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秘书长和秘书都分不清楚,真是妇人之见。钟秘书长实在无法,只得满头大汗地退下来,无奈地用眼睛去找卓小梅。
卓小梅其实早就看出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谁了。她想起那天苏雪仪曾跟她说过,杨主席正在园里活动,要组织人马去市里上访,状告幼儿园领导。当时卓小梅正急于打通余科长的关节,早点把那两万元财政拨款弄回来,没把苏雪仪的话放在心上。看这伙人的架势,完全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不可等闲视之。还真让他们逮住一个好机会,如果跑到市委去,哪里见得上魏副书记这样重量级的领导?就好像美国人往白宫跑,去那里看看热闹,确实没走错地方,若晋见总统,哪有这么美?卓小梅暗想,即使自己要去找领导告状,也不会放过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的。
见卓小梅没吭声,钟秘书长指着车前跪着的人群,问她:“这些人你都认识吧?”卓小梅说:“认识一些。可他们不是市委机关里的干部,这个地方也不是市委大院,所以你的话他们不容易听进去。”钟秘书长吼道:“可这里还是维都市管辖范围,不是水泊梁山吧?我指挥不了他们,那让公安局来指挥。”
尽管人声鼎沸,闹闹哄哄的,钟秘书长的吼声还是被围观的人听见了,他们的唾沫也就纷纷溅到他脸上,这个指责道:“你这鸟官,有什么了不起的?别把公安挂在你的臭嘴上,如果怕公安,我们还敢上这里来吗?”那个起哄道:“那你还不快打电话,让公安来指挥呀!只怕公安还没到,你们这几部车子就起了火,成了废铁。”
还是魏德正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直在静观事态的发展。他大概也觉得钟秘书长的话有些欠妥。东风吹,战鼓擂,如今世界谁怕谁!现在的人见的场面多了,“公安”两个字已不再那么好吓人了。何况从那伙人手上卓小梅是个大贪官的标语,魏德正就看出他们主要是冲着卓小梅来的,还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于是将钟秘书长扒开,对卓小梅说:“卓园长,这是在你的家门口,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看你肯定有办法。”卓小梅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领导在此,我听领导的。”
话虽如此说,其实卓小梅早就转动着眼珠在寻找杨主席。只是一直不见他浮头,连围观的人群中也没他的影子。真人不露相,这更让卓小梅坚信是杨主席在后面捣的鬼了。她于是掏出手机,按下储在卡里的杨主席的手机号。只听里面一个甜甜的女声说是空号。关掉再拨,还是空号。只得打到他家里去。半天才有人来接电话,却是杨主席老婆,说他不在家,一早就出门钓鱼去了。问是不是换了手机,说好像没换,还是旧的。
没法子,卓小梅只得将曾副园长招到身旁,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曾副园长点着头,挤出人群。过一会儿,曾副园长回来了,说不见杨主席在家里,他老婆倒是在家,却顽固得很,说尽了好话,她就是不肯说出杨主席新换的手机号码。卓小梅也没辙了,对魏德正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找不到姓杨的,这些人看来是没法动员走了。”
魏德正摇摇头,挤到车前,试着跟这伙人交涉。他们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卓小梅下台不做园长,二是解决他们的工作。魏德正说卓园长做不做园长,主要由主管部门事务局说了算,市委只可提建议,不好过于干预。至于解决他们的工作,不是一句两句话的事,不过可以跟社会保障部门的人打招呼,逐步解决大家的失业和养老保险。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这一伙说,幼儿园的主管领导不是就在场吗,怎么不站出来表个态?那一伙说,社会保障局根本就信不过,他们也有办了失业和养老保险卡的,却发一个月没一个月,他们要工作,不要保险。
正下不了台的时候,幼儿园会计董春燕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挤到卓小梅跟前,递给她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张几年前的玩具采购发票的复印件,总金额五万五千元,经手人是杨主席,证明人为前任蒋老园长,当然还有卓小梅同意报销的签字。
这个时候董春燕递张发票复印件上来,卓小梅知道她肯定有什么用意,便说:“这能帮上忙么?”董春燕不出声,又拿出一张复印件来。不过这是原发票的存根联,编号和项目栏里的内容跟卓小梅手上那张一模一样,只不过数量少了不少,单价也低得多,因此总金额只有两万七千元。
曲线救“园”(9)
卓小梅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是她上任园长后签具的第一张大额发票。原来蒋老园长还没到龄就提前退了位,有些遗留问题也因此来不及妥善处理,这笔开支就是她退位前经办而没结算的旧账。蒋老园长一直以为是卓小梅想做这个园长把她搞下去的,两人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当初卓小梅尽管对这份发票有些疑问,却因有蒋老园长的证明,担心追究下去,两人的关系会搞得更僵,影响园里大局,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在发票上面签了字。至于发票金额与实际开支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倒是卓小梅未曾想到的。
正在卓小梅发愣的时候,董春燕拿出手机拨起号来,同时告诉卓小梅,刚才已将两张发票拿给杨主席老婆过了目,她这才说了杨主席新换的号码。电话很快通了,董春燕把手机递给卓小梅,说:“卓园长,你跟他说吧。”
卓小梅没说别的,只说:“那张五万五千元的发票就在我手上,当然还有一份存根联,不知怎么的,那上面的金额只有两万七。是将这两联发票交给有关部门,还是给魏副书记,杨主席先想清楚,然后给我答复。”说完,也没等对方开腔,卓小梅就关了机。
没两分钟,杨主席就出现在人堆里,向魏德正小车前跪着的那伙人挤过去。
本来是件大好事,中间竟然冒出这么一个小插曲。好在董春燕拿来那两联发票,引出杨主席,才让魏德正他们脱了身,不然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局。
有趣的是杨主席还跑到园长办,想从卓小梅手里将那两联发票要走,意思是没有他出面了难,卓小梅这天不会这么舒服,拿走发票,也就两抵,谁也不欠谁了。卓小梅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把两份复印件扔给他,说:“你拿去做纪念吧。”杨主席一看,说:“怎么是复印件?我要的是原件。”卓小梅说:“哪来的原件?这是从税务局和园里打了封条的档案柜里复印出来的,谁要得走?”
杨主席的脸上就灰了,说:“我已是退二线人员,园里不会处理我吧?”卓小梅说:“我当然有这个想法。那些聚众闹事的人是你组织的,也是你叫走的,还没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可你的问题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园务会集体决定,另外纪检监察和政法部门会不会插手,我更不敢打保票。毕竟两联发票相隔两万八千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杨主席说:“两万八千元又不是进了我一个人的袋子,蒋老园长也是分了一半的。”卓小梅说:“我想这大概不是你们唯一的一次吧?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个数字到底有多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杨主席的眼珠子转不动了。愣怔一会儿,他突然咚一声,朝卓小梅跪下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道:“卓园长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您给我留条生路,以后我改过自新,再也不跟你作对了。”
这个杨主席也真是的,五六十岁的人了,就知道一个跪字,动员那伙人跪了魏德正他们还不够,他又跑到卓小梅这里下起跪来。卓小梅鄙夷地瞥他一眼,说:“你起来吧,五大三粗的男子汉,跪着不难受?”杨主席说:“卓园长您不给一句话,我就这么永远跪下去,再不起来。”
卓小梅慈悲心肠,终是不忍,说:“我想想办法吧。只是那两万八有凭有据的,不仅幼儿园无人不晓,市委某些领导也一清二楚,你总得有个交代吧?”杨主席点头如捣蒜,说:“我和蒋老园长都吐出来。”
杨主席很快就如数把钱退赔给了园里,包括蒋老园长拿去的那一半。卓小梅不想砸掉人家的饭碗,没继续往下追究,这事就算了结了。杨主席从此变得老实起来,不再无事生非,刁难卓小梅他们。此是题外之话,不必细说。
只说魏德正到机关幼儿园揭牌的新闻当天就上了当地电视。那绝对是头条新闻,足足放了十分钟之久,从魏德正下车入园开始,到接见孩子们,到登台揭牌,到听取汇报和示范课,再到参观八角亭和吃工作餐的全过程,都一一播了出来。场面热闹,气氛祥和,将重要领导对幼儿教育的重视和关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
唯有魏德正夹了掉在桌上的菜叶戳进嘴里的镜头没播,不知是记者的一时疏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至于大家走出幼儿园后,被一伙人跪在车前挡驾的经过,新闻里更是看不出丁点影子。报喜不报忧,这是国人的普遍做法,总不好要求维都市的记者别出心裁,离经叛道吧。想想也是,报喜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以振奋人心,团结一致向前看;报忧大家都不舒服,情绪受到干扰,影响工作和事业,谁担当得起?
魏德正亲自揭牌后,有关机关幼儿园改制变卖的事,也就暂时搁置了起来。真是有惊无险,职工们欢欣鼓舞,像鱼贩子池里吃足激素的鱼,一个个兴奋得昂着头,老想往空中蹦。有空闲就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长论短,说还是卓小梅有办法,先是略施小计将费局长搞定,后又把市委副书记魏德正套牢,请他到园里来揭牌,使得机关幼儿园威名远扬,以后谁还敢动咱们一根毫毛?说卓小梅手眼通天,找靠山找到了市委魏副书记那里,而且不是一般副书记,是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权力大得很,除了市委书记,也就他权最大,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机关幼儿园有魏副书记这样的靠山,比装在保险柜里还安全。说幸亏机关幼儿园是卓园长当家,幸亏卓园长和魏副书记是同学,不然也不可能一下子攀上这样的大官,现在往手中有权的大官身上高攀的人多如蚂蚁,可不是谁想攀就攀得上的。
曲线救“园”(10)
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当年三剑客同时追求卓小梅的旧闻,兴致勃勃地拿到园里来传播。连卓小梅在省城读幼专时,同城读师大的魏德正经常跑去追她的逸事也被掏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卓小梅不去理会这些议论,她知道园里的职工也没什么恶意,只不过听说机关幼儿园暂时不会改制变卖了,抑制不住兴奋,总要找些话题来热闹热闹。她要操心的还是机关幼儿园的命运。隐约之中,卓小梅也觉得机关幼儿园命运的转折,多少与魏德正有一些联系。
她的直觉不久便得到了印证。有一次与事业局小许相遇,提到魏德正到机关幼儿园揭牌的话题,小许无意间道出了后面的真相。其实费局长将机关幼儿园从改制名单上撤下来,并非卓小梅请他钓了一次什么保健鱼。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原来当时有好几个老板都看中了机关幼儿园,天天围着费局长打转,他背后早就许过愿,只等着市改制办的方案出台便立即出手,要不是魏德正刚好到市里做了管党群的副书记,跟他打了招呼,谁能让他改变初衷?
还真有一双手在后面操纵着机关幼儿园的命运。只是这双手既然翻过来可以使你起死回生,覆过去自然也会置你于死地。
卓小梅不免喜忧掺半。
不过卓小梅还是在心里暗自感激魏德正,没有他背后托这一把,机关幼儿园恐怕早已是树倒猢狲散。是呀,只要魏德正在市委做重要领导,机关幼儿园头上也就有了一把保护伞,再不用担心被改制变卖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她这个小小园长尽管不是什么官,但有掌着实权的老同学呵着护着,也会做得安稳些。
卓小梅也就是对小许说道:“魏书记还挺有权威嘛。”意思是想探听些魏德正的情况。小许说:“你天天待在园里,对政治上的事不怎么清楚。魏书记还没到市里来,他的名字就在市委大院里传开了。他之所以能成为市委的重要领导,是因为省委的重要领导是他的硬后台。看那来势,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再进步的。”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卓小梅不好人云亦云,但小许的话肯定是非常符合逻辑的。没有省委的重要领导,魏德正怎么做得上市委的重要领导?既然做了市委的重要领导,再进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想起自此之后,机关幼儿园便与魏德正的仕途有了紧密联系,卓小梅也就衷心希望他官运亨通,成为机关幼儿园永远的保护神。
卓小梅不免动起了脑筋,觉得应该主动找找魏德正,当面感谢他一回才是。同不同学放在一边,为机关幼儿园今后的命运考虑,也该将这条线牢牢牵住。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领导都高高在上,你不主动去领导高处走动走动,哪有领导倒过来往你这低处走的理?何况魏德正已经找借口到机关幼儿园来走了一趟了,你再不识趣,作出及时反应,恐怕于理于情都不太说得过去。
告别小许回到园里后,卓小梅打开坤包,把魏德正那张名片拿出来,对着他办公室的电话拨起号来。拨到一半,又犹豫着放下了话筒。当领导的这里开会,那里视察,几时在办公室待过?要不然也就不会装模作样,在名片上写上办公室的电话了。想起背面还有手机号码,卓小梅将名片翻了过来。
可不知怎么的,卓小梅一时又没了拨号的决心。总得找个什么借口吧?无缘无故打人家手机,不是吃饱了撑的?再说魏德正把手机号留给你,也许仅仅出于客气,并不真的要你跟他联系。他毕竟不是一般人物,要应付的人和事太多,有人家的手机号就打电话过去,也太没教养了。
还是改日再说,现在没有要紧事找人家,以后有事时相反不好开口了。卓小梅掀开桌上的玻璃台板,将名片压到下面。
移正台板后,卓小梅打算到副园长办去转一转,有几件事要跟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她们交代一下。不想目光却粘在名片上“魏德正”三个字上,一时挪不开了。恍惚中,十多年前的旧事在脑袋里浮现起来。
那时卓小梅正在省城读幼专,与魏德正就读的师大只一河之隔。守着如此优越的天时地理,魏德正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对卓小梅的追求,一到周末就往幼专这边奔。当时在上海求学的秦博文也恋着卓小梅,他没有魏德正的便利,只能一个星期给她写封信。每封信都是星期天写成的,却要挨到星期二下午才寄出。秦博文事先算计好了,四天后卓小梅收到他的信时正好是周末,他坚信她读着他的信,便会拒绝别的男孩的约请。这是婚后秦博文亲口告诉卓小梅的,原来他心机不浅,对魏德正一直有所防备。其实卓小梅很欣赏秦博文的才气,能读到他那文采斐然的书信,实在是她最大的乐趣,她的学习和生活也因秦博文的华词丽藻而变得色彩纷呈。
不过卓小梅并不像秦博文所期待的那样,读了他的信就不去和别的男孩接触。和别的男孩接触并非要相爱,卓小梅可不是那种花心女孩,而世间除了爱,还有友情在。尤其是魏德正,同样是自己中学要好的同学,卓小梅对他也是挺有好感的。所以每次魏德正的身影出现在窗前的槐树下,卓小梅就会走出宿舍,来到楼前,像女皇一样接见他。这是魏德正当时的感觉,每次卓小梅蝴蝶一样飘向他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是自己的女皇,那么高贵和神圣。这种感觉像春天树木的根系,很发达地植入魏德正灵魂深处,让他春心勃发蠢蠢欲动,又暗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