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阅辖胁稚健
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市政府门口,向守卫的解放军请问,找到财政科。财政科的叔叔要我们去刻一枚私章。好在刻私章的工艺人就在市政府门口对面的人行道上设摊。我们又到大门口,花五百元,刻了我此生中的第一枚私章,领到了补助款。
舅母十分高兴,满面春风地拉着我的手,脚步也轻盈了许多。
我们回到大门口,往回走,到了十字路口,被烤红薯的香味吸引住了。舅母买了两个半大不小的烤红薯,一人一个。这时候大约九点多,正是半晌进点心的时候,嚼着烤得微黄不焦的薯皮,吃着蓬松略烫的果肉,心里惬意极了。舅母余兴未尽,招来一辆人力车,说好价钱,将我们母子一直拉到家门口。自从父亲离开我们,这恐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充当阔佬了。
到了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老校长又派人把我找去。到了她的办公室,她依旧把我拉在身边,双眼从深度眼镜的圈圈中望着我,仿佛在和我作依依不舍的告别。她用那双枯干而又满是皱纹的手,习惯地抚摸我的头。
“显欠仔,显欠仔,今天叫你来,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要和你商量,”许校长那张虽然干瘦的脸,充满慈爱和怜悯。她那轻轻的话语,缓缓的语气,象一注甘泉沁入我的心田。许校长是我尊敬的长辈,有重要的事情还要和我这个十岁的孩子商量,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①显欠仔:福州方言,傻子。但又并非真正意义的傻子,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有点
“大智若愚”的意思。
“你在舅父、舅母家的艰难处境,我们都很清楚。我们总想帮助你,介绍你做
几个小杂工,申请补助你几万元钱,都只能解决你一时的困难。因此,我们继续向市政府申请,请求政府彻底解决你的问题。现在好了,市政府的批文已经下来了,同意送你到孤儿院去。”
我认真地听着校长介绍孤儿院的情况,就象我上课时听讲一样,一字不漏。
校长说,孤儿院是美国教会创办的慈善机构,解放后由政府接管。孤儿院是没有父母的孤儿的人间天堂。在那里三餐好饭好菜由你吃饱;每年春、秋两季都请来一批裁缝。为孩子们量体裁衣,穿得温温暖暖。年小的,还有专职的保育员,为你洗衣、照顾饮食起居。这样好的地方,你不想去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校长。这么好的去处,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是,舅父、舅母会同意吗?他家里还需要有人纺纱呢!还有,去孤儿院还会有书念吗?
校长接着又说,孤儿院里也有老师,会教孩子读书,还发给我们一样的课本和本子,铅笔、笔盒都是崭新的。每个孩子都有一份。而且所学的书和我们是一样的。为了证实她的话,她还告诉我,我们学校的陈琼英老师,正好要调去孤儿院呢!
我终于点了点头。
接着,校长又和我商量,明、后两天就是期末考试了。问我是等考试结束,有个评语再走,还是放弃考试,明天就走?
我不知道该如何决定。在这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关口,向我这样一个仅仅十岁的孩子征求意见,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许多转折的关口。一般都由大人来帮助掌握。许校长却将这么重大的决策权交给我,我会有什么样的选择?一方面是与舅父、舅母的亲情,一方面是天堂一样的美好生活,何去何从,应该由大人来决定。我以沉默来应对此时的尴尬处境和两难心境,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
还是校长做了决定,她说:“还是明天就走吧!早一天离开,早一天解脱。明天,你就跟琼英老师一起走吧。你先回家,把批文交给舅父、舅母,让他们知道情况。明天,琼英老师去你家里接你。记住啦,千万别把批文弄丢了。”
我点点头。
“好了,再见吧!”校长再次抚摸我的头。这次摸了很久很久。好像没有这样,表达不了她对我的疼爱似的。渐渐地,她的眼眶湿润了。她取下眼镜,用干布擦了擦,同时用手绢擦擦眼眶内的泪水,再次戴上眼镜。
我被许校长无微不至的爱心深深地感动了,眼泪也流了下来。多好的人哪,校长奶奶,再见了!我向校长挥挥手,步下楼梯,到教室里取了书包,直接回家去。
我将批文交给舅母(舅父白天不在家)。舅母去问玉英姆,玉英姆肯定地帮我说话:
“让孩子去吧!我的三个孩子都是靠孤儿抚养长大的。”接着她就介绍起自己二十八岁守寡,如何将三个孩子分别以不同的姓氏,一个个送去孤儿院的故事。
孤儿院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让我们在第四章《脱离苦海》里了解吧!
第三章丧母之痛
母亲去世了。亮亮由唯一的亲人舅父收留。也因此失学。舅父家是个土布作坊,有两台织布机。在街坊邻里的干预下,舅父不得不送外甥去附近的小学。但不交学费和杂费,课本也不买。校长是个独身的老基督徒,她免费接纳小亮亮,自掏腰包为孩子买了课本。
但是,要读书,就要纺纱做工。小亮亮每天凌晨三点半,被舅母揪着耳朵起床,纺足一板纬纱(约四个小时),才能吃早饭、上学。中午、晚上,都要做工,到晚九点多十点才能休息,第二天三点半又要起来。其间,经常挨打、挨骂。
校长许瑞英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为小亮亮向市政府申请了困难补助。又为他报告市政府,得到批准,送他进入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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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国人喜欢过生日。把生日当作一个新生命的开始,自然值得庆贺。但是,当一个新生命诞生之时,岂不知孕育它的母亲,却经受着生死存亡的严峻考验。有俗语说:田螺生子半条命。成年后,我有机会摸了一面盆的田螺,把它们养在水里,观察母螺生子的全过程:母螺为了把孩子生出来,必须先把身体翻出螺壳之外,产下幼螺之后,再将身体缩回螺壳里去。如果这时候静静的水底被意外地震动,螺壳移了位置,使母螺产子后找不到归宿,那它的生命就等于结束了。因此,西方人习惯将自己的生日称作“母难之日”,实在是对母亲的一大尊敬之举。基督教的初期教会,也不给人过生日,因此对教会的元首耶稣基督的具体生日也没有记载下来。直到教会不断扩大,异教徒纷纷转入基督教,使他们的生活习惯融入基督教,才想到要给主耶稣基督过生日,却没有确切的日期,只知道大体是在冬天,下雪的季节。到公元354年的教会儒略历里,在12月25日这一天,记下了“耶稣诞生于伯利恒”的字句。后来才将这一日子,追认作为纪念耶稣降生的日子。因为儒略历与阳历有半月之差,后来就将这前后半个月,作为“圣诞节期”。
母亲在舅父、母家,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她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不太知晓人事的地步。所以舅母不得不到城内,将我接出来。
听大人们闲扯,母亲曾经赤身露体冲出大门,跑出半条横街巷。她张开双臂,伸向天空,披散着头发,一路高喊“解放台湾,解放台湾!”她应该是思念爸爸过于殷切,急火攻心,而导致的精神分裂症吧!一般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寒暑已失去辨别的能力,他们的心里会爆发出一种虚火,既不怕冷,也不怕热;而且还有一种难以制服的爆发力,即使是平时的懦夫,这时也会变成勇士。舅父抓了一床被单追了出去,在四周充满惊讶的目光中,用被单将母亲囫囵包裹起来,和舅母两人连推带搡地弄回家来。
从此,舅父母在马桶间的空地上铺了一张草蓆,让母亲睡在那里。整日地锁上门。除了三餐送饭时打开,其余时间都锁着。只怕母亲再跑出来。我被叫唤出来后,就陪在母亲身边,和她共眠。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母亲虽然疯癫,却知道躺在她身边的是她的独生儿子。当她清醒的时候,会直愣愣地望着我。但她毕竟太劳累了,以致心力衰竭,更多时候是处于一种半休克状态。
母亲的病,没有请过正儿八经的医生,倒是请了算命的、卜卦的。有一次舅父领着我到城内北街的什么宫去,抽药签。我们步行到了那里,穿过小小的门洞,进到香烟缭绕的神像前。舅父买了香,点燃了,面对神像念念有词,大约是求菩萨医治他姐姐的病。然后将青香插进香炉里,拿出装满竹签的竹筒,一边念词,一边摇晃签筒,让它能从中跳出一支竹签来。如果同时掉出的不只一签,要重新来过。直到正好掉出一支时,再从地上拾起这支签,在香火上头绕三圈,口中仍然念词,大约是:“菩萨啊,若这只签能治我姐姐的病,请你给我启示。”然后再从香炉边取出以老毛竹笋头风干破成两爿的“信杯”,绕香三圈后往空中一抛,让它自然落地。若是一阴一阳,则表示菩萨已答应:此签可用;若是全阴或全阳,则要重新来。那天是抽了第二十四签(签房将所有疾病的药方归纳成若干种,每种病一个处方,治愈治不愈,看你自己的造化。因为任何疾病都有治愈和治不愈的可能),拿到签房去,向师傅付款取出木板印刷的一张药签,回来到横街巷对面的和生余药铺,取了中药,回家煎了。按仙宫师傅的吩咐,调入香炉灰作药引,让母亲服了。
母亲服药以后,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左右,舅母在楼上喊我,让我起来给母亲喂开水。我到伙房打了一杯开水,用汤勺搅拌晾了,开始给母亲喂水,但母亲始终不开口。她眼睛直瞪天花板,眼白翻出来,但我并不觉的吓人。我只是对舅母说(当时我还是说普通话):
“妗妗,妈妈不喝茶了。”
“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妈妈不喝茶了。”
“松松(舅母这样称呼丈夫),快问清楚,振铎说什么?”
舅父就问了我,我再说了一遍。只听舅父重重一拍床沿,说:
“坏了,快起来。”
舅父很快就披衣下楼。舅母尾随其后。舅父打开门,跨进马桶房,蹲下身子看看母亲。用手掌捋了母亲的双眼让它们合上,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准备后事吧!”
舅父家设置两台织布机,大小他也是个老板。人家称舅母都叫松松嫂或老板嫂。两台织布机一台由舅母娘家侄儿志源表兄操作;另一台雇一名女工,是个寡妇。我们叫她玉英姆。舅父母则称她为玉英姐。还有两架纺纱机,用来纺经纱团和纬纱只。
家里要为母亲办丧事,就把两台织布机和纺纱机都拆了,空出正厅来,请五六个和尚来念经,超渡亡魂。让母亲的灵魂有个归宿,不会成为孤魂野鬼。
舅父到城里的印刷厂去,向厂里要了三十五万元的丧葬费(旧币制,一万元等于后来的一元)。这在当时是很高的费用了,母亲在印刷厂还未工作几个月哩!
棺木放在正厅的一边,刷上红漆。和尚因地制宜地摆放了两排念经的桌子,还有木鱼、罄、钹、锣之类的法器。在棺木的旁边,安了一台轮回架。师傅吹着号角,走在前头,让我跟在后头,推着木棒,像驴拉磨似的围着轴心团团转。不知道要转多少圈,才算完事。据说是为了让母亲的灵魂离开十八层地狱,一层层地往上提升。
几个师傅端坐在桌前,穿着宽大的袈纱,面对特大号字的线装经书,念念有词的唱起来。他们时不时敲一下罄,击一下钹和锣,木鱼则不停地敲,构成一种阴森森的阴间气氛。仿佛他们正在阎罗殿里,跟阎王爷为我母亲的出生入死讨价还价呢!
和尚师傅们到底在念些什么呢?我钻到他们的胳肢窝底下,趁他们眯缝着眼的时候,认真看了看他们所念的经书。这些经书是大开本,毛边纸木板印刷,每页只有六七竖行,每行十来个字,都是“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南海观世音菩萨”之类。虽然他们读得很慢,但因每页只有百十个字,所以读完一页也不需多少时间。翻书页是用竹签穿插在对折的两页之间,翻起页来不太难。时间渐渐逝去,也不记得这种法事到底要做多少天,至少七天吧!只记得我们每餐好饭好菜地供应他们,就是让他们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来享用。他们吃饱了,喝足了,罄、钹、锣、木鱼之声又余音缭绕起来,吸引许多从门前路过的人们驻足侧目。
母亲就这样被封闭在那一口红漆棺木里面,永远不会再起来。在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也是她出生的日子,走完了她整三十八年的人生路程,没有多出一时半刻。她为了生养我,将身体翻出螺壳。由于世事的动荡,使她没能翻回她的螺壳里去。早早地抛下了我:这个给她带来诅咒、带来厄运、带来不幸、不该出生的孩子。
法事总算做完了。和尚师傅开始收拾器具,和舅父清算劳务费用。当他们都走了之后,时值近午十点钟,大门所有的门板被拆卸下来,大红棺木被抬出门槛。此时,女眷们开始掩面哭泣,真哭假哭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其中有我的舅母、堂舅母和姨姨。但我并没有哭。也许我是惊呆了。因为我始终还未弄明白,我唯一至亲的亲人,我的母亲,到底为什么会被收拾到红漆棺材里去。从母亲不喝茶开始,直到棺木抬出门槛,整个过程都像录像片一样历历在目。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今后我该怎么办?也许舅母在母亲说她像只母猪一样只会生孩子的时候,她所下的毒咒应验了?
突然,一只大巴掌重重地搧在我的右脸颊上。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捂住痛处。我几乎晕眩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疼痛使我大声号哭起来。行刑者堂舅依栋总算满意了。棺木顺利地离开大门,“孝男”也哭出声来了。
作为唯一的孝男,我跟着棺木后面,一直到仓山师范学院再往后的坟山上,那里早已挖好一块长方形的深坑,然后用长绳子将棺木慢慢缒下坑底,抽出绳子,填上土,在棺木头部地方,埋下一块薄薄的石板墓碑。由于碑块太短,经土掩埋,只能看清一半的内容。第二年清明,舅父曾领我去扫过一次墓,后来好象就不再去了。
妈妈临死的前几天,老奶奶——就是舅父的养母七婶婆说,这一定是浙江原配丈夫的鬼魂来了,要讨回他的妻子。她主张在马桶间门口插上三柱香,答应我的先父,待母亲病好了,立马将我改回来姓胡。请先父不要叨扰母亲。但母亲还是死了。母亲死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改姓。从此我便叫胡振铎。继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就此一笔勾销了。
听大人说,浙江曾经来过信,是我叔叔写来的。大约是舅父先给他们去了信。我在正厅的横头桌旁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直书的信封,寄信署名处是浙江东阳。因为害怕被大人发现,没有看清,更没有取出信笺,看看信的内容。从此,使我的生世留下一个谜团。舅父临死都没把这个谜底给我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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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之后,我就留在舅父家里。
卸下的门板又重新安上,正厅仍然留下边门,恢复成一个半封闭的织布车间模样。我虽然没有去卖油条、卖光饼,没有去推大粪车,却被大人逼着学习纺纱。怎样用毛竹管作芯纺经纱,怎样用木纱芯纺纬纱。左手捏纱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太轻会使纬只太松,容易缠梭;太重会使纱从梭子里抽不出来。经纱断了有经纱的打结法,纬纱有纬纱的打结法。看似简单,学问也不少。尤其是经纱打结,学了很久,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已经交叉的两根线头,然后取出右边的一根线,在左手拇指上绕一圈,使交叉部分绕在圈子里,再将其中一个线头折下摁住,用右手拉紧起先绕圈的线,这个结就打成了。松开双手,分别将两根线尾一拉,果然结结实实。
舅父家所织的是土纱格子布。开头生意还可以,一家八口人,包括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