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礼平见状,度大哥之意,遂笑道:“宁姑娘伤势未愈,若不嫌弃,不如就在舍下养伤。”
“多谢好意,不过我……”
“宁姑娘不必推辞,方才听薛大夫所说,这伤怕是要休养几日才得好,姑娘留在府中,一来清静,二来换药也方便。”南宫礼平向来能说会道,既是安心要宁望舒留下,自然不让她推辞。
“不过我还有……”
“宁姑娘若是有事要办,在下也可以帮忙,尽一丝绵薄之力。”南宫礼平笑道,“定会替姑娘办得妥妥当当的。”
宁望舒发现自己要说的话都被他堵了回来,一时间无话可说,转头正对上南宫若虚。他望着她,柔声道:“把伤养好再走,好么?”
恰在此时,廊外风缓,大滴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的声音低低沉沉,面色苍白,倒只记挂着她的伤势,她心中不忍:“我住下便是……你不冷么,这雨落下来寒气又重了几分。”
南宫礼平笑道:“看来连老天爷都留人,大哥您也可以放心去歇息了,我领宁姑娘去厢房。”说罢,命人取了伞来,领着宁望舒往厢房去。南宫若虚见雨中她身影纤细,虽是受伤,走起路来却是一蹦一蹦,生气十足,方放心入内。
这边,南宫礼平将宁望舒送至厢房,满心好奇实在忍不住,问道:“不知姑娘是如此识得我大哥?”
宁望舒怔了怔,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好笑道:“只是偶然认得。”
南宫礼平一愣,转而大笑:“那姑娘好生歇息,若缺了什么,只管吩咐下人,不用客气。”说罢,含笑掩门而去。
这厢房就在墨离园旁,推开窗子便可见雨中竹影摇曳,宁望舒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夜,她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
雨声淅沥,今夜不会再有那样的惊雷了吧。
次日清晨,南宫若虚醒时天已大亮,屋外依旧雨声不断,这雨已是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夜。他向来少眠,一日大概只能睡得两、三个时辰,象今日这般睡足,一年中也不过三五日。
“宁姑娘可起了?”下人端来热水给他洗漱时,他问道。
“那位姑娘已用过小食,听说她要了些纸墨回房去,想是要写信。”
南宫若虚点点头,既是如此,自己也不方便过去打扰她。
接下来的大半日里,他也没见她的人影,只是听说她又要了些朱砂,便一直闷头在屋内。
写信要用到朱砂吗?他心中奇怪。
合上书卷,见午时将近,弟弟南宫礼平今日去了几家钱庄,要晚上才能回来,若是午饭让宁望舒独自用餐,未免失礼,他遂唤过下人吩咐道:“午饭请宁姑娘过来园中用饭。”转念一想,“不必了,我自己去吧。你去吩咐厨房,宁姑娘是蜀中人氏,多作几道辣味菜。”
雨湿路滑,南宫若虚本就行动不便,他又不愿有人跟着,独自撑伞而行。饶得是东厢房就在墨离园旁,走到时,他已是满头大汗,不得不在廊中休息片刻。
东厢房一溜过去有七、八间厢房,只有距离他最近的这间开着窗户,应该就是宁望舒所住的厢房了。
他走近望去,临窗处恰好是张书桌,桌上摆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大宣纸,纸上画满了弯弯曲曲的线条和乱七八糟的符号,宁望舒正支着下巴,双目紧盯在纸上,凝神思考,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南宫若虚故意轻咳几声。
她闻声猛然抬头,见他立于窗口,嫣然一笑:“南宫大哥,怎么站在风口,快进来。”
“你腿上的伤可好些了?”他依言入内,关切问道。
“已经好很多,也不那么疼了。”
他到桌边端详那些图案:“这是地图?”
“是啊,我费了好多功夫才画出来的。”她倒了杯温热的茶,放入他手中,自己也歪头看图,笑道,“好像还是画得不好。”
“你画的是西林外的青松坡。”这些线条所构成的图案他熟悉非常,“你怎么会对这里感兴趣?”
宁望舒瞪圆眼睛,顾不上回答他的话,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来?”
他微微一笑:“我也有张地图,比你画的还要详细。”他的手指轻轻从纸面上划过,“这里应该还有个小山坳。”
她敲敲脑袋,提笔补上,叹气道:“早知道你有,我就不用画得这么辛苦了。”又转头看他,神情诧异道:“你怎么会有?”
“我极少出门,礼平便命画匠绘制城镇山水地图,看着便如同到过一般了。”他反问她,“你呢?你怎么会对这里感兴趣呢?”
“……”宁望舒迟疑片刻,又不想骗他,只能道,“现下不能说,日后再告诉你。”
南宫若虚瞧着她笑嘻嘻的模样,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再问。目光复扫过纸面,圈圈叉叉的符号用朱砂醒目而仔细地标出,认真程度足见一斑。看来,这便是她姑苏之行的原因了。
第十章
日夕时分,南宫礼平才归来,一回来便急匆匆地来到墨离园。南宫若虚正在灯下看书,南宫礼平见他仍安全无恙,才松了口气。
“那位姑娘呢?”南宫礼平一开口便问道。
“大概在房中休息吧。”
“她……”南宫礼平欲言又止。
南宫若虚瞧弟弟支支吾吾的模样,不禁好笑,道:“你若有事,去找她便是,何苦在这里着急。”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南宫礼平想了想,压低声音道:“王瑞在昨日被人杀了,颈上有一道三寸长的刀口。”
南宫若虚微怔,随即淡淡道:“你想说和宁姑娘有关?”
“我知道这么说太武断,但是偏巧宁姑娘也是用刀,而且她偏偏也是昨日受了伤。”南宫礼平皱眉道,“就算她不是凶手,但若说完全没有关系,倒让人难以信服。”他忍不住又问,“大哥,宁姑娘究竟是何身份,你是如何识得她的?”
南宫若虚不吭声,脑中浮现的是那张用朱砂标满记号的地图,血红的颜色,此时想来竟是触目惊心,难道她真的与此事有关联?
“大哥——我是担心她对你不利。”南宫礼平见他不回答,也没办法。
“她不会的。”
“大哥!”
南宫若虚淡淡道:“她若要伤我,实在是轻而易举。”
见哥哥言辞间对宁望舒颇为维护,南宫礼平只好点点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
南宫若虚知道弟弟这一去必要派人去查宁望舒的底细,说不定也已经让人去查了,想了想又道,“你莫让这些话传到她耳中,她始终是我们留下来的客人。”
“放心吧,大哥。我自有分寸。”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三日,南宫礼平让人打探的结果只知道宁望舒是蜀中名不见经传的飞龙门下,该门派虽因偷盗名声不太好,却也听说没做过大恶之事,加上见宁望舒几日里并无任何异常举动,方渐渐放心。
而宁望舒深知南宫世家并非江湖帮派,自然不习惯江湖中不拘小节的那套,又因腿伤未愈,她每日只在房中画图看书,倒也悠闲自得。
这日隅中,南宫若虚又闻有人来访,来者是林家二公子林宇飞。那日将林家的人打发之后,一直未见动静,不想这林二公子今日竟然自己来了。虽然与他只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但他一再来访,也许真有什么要紧事。
三五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过后,林宇飞才腼腆开口问道:“不知您是否知道宁姑娘的居处?自那日船上一别,对于两位,我一直愧疚在心,希望有机会可以弥补。”
南宫若虚已明白他心意,自己不过是幌子,他想见宁望舒才是真。
“林公子太客气了。宁姑娘此时就在舍下。”
“是么!”林宇飞又是高兴又是叹气,“早知她在南宫兄这里,我就不用枉费时间找遍姑苏城的客栈了。”
南宫若虚瞧他模样,淡淡一笑,不曾想到那日船上一面,这位林家公子对宁望舒竟是念念不忘,遂吩咐下人去请宁望舒过来。
宁望舒正在薛大夫处换药,经过几日的休息,伤口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伤口太深又几番开裂,还是无法大幅活动。此时骤然听说林宇飞突然到访,她不由心中疑虑,担心他与虞清是一路人,此番上门找麻烦来。
虞清与自己之间的纠葛,她并未告诉南宫若虚,此刻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林宇飞一见她入内,情不自禁起身迎上,道:“宁姑娘,多日不见。”
“林公子。”因心怀戒意,宁望舒只是淡淡微笑,见礼后,她挑了他对面的座位坐下,目光探询地望向南宫若虚……后者含笑不语,神情古怪,她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您今日到访,可否找我有事?”她索性单刀直入,如果林宇飞是为虞清来探路的话,她也不愿多费口舌。
“那夜船上招待不周,委屈了姑娘,在下一直耿耿于怀。”林宇飞目光殷切,“明日凤仪楼斗茶盛会,想请姑娘、不,是想请二位一游。”
“多谢好意,”宁望舒推辞道,“我不懂茶道,倒不如不凑这个热闹为好。”
林宇飞忙道:“姑娘是上宾,只管来玩。再说陷空岛的韩二爷后日便去开封,也是借这热闹给他送个行。难道姑娘也不来么?”
“我……”她目光落到南宫若虚身上,拿他做挡箭牌,“南宫大哥素喜清静,不习惯喧闹之处。”
南宫若虚微垂下头,知道林宇飞定又要来劝说自己。
林宇飞果然朝他笑道:“凤仪楼是个再清幽不过的地方,临水而建,清新雅致,窗外松风沁人心脾,南宫兄若是去了,定会喜欢。”
“多谢美意,不过我身子不适,外出有诸多不便。”他有礼道。
“不妨事,明日我会让马车专程来接二位。如果南宫兄不喜乘车,那我也可派两顶软轿。两位就莫要推辞了。”
“……”
“林公子,并非我们不领你的情。”宁望舒道,“只是我和太湖水寨有些过节,倘若碰上了,难免又起冲突。其他还是小事,若是到时搅了大家的兴致,岂不是我的罪过。”
林宇飞温和道,“此番并未邀请太湖水寨的朋友,姑娘尽可放心。在下一番诚意,难道两位连这点薄面都不给吗?”
宁望舒眉尖微蹙,看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
“那么我明日申时来接二位。”林宇飞喜道,笑容满面地告辞而去。
南宫若虚和宁望舒两人相视苦笑。
“你方才怎么不帮我?”宁望舒又急又笑,“这下好了,连你也逃不过。那个斗茶会是什么名堂,你知道么?”
“不过是各人带着自家的好茶,彼此相品罢了。我曾听礼平提起,但从未参加过。”南宫若虚瞧她满脸无奈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好端端地喝茶,怎么还有这么多花样。”她苦着脸看他,“怎么办,我可没有茶。”
“这有什么要紧的,让老邹去拿些,你明日带去便是。”
宁望舒奇道:“你呢,你不去么?”
“只要你肯去,林公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去或不去,他不会介意的。”他淡淡笑道。
她笑嘻嘻地往他面前一凑:“就当是我请你去,好不好?你家虽大,但你成天闷在家里也无趣得很,不如去逛逛。再者,我对茶又不懂,到时候品不出好坏,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
他笑道:“你不懂我又怎么会懂。”
“我看你成日喝茶,怎么也比我强些吧。”她往他身边的椅子上一坐,自言自语道,“这林公子也真奇怪,怎么就非要我们去呢?”
南宫若虚逗她道:“亏你还是江湖侠女,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
她叹口气,道:“没办法,怪我闯荡江湖时日尚短,经验不足……看他的模样,倒不象有什么恶意。”
他低头微笑,道:“去了便知,又何必费心猜测。不过你的伤……不碍事吗?”
“又不是去打架。”她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腿。
第十一章
次日,申时未到,林公子派来的两顶软轿和轿夫就已在府外等候,结果让邹总管用几钱银子打发了,邹总管早已特特地备好家里的马车。他这十多年来第一次听说大少爷要出门,自然要准备妥当。依着他的意思,怎么也得多派几个人跟着,偏生大少爷又不肯,二少爷劝了半日才勉强答应带上四个小厮。
这位宁姓姑娘的突然出现,委实让他困惑不解,不过见大少爷竟然肯与她出门,连他这老总管都吃惊不小,心中却也觉得宽慰。大少爷因病而十几年困在家中,便是再有生气的人也给生生关傻了,若能出去走走,对他倒是好事。
“原来马车还可以这么舒服!”
宁望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马车旁边,正掀开车帘往里看,顿时长长地赞叹。马车从外面看平凡无奇,只是比一般的马车要大些,但里面却甚为奢华。马车上内设精致自不必说了,因考虑到南宫若虚畏寒,还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边上手炉,团枕,食盒一应俱全。
“那天真是委屈你了。”她扭头望向身后的南宫若虚,意有所指。那夜自己随意雇了一辆马车,简陋非常,与这辆马车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旁边的人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南宫若虚微微一笑,不接话。
车是好车,马也是好马,跑起来又轻又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凤仪楼。宁望舒下车来看,果然是处极清幽的地方,临水而居,不远处青松林立,清凉的空气中裹着松香,只是深吸口气,便觉得身子都轻了几分。
“宁姑娘,你来了!”
林宇飞在楼上凭栏眺望,看见她下车,喜不自禁,忙奔下楼来,将他们一行人迎上楼去,让至上宾席。
南宫若虚才坐定,便已认出席间一人便是南宫世家在无锡城内钱庄分号管事的宋掌柜。宋掌柜见到他自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急忙欲上前问候,却见南宫若虚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示意他莫惊动其他人。
另外两人,一人是彻地鼠韩彰;稍后又到一位中年人,身材修长,面白无须,双目精光内敛,腰间配一把银色莲花吞口的短刀。目光只是轻轻扫过那把刀,宁望舒就不由地僵直了背,脸色发白,迅速地别开头,将目光移到别处。
林宇飞指着那人,犹自给他们引见:“这位是仁峰武馆的王仁湘王二爷,他的单刀可谓是一绝。”
王仁湘哈哈一笑,拱手道:“林公子谬赞,在下若真有能耐,早在江湖上闯一番名头,又怎么会守着家小武馆混饭吃。”他视线从宁望舒身上移过,并未作停留,倒是对南宫若虚多瞧了几眼。
宋掌柜笑道:“王兄生性仁厚,不欲江湖纷争,在下佩服得紧啊。”
“怎比得上宋掌柜……”
两人互相恭维了一番,直到彼此都觉得尽了礼数方歇了。韩彰不耐这套虚礼,早跳到宁望舒旁边,絮絮叨叨地问她些事情,却没曾想自己占了林二少爷的位置。
林宇飞只好远远地坐到韩彰原先的椅子上,样子颇为失落。
红泥风炉上水已初沸,咕嘟咕嘟地冒出连珠水泡,旁边侍立的茶僮灵活地撇去浮沫,又放了些盐进去……
宁望舒目光凝滞在茶僮身上,借着这个角度,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王仁湘的动静,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漫应着韩彰。
“你老盯着这小哥做什么?”韩彰终于奇怪道。
宁望舒回过神,胡乱道:“以前没见过这么讲究的烹茶,觉得新鲜。”
南宫若虚侧头,见她目光飘忽不定,已隐隐察觉出不对劲。
“这水是今晨天未亮时特地取的惠山寺石泉水,”林宇飞以为她对烹茶有兴趣,忙笑道,“陆羽《茶经》中将它誉为天下第二。”
“连水都这么讲究。”韩彰绕有兴趣地看向茶僮。
茶已二沸,小僮舀起一瓢水,用竹策搅成漩涡,取了茶沿漩涡中心倒下。不过一会,水便大沸,又将方才的一瓢水倒下止沸,如此这般才分到诸个茶碗之中,递与众人。
宁望舒心不在焉,端过就喝,猛的被茶水烫了一下,险些叫出声来,犹强忍住,舌头已被烫得麻木。南宫若虚看在眼中,默不作声地将面前的茶果推过来。
“这茶味道怎么样?”宁望舒丢几个茶果入口,小声问他,“我怎么都喝不出来?”
“色香两兼,不过味稍薄了些,应该是霍山的雀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