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正名叫田凤,是老赵的继母所生。她还有一个姐姐,和老赵是同胞手足。
小赵除了看孩子、做家务以外,都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去。我自从收了她的礼物之后,心里燃起对她的同情。据说,她的生母在赵家地位不太好,因此小赵来这里并不十分情愿。虽然她才十七岁,也想早日寻个能够和自己合心合意的人,过上一辈子。这样,我们就有了共同的心愿。
这一天,我身子有点不舒服,请假休息在家。工棚里除我和小赵以外,再无旁人。她抱着侄儿,到我的床上来玩,不经意被小侄儿拉下一泡屎。她十分紧张,脸色都变青了,怕我责备她。但我根本没有责备她的意念。我帮她扶着侄儿,由她来收拾秽物。她给孩子换了裤子,又用湿布擦拭了我的草席,一切恢复如初。我说:
“你紧张什么?谁不会有孩子,哪家的孩子不会弄脏床铺呢!”
她给了我深情的一瞥,让我感到由衷的温馨。
这段时间我的心情特别地好,一有空就练习唱歌。那时候练歌没有辅助设备,没有收音机、录放音机、VCD,只能看着歌谱,一句一句地练熟,然后再配上歌词。当时流行的歌曲也不少,都是纯情的,曲调优美、豪情奔放。如马玉涛演唱的《马儿啊,你慢些走》、《洪湖水,浪打浪》、《红珊瑚》、《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刘三姐》、《红岩》等等。我练了一首新歌,就在工地上,边挑土边背诵歌词,慢慢积累下来,会唱的歌越来越多。因此,我一上工,工地里就热闹了。我是从出工唱到收工,口也不干,人也不累。简直成了基建队不费电的功放设备。哪一天在工地上听不到我的歌声,一定是我这台“设备”出故障了。第二天必有人问我:“为什么昨天没有来?”
我虽然不是正式的记工员,在月底结帐的时候,班长却叫我去结算工资。因为我的手头比较麻利。我最怕返工,所以特别认真细致。我取来每月的工程结算单后,从累计工分、工分单价、每人应得,到制成工资表,一次性完成,只须半天时间,而别人要开二到三天的杂工。
这个月,我做好工资表,到青州山顶指挥部找林会计核对。这个山漈来的会计十分了得,他能双手打算盘。工资表交给他,他两只手拨拉两台算盘,十多分钟后,只要两台算盘上的数据相同,就算准确了。我的工资表核对完,已是午饭时间,去出纳小杨会计处领款是下午的事了。这时我路过三个单身女工的宿舍,就是总务老武住处以西的第三间。那里住着簇琴、小杨和小李。这一天两个上沙县去了,只有小李在。
小李出来迎接我,招呼我进屋里坐坐,我就顺水推舟进了屋。小李随手把门栓闩上。
小李是老李妻子前夫的女儿。老李黑黑瘦瘦,高高的个儿,虽然早年在支前民工队伍中入了党,却一直没有娶到媳妇。1958年来福建以后,攒了一点钱,才娶了这个寡妇——小李的母亲。他们在沙县火车站附近的林业家属区也分有住房。上工时,老李住在大工棚里。
小李让我坐在她的床边,没话找话地跟我闲扯:
“俺送几样礼物给你吧!”
我对她本没有好印象:瘦瘦小小的个子、窄窄的脸,两只不大的眼睛,鼻子还有点尖。对她的礼物我不感兴趣。她给一件,我放一件,都放在我座位的旁边。所谓礼物,都是一些钥匙挂、小手巾和她自己的照片之类。那是夏天,我只穿着裤衩,没有口袋。心里也不打算要她的礼物。
“你去过南平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
“要不,下个周日,我们一起去南平玩玩?”
“再说吧。”
“俺再送你一样礼物吧!”
“什么礼物?”我心想,她小荷包里的宝贝都掏尽了,还能有什么可送的?
“俺送你一个大活人吧!”说着就把身子靠上来。我赶紧立起身,躲避到对面簇琴的床边去。
常言道:年青男女、干柴烈火,又关紧房门,能不出事吗?
可是我并不这样想。我想,男女婚姻是终生大事,作了决定的事,就要负责一辈子。不能图一时的痛快,留下终生的悔恨。何况我对她并没有好印象。
不知道是谁报的信,老李和两三个山东大汉来到门外,砰砰砰地直敲门。
“开门,开门!”
我立即起来,急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栓,拦在门口。
“什么事?”
“我不问你。宗兰,你给我出来!”这是继父老李的训斥声。他手里操起一张小板凳,是从门前临时搭盖的小厨房取来的,就要砸进来。
我伸手挡住板凳,声调高昂激越:
“为什么打人?”
“我要揍我的女儿,不干你的事。”
“不行!”
“那就揍你!”
“凭什么?”
“你一男一女在房间里,闩上门干什么?”旁边一个人插嘴。
这时我发现一个矮小的身影,就是在沙县家属区告密失利的那一个。他以为这次正好被他逮了个正着,他似乎就要立功了。只见他在老李身边蹿蹿掇掇,老李屈下身来,听他耳语。老李一时火冒三丈:
“小胡,你这个臭小子,共产党枪毙你!”
小李不敢出来,而我又在房门口。一会儿,我见这几个大汉没有大的动作,就离开了。围观的人也一哄而散。
下午领了班组的工资,顺着铁道,到住地去分发。大约四点多钟,出纳小杨会计领着两个“保镖”,急匆匆赶来,一进门就问:
“小胡,你班组的工资发完没有?”
“还没有。”
“我来帮你。”
我觉得奇怪,过去发工资,都是我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今天杨出纳会特地赶来插手?事后才知道,出纳发现现金缺口一千元,不知道错在哪里;再加中午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有人怀疑说:这一千元肯定错在小胡手里,他又领了全班三千多元工资,正好卷款出逃。
杨出纳帮我发了大部分的工资,自始至终,并没有发现长款。但他仍不放心,将余下三四个工人的份额(因回沙县未来领取),由他带回去。这样也好,省得我提心吊胆地去保管。
这件事,以后不了了之。
3
我们从青州火车站附近的住处,一路搬迁,现在,大部队已搬到潩洲伐木场场部及附近。只有三个姑嫲嫲夫妇,仍留在中途作路面扫尾工作。
我们三班的工地又要搬迁了,搬去潩洲修过水路面。工棚就建在潩洲伐木场场部。小赵兄嫂则搬到青州与潩洲之间、新开公路的开阔处,这里搭盖了三套家庭式前后间,另有厨房。住了三户职工,他们是张跃秀、管恩香和郭为春,就是我的三个“姑奶奶”。
提起“姑奶奶”(山东诸城人称“姑嫲嫲”),还得从郭为春——小赵的嫂嫂说起。因为我没有什么技术手艺,班长就把我和班里仅有的两个女工在一起。她们俩负责扒土装筐,我负责挑土废弃或填方。
整天和她们在一起,尽听她们女人之间的话语,又听不懂,又爱问。当我将土箕挑出去后,她们很快又装满了。两个人扎堆头碰头地说话,有说有笑。等我再回来,扁担钩子伸不进去,我就说:
“小郭,你们俩把屁股挪开点。”
谁知不说倒好,说了,她们两个则笑得前仰后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
“笑什么笑!让你们屁股挪开点,难道错啦?”
谁知她们笑得快要岔了气。我瞪大两只眼睛,望望小郭,又望望小管,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好一阵子,她们止住了笑。小郭说:
“你刚才说什么?”
“叫你们屁股挪开些呀!”
“这就是了。我是你姑嫲嫲。这话你留着以后去对你媳妇说吧!”小郭说。
“为什么?”
“这话只能对自己的媳妇说。你爱叫她怎么挪就怎么挪。我是你的姑嫲嫲,是你父亲的姑母。你明白吗?”
“姑嫲嫲,好啊!我正愁在这里没有亲戚呢。我就叫你姑嫲嫲。姑嫲嫲——”
“哎——”小郭甜甜地应了一声。
“还有我呢?我和小郭可是姐妹。”小管不甘示弱。
“姑嫲嫲——”我对小管也叫一声。
“哎,真是乖孙孙!”小管说。
“我们还有一个大姐姐呢,你应该叫她大姑嫲嫲!”俩人异口同声地说。
“欢迎,欢迎。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有多少姑嫲嫲统统介绍来。”
“到时候我们会给你介绍的。”小郭说。
山区的夜晚来得比较早,当时有没有电视可看,就是晶体管收音机,也算是奢侈品,几百人中只有两台。一台是山东老光棍大老王花180多元买的,一台是长乐的老林,由亲戚从香港寄来、还补了130多元的税金,才取回来的。所以天一黑,大家都上床了。
这一晚,还不到七点吧!我正侧卧床上,被单拆洗了还未缝上,只盖着棉絮。我们工程队的队长杨万升和四只眼会计小杨来看我。老杨在我的床边坐下,小杨随伴左右,一副仆人的形象。我们住的是大工棚,床挨着床,少有空间,客人来了只好坐床边,至于仆人之类,自然只有随主立侍的本份了。
我之所以在这里要贬低四只眼的人格,是因为过后他卖主求荣的嘴脸,让人回想起来都会恶心,现在提前给读者提个醒罢了。
杨队长说:“你跟小赵是真心的吗?”
“我觉得她对我不错,她会喜欢我的。”
“可她才十七岁呀,离最低结婚年龄还差一岁哪!”
“要是她愿意呢?”
“这正是我要向你了解的问题。如果真是她愿意,你又从小没有父母长辈,我们单位会帮助你的。你有什么依据,可以证明她喜欢你吗?”
我取出珍藏许久的、小赵送我榛子而留下的手帕,让杨队长过目。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信物。小赵并没有向我索回,可见她真心喜欢我。杨队长让我收起信物,说:
“我们尽量帮助你。”
俩杨走了。这一晚我没有睡好觉,心里盘算着他们会怎样帮助我,结果会如何如何。
过几天,我去青州造纸厂,路经三个姑嫲嫲的住处,想顺道去看看她们。刚到路边的临时厕所,和小赵遭遇上了。小赵嘟着嘴,对我说:
“把手方还给我。”手方就是手帕。
“那是你送给我的纪念物,我不会还给你的。”
“不还就算了。我们的事,我已经问过我娘了……”
这其间,小赵确实回过一次山东,没想到她还真把这事告诉她母亲。我想她一定希望母亲能支持她。
“你娘怎么说?”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没同意。”小赵的眼神里带着几多失望、几多忧虑。
“就是三个字‘不同意’?你告诉过我,你娘最疼你了。你是她唯一的骨肉。”
“别说了!反正没同意。你走吧!”她进厕所去了。我赶往青州造纸厂去,和小萧碰面,将这事儿告诉他。他也不相信,小赵会这么绝情。后来他打听到,是老赵的极力反对,狠狠打骂小赵,并给老家写了信,才造成现今的结果。
3
我们三班的工地一直往里迁移,迁到潩洲伐木场的二工区。在通往正地的路段结束以后,掉转方向,迁移到富口的白溪村去。
我们抓紧时间搭盖工棚,为后续班组预备吃住的地方。而大姑嫲嫲夫妇仍然住在潩洲伐木场外的那座工棚里,另外两个姑嫲嫲已经随夫迁移。
大姑嫲嫲夫妇是双职工,每月工资收入近200元。而且大姑嫲嫲又是裁缝的行家,常常被人求请量体裁衣,又有额外收入,家境较好,就是太累。为了生活上有个照顾,从她娘家要来一个十九岁的侄女,帮他们做家务活。
这一天,大姑嫲嫲捎口信让我去她那里,说是要给我说个媳妇。捎信人找到我,望着我直笑。说:
“胡——,你的好事来了。你大姑嫲嫲家来了一个识字班,十九岁,可俊了,和你挺般配的。到时候别忘了请大哥喝喜酒。记住啦?”
“记住了。”
“快去吧!你大姑嫲嫲等着你哪!”
看他那个高兴样,好象是他自己要娶媳妇。但我心里明白,那个侄女绝不是为我预备的。在这之前,她丈夫——老张叔叔已经给我写过一封信,明白说是要给我另说对象的。
我到大姑嫲嫲家,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因为要乘汽车先到沙县,再从沙县乘火车到青州,从青州再步行到他们的住处,需要那么多时间,费那么多周折。
大姑嫲嫲夫妇都上工去了,家里只有侄女在。侄女和我第一次见面,很友善,毫无拘束感。她让我先在她姑姑床上歇着,给我打了一杯开水,陪我说了几句话:
“你走累了吧!先歇歇,喝口水。哪,给你扇子,自己扇着。”我上了床,她则趴在床沿,两只肘支着下巴,“俺姑要给你说媳妇,你高兴吧?”
这是什么话?小伙子说媳妇,哪有不高兴的理!单单看着小侄女这么俊俏的脸,这么可人的身材,我想,大姑嫲嫲给我说的媳妇,一定不会差。
俗话说,心底无私天地宽。这话不无道理。本来我和小侄女之间就没有什么瓜葛,所以在一起就显得十分自然。一会儿,侄女让我继续歇着,她要去厨房忙乎。临走对着我诡諊地一笑,象是为我祝福。她告诉我,她姑姑嘱咐,中午为我包饺子接风。
我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就起来走出门去,在房前屋后转了转。我转到厨房,侄女正在和面。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找张矮板凳,坐下来就帮忙摘韭菜。在漂亮的侄女身边做事,全身心都是舒服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大姑嫲嫲夫妇回来了。他们俩在一起时,总是大姑嫲嫲开口,姑爷爷只在一旁帮腔,微微笑着。
这一对恩爱夫妻,有它特殊的来历。俩人都姓张。老张在五莲县牛家官庄有个老妻子。那是在旧社会,但凡有点家业的,都提早给儿子说亲,而且女的都比男的大上三五岁,这样可以早得孙子。老张也一样,他的前妻为张家生育了两个男孩,又多劳累,再年长三五岁,都可以做他的母亲了。因此,解放后,老张立马向妻子提出离婚。老张在许孟村供销社担任会计,小张则被供销社雇来加工被服之类。这样一来,相处日久,必能生情。年轻俊俏的跃秀姑娘也愿意与他结为夫妻,事情就决定在原配身上了。这事风波了好几年,好在原配并不计较,眼看无法挽回,同意离婚,但不离开张家,一辈子不改嫁。1958年,山东派民工来福建,他们瞅准机会,偷偷报了名,双双来到福建沙县。
大姑嫲嫲放下锄头,到厨房打来一盆温水,洗了脸,又拧了一把手巾,伸进内衣擦了擦胸前,再拧一把手巾交给丈夫,让他帮忙擦擦后背。然后她躺倒床上,取出卷烟,划着火柴,点起烟来。脸盆手巾就由丈夫去处理。
吸了几口烟之后,她将我招到跟前,开始对我说起事情的缘由来:
姑嫲嫲和小赵是邻居,老赵发现我和小赵的事情后,坚决反对。他揪住妹妹的长发,劈头盖脑地打她。其实小赵并不好看,姑嫲嫲是气老赵:你妹妹的事你不同意也就算了,何必下手这么狠,就因为她与你不是同母所生?
姑嫲嫲说:“咱犯不着与他生气。俺山东识字班有的是。俺一定给你说个比她小赵强几倍的媳妇,也对得起咱姑孙两年多的交情。”
姑爷爷接着说:“事情也是凑巧。俺们这次回山东探亲,到牛家官庄走了走,会会几个老朋友。其实,姓徐的这一家,跟我也不算什么好朋友。但是,他备了三两个小菜,约我到他家里坐坐。将两个女儿唤到我的身边,对我说:一切都拜托你了,帮我在福建找个主嫁了,让我们的日子也风光风光。
姑嫲嫲接过话头:“其实,他们之间并无深交,过去姓徐的还没少说老张的坏话。只是这一回求到面前来,也不好回绝他。后来,老张给他家去了信,说在福建的山东人都娶了媳妇了。最不中用的一个叫王杰,今年也28岁了。我们自己看着都不满意,不敢介绍给他。我们把你介绍给他们,说是福建人,问他们乐意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