我们杉口附近的山头几乎象理光头似的开了个遍。元旦也不放假,人人上山开荒。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头牛,让铁匠老陈打造了牛鼻栓。那天中午,我们正在休息,两个人就在我们家门外,将牛鼻栓弄得叮噹作响。金春心慌地说:
“莫不是来人捉拿你了?你听,是不是手铐的响声?”
“不会吧?”
“我出去看看?”
我默许了。一会儿金春回来,和衣上床:
“是牛鼻栓。吓了我一跳。”
那天中午,金春要包水饺,到伙房老梁那里分了一些肉和韭菜,把放在食堂的空饭盒也取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里忙着。收午工的时候,我路过伙房,被老梁叫住:
“小胡,你还蒸了一盒饭呢!”
“没有呀!我们中午包饺子呀。”
“你自己看看,这174号的饭盒是你的吧?”
“还真是的。谁送来的?”
“你女儿。”
“这丫头。晚上只好炒饭吃了。”
我刚刚到家,金春就问我:“怎么没跟华儿一起回来?”
“没见着她呀!”
“我让她去找你啦!”
我刚刚出去,孩子回家了。我没找着,又回过来,却听见孩子对她妈说:
“妈妈,爸爸不见啦!”
“胡扯,爸爸不是在你背后吗?”
华儿转过身来,高兴地抱住我的双腿,我把她抱起来,亲她:
“你去找爸爸啦?”
“嗯。”
“没找着,是吗?”
“嗯。”
“爸爸和你走岔路啦!爸爸永远和华华在一起,是吧?”
“是的。我要永远和爸爸在一起。我爱爸爸!”
毛主席说:“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我们这些被批斗过的,都列入另类。有的隔离,有的扣发工资,每人每月只给十五元生活费,带家属的,每个家属每月七元。我也被隔离,白天可以一家人过,晚上要和妻子分开住。我被指令到另一坐空房里过夜。安徽的小三子是基干民兵,那一晚是他值班。晚饭后,他到我的房间门口。对我们说:
“小胡,你听好了。今晚是我值班。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到你该去的地方去过夜,不要影响我们贫下中农的小徐休息。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他说完,围着整个工区绕了一圈,最后又到我们门前,再大声地交代一句:“记住了?”然后小声,“我睡觉去了。”
我知道,小三子的言外之音是:“放心在一起睡吧!我不会再查班了。”
那一晚我们确实睡得放心,整座大棚只住我们夫妻俩。其他人都因为编制改变,搬走了。待华儿睡着之后,我跟妻子着着实实地风了一把,结婚三年多来,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看到妻子进入高潮的状况。
1970年5月28日。清晨。杉口伐木场来了三四个人,到基建队通知大家停工,集合整队到场部(即营部)开会。其中一个来到我家。为了不打草惊蛇,轻描淡写地告诉金春,让我也去参加。
我和大家一起到了场部,即被两个民兵挟持到一间小伙房去,并看守着。不久,金春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赶来,她二婶把她接进屋。
一会儿,大会开始。看守我的将我押解到会场。平时和我还算要好的山东人崔俊法上台发言。当然不是他写的稿子。他那点不到小学毕业的文化,是写不出这种发言稿的。接着是喊口号:
“打倒刘少奇孝子贤孙胡振铎!”
“打倒现行反革命胡振铎!”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会议结束,我被戴上手铐,送到场门口等在哪里的木材车旁。车上已经有不少搭便车进城的男女。我戴着手铐上不了车,二叔进前托起我的臀部,帮助我上了车。有人给我送上一床棉被和一网兜衣物。二婶抱着最小的妻妹,身边跟着两个大的,目送我上车。她低声问丈夫:
“怎么会这样呢?多好的孩子!”
金春母女被人拦住了,没有到车跟前来。我被直接送进沙县看守所,被作为重刑犯,和一个自称曾经担任过伪江苏省苏州检察署文书的、六十多岁的老头关在一起。这是1号房。从此,所长他们不再呼唤我的名字,而是叫我“3号”。
接下来,请看第十章《老林深山》。
第十章老林深山
胡振铎经历了艰难的磨练,生活水平低下,饥寒交困。在调动时,步行三十多公里,疲惫不堪,一步一挨,整整走了二十个钟头。
1993年林彪自我爆炸后,周总理代表毛主席视察了北京监狱,发现犯人受到不人道待遇,向犯人宣布:“今后,遇有类似问题,允许你们控告!”农场的犯人待遇得到很大的改善。这里有许多干部在明里暗里人情味对待犯人的故事……
1975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开始着手整顿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准备平反冤假错案……1976年,一阵“反击右倾翻案风”,又把邓小平压下去。初现的曙光又灭了
1
非常时期出非常事件。福建生产建设兵团二十四团接管了沙县党政大权。随后,人民法院、检察院、公安局都被撤销。其人员“顺者昌,逆者亡”,一部分留用,一部分干部被下放到潘洛煤矿,下井挖煤。
六月初的一天,早饭后,看守所老所长掏出腰间的钥匙来到我的号子前,呼叫:“三号”,我答应一声:“到!”随即来到门边。门打开了。所长说:“出来!”
我跟随所长来到门厅。这是旧庙改造的看守所。我所说的“门厅”,也就是过去的“正堂”。两个戴红袖箍的民兵已经候在那里。其中一个取出一根棕麻夹编的绳子,将我五花大绑起来,并将我推出门外,押送到体育场。
体育场的舞台坐西向东,和不远处围墙外的铁轨走向相同。时不时有列车经过,预备进站拉响的汽笛声随时可闻。
舞台下人头攒拥、黑压压一片。是由全县各部门、各单位、各公社、大队、生产队被指令选派,前来参加“万人公审”大会的。妻子金春是否也抱着孩子夹在里面,不得而知。也许她们正在不远的哪个角落盯着我呢!
晴空万里,赤日炎炎。多日不见天日,在眩目的烈日下,再家绳子的紧勒,双臂血脉不通,脑部缺氧,眼前渐渐由红转昏,由昏转黑,“轰”然一声,我倒下了。倒在舞台的南角。我们十几个罪犯正在这里等候。等候台上团政治处大官讲话结束,然后好将我们押到观众前面、舞台下。由学校课桌拼接起来的犯人席上。只听见耳边有人呼喊:
“不好了!快松松绳子,不然要出人命的。”
但押解我的民兵似乎并不着急。他还在向当官的请示,听到断然的答复:“松开!”然后才将绳子松了。一股血流直达大脑,然后流遍全身。我的眼睛才慢慢睁开。
和我一同押上审判席的有十五个人。一多部分是和我一样的“现行反革命”,其余的是各种刑事犯。
会场上人声嘈杂。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有这几句听清了。那就是:
“福建生产建设兵团二十四团政治处,依据有关规定,判处现行反革命分子胡振铎有期徒刑十五年……”
审判结束,罪犯先被押出会场。我仍被送回看守所1号监房。
几天以后,我再次被老所长唤出来,从门厅一角的办公桌里取出二元钱交给我,并让我在一份登记册上签字。说这是我妻子和一个姑娘一起送来的。这二元钱,就是我入狱之后的第一份零用钱。我猜想,那个与妻子同来的姑娘,一定是大娘家的侄女儿。
我被民兵押上中型吉普。三张会议椅子靠车边和驾驶座的后背摆着。车上已经有四个同行的,都不认识。我入座后,两名民兵坐在敞开的车后门口,看守着我们。
中型吉普拐一个弯,经府西路口上了水南大桥。在宽阔的桥面上,不时有步行和骑自行车而过的行人,回首张望我们。当一个骑车的年青姑娘,回首以疑惑的目光张望我们时,正好与我四目相对。我心里说:
“别神气,十五年以后,我们再见面时,你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
中型吉普开到南平地界,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几个民兵轮流下车进餐,把我们留在车上。有个民兵说,给他们捎带点吃的吧!另一个说,你给报销啊!就没了下文。
我们一路忍饥挨饿,好不容易到了“犯人之家”——看守所。他们将我们关进南平看守所,却告诉我们:“再忍忍吧!开饭时间早已过了,等明天早上给你们开双份。”
他们几个都出去逛街了,把我们扔在象动物园关野兽一样的笼子里。监房的两面靠墙,另两面是杉木柱子间隔的栅栏。苍蝇、蚊子可以自由出入。我们筋疲力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没有被帐,好在是夏天,冻不着。对面号子的犯人向我们打手势,意思是问我们犯了什么进来的。老张用手掌在头顶压一压,意思是:我们都是反革命。不知道对方是否能明白我们的暗示。
其实,我们一行并不都是反革命。五个人的罪名都不相同。
一、老张:捕前是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四十五六岁。此前为林业车队司机、班长。1959年物资紧张时期,开车到浙江运草席,中途被他偷卖了二十多床,回来谎报遭劫。没有人证物证。这次在县领导班子的“斗私批修”中,为了“放下包袱、继续革命”,主动坦白交代。此案经过审查,无人能够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