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儿将方无舛的手轻轻一捏,没有说话。
不过这次休息时的谈话取得了明显的成效,礼节的部分很快就学完了。教引姑姑完成了任务,也不再在景乐宫出现。
时间距方无舛进宫,仅过去三天。
而女皇,却迟迟没有露面。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话这时候讲确实早了点儿(应该是结文时的话,但还是要感谢,两个月?来抱着《情蛊》没有删收的你们。
鞠躬。
琴与香
宫中的生活,其实比方无舛想象的简单。礼节类的学习告一段落后,每日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由于女皇迟迟的不露面,方无舛所担心的“夜夜翻红浪”的场景其实并没有出现。时日一长,似乎也就淡忘了这一茬,心中因为担忧着“夜夜翻红浪”而对素儿产生的一种隐隐的愧疚也在减轻。
这些时日的相处,方无舛发现自己宫中的宫女都非常机警伶俐,做事什么的能看出皆是训练有素,但不知是不是头一次见面时素儿给的下马威效力太长,这些宫女们对“婉贵人”都是敬而远之,不大敢亲近,甚至近侍上的两个分别叫“夏草”和“浣珠”的宫女也都让方无舛觉得她们过分小心谨慎了。本想从她们那里探得这宫中的一些小八卦,看来也是不大可能了。于是这宫中的生活除了富贵,就是新鲜之后无尽的枯乏。
好在景乐宫中有一个小花园得以消遣。这花园面积算不得大,可是布置得颇为精致,假山池塘一应俱全,虽是略显袖珍小巧了些。
方无舛每日下午便到假山亭中抚琴,也算是给自己荣华枯燥的生活加一点调剂。
说也奇怪,当她琴弦一动,琴音一出,渐渐地,在花园游廊的各个柱子后头便开始出现宫女的裙角。方无舛这一曲终了,回头去看素儿的时候,发现素儿嘴角挂着有些诡异的笑,顺着她的目光去望,才发现游廊里跪了一地的宫女。
方无舛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就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了?”
宫女们低着头都不说话。好半天,那个叫“夏草”的近侍宫女才大着胆子回话说:“奴婢们偷听‘婉贵人’弹琴,奴婢们有罪……”
方无舛一阵无语,摆了摆手叫她们起来:“哎,弹琴就是为给别人听的嘛。既然你们喜欢听,我再弹一曲?”
素儿听完抬手遮住口唇轻轻咳了一声,心想我这为你塑造的“高贵冷艳”的婉贵人形象就被你一下子戳破了。
游廊里的宫女们更是愣了,面面相觑。本还在担心冷如冰山的婉贵人会如何惩罚她们偷听之罪,如今居然要再弹一曲给她们听?
方无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的反应都好奇怪啊,回头疑惑地望了眼素儿,小声问:“我弹得不好听么?”
素儿本就是苍白的面色不带表情地回答:“挺好。”
“什么挺好啊,那她们怎么不说好还跪着?”
“……”素儿瞥了一眼众宫女,“你弹就是了,让她们跪着吧。”
方无舛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嗯,那我开始弹了,你们都起来听吧。”
言罢就自顾自弹奏起来。众宫女恍神发愣的时候,方无舛已经进入了情绪,她这一进入情绪,指尖的音符就不再是普通的韵律了。一波波似水,绕住心内所悠;一层层如浪,倾覆胸中所想。
有宫女听得恍惚,不自觉起身而望;有宫女听得出神,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素儿瞧向远方,有一线阳光,从琴音中穿过,耀在她微眯双眼的脸庞。
不知是琴音的魔力,还是方无舛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温和的性情作祟,宫女们都开始尝试接近她,基于崇拜心理的关心和闲聊也愈来愈多了。
景乐宫中不再死气沉沉,除了琴音,还多了欢笑。方无舛自然是喜欢这样的气氛,因为这时的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融入了自己在宫中的生活,而不是过着一个叫“婉贵人”的旁人的生活。
一日,素儿服侍方无舛睡下之后来到卧房外间,让静候的夏草和浣珠也去休息便回了自己的睡房。
作为近侍宫女,宫规守夜是一项重要的职责。夏草和浣珠分别值守上下半夜。尽管方无舛认为自己不需要这一项服侍,便每次都差素儿叫她俩按时休息,夏草和浣珠认为是自己职责所属,依然坚守岗位。
素儿走后,夏草对浣珠说,原来“婉贵人”是这么祥和有爱的人,能伺候她真是自己的福气呢。
浣珠一阵猛点头不语。
夏草给浣珠来了一记爆栗,又开始一通崇拜“婉贵人”的琴技,多么流畅,多么让人热泪盈眶。
浣珠想了想,终于还是捂着脑门儿一阵猛点头不语。
夏草对浣珠翻了个白眼,说自己进去看看要不要给“婉贵人”盖被子,就撇下浣珠轻手轻脚掀开门帘进了“婉贵人”的卧房。
浣珠想了想,便也蹑手蹑脚跟了进去。
不一会儿,浣珠就被夏草揪着耳朵拽了出来。
浣珠疼得呲牙裂嘴却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夏草把她拎到外间轻声厉喝:“你去睡了!下半夜敢有闪失我就拧掉你耳朵!”
浣珠又一阵猛点头不语,忽然脸一红,凑近夏草耳朵说了一句:“娘娘长得真好看……”便在夏草魔爪落下之前跑开了。
夏草冲着浣珠背影一阵无声的咒骂,又竖起耳朵直到听见那遥遥一声轻轻的关门,方才坐回灯下,拾起女红,那上面是一朵未绣完的珠花。
这日天空阴灰,不见光日。
方无舛同素儿在偏殿内对弈,战役无声,方无舛额上却冒了汗珠。
素儿这时一子落下,眼中带着一丝嘲讽地望向方无舛道:“贵人棋艺并没有与身份同升哦。”
方无舛自知输了,一推棋盘:“才不好玩呢!”
言毕眼神往窗外一飘,却瞥见了匆匆忙忙向偏殿跑来的夏草。
方无舛心里一惊,莫名地紧张起来,刚站起身,夏草已经扑倒在殿阶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女,女皇,驾到……”
心里其实幻想过无数次和女皇的见面,也自己想过无数种的应对方式,可是今时今日,方无舛还是愣在了那里。
夏草稍微缓过劲儿来,忙过来搀住方无舛:“主子娘娘,快准备接驾啊!”
浣珠这时也跑了过来,两人便夹搀着方无舛向正殿而去了。
偏殿里,素儿平静地收拾好棋盘,走到窗前望了眼景乐宫门的方向,见守门的宫女已经跪下,知女皇圣驾已近。她用力闭了闭眼,压住了满眼突然跃起的烈焰,继而转身向正殿飞奔而去。
和女皇在宫中的初见,方无舛事后想来,与自己幻想的种种竟然没一个相同。原因就在于,自己对女皇的设想,是一个完全的错误。其实自己也早该猜到,女皇她,该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殿外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恭声唱喊:“女皇驾到!”
战战兢兢跪在正殿之中的方无舛大气都不敢出,此时亲身体验了一把自己刚进宫那天跪在这儿一地宫女的心情。
时间过得可真慢,方无舛心里小鼓乱敲,脑子里一团乱麻却又什么都没想。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会儿,又或是很长,方无舛只觉得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伸手那么一搀,自己就借力而起,懵懂中眼前已出现那张俊美的脸。
距离,太近了。
方无舛自觉一阵眩晕,可还是马上低下头去,按教引姑姑所授欲行君臣之礼。
她拽住了她。
方无舛低着头,心在急速地跳,似要跳出胸腔那般,脑子里,只印着方才抬眼所见的那双明眸。
“你们都退下吧,朕想同婉贵人单独待一会儿。”
她开口音落后,不过一秒,周遭便再无旁人的气息。
她伸出食指,向上挑起她的下巴,让自己的双眸再度和她的相接。方无舛强迫自己镇定,可是这样凝视女皇的眼眸,总觉得太不敬了?
她没有说话,静静望了一会儿方无舛的双眸,才松了指去,拉方无舛坐下。
“前几日朕都太忙,抽不出时间来。宫中生活可还习惯?”
“回女皇的话,都挺习惯的……”
“嗯,”她一直拉着方无舛的手轻轻抚摩,忽然顿住了,翻过方无舛的手细细看去,“唱晚说你是自幼习琴,朕也是领教过你的琴技高超。如此高的琴技,想来指上应生有茧,缘何不见?”
方无舛一愣,这可怎么回答?自己自幼习琴,指上确有一层茧,可自从入浦之后,受素儿精心的特殊调理,不仅全身肌肤更加润透柔嫩,指上茧层也渐渐褪去,皮质恢复如初。然而这一切,都是不可以说的解释,那怎么答呢?
“原来这世上,是会有惊人的相似。”方无舛愁得脑门儿都要出汗了的时候,女皇开口解了方无舛的窘境,“晚若也是自幼习琴的,可就是指上不会生茧。朕还笑她定是不够用心,可她的琴曲便如山铁证了她一流的琴技。”
方无舛望着女皇微笑的侧脸,她说起“晚若”,那里便浮起一片温柔。
晚若,是公主的二姐,也就是先皇。提及皇室之内的事,方无舛真不知这话题自己该怎么接,或许自己根本就不能接,便就僵在那里,呆呆望着那侧脸的轮廓。
忽然,方无舛心头一动,她为自己灵光一闪的想法而紧张,却也激动。她吸了口气,凝住自己有些飘忽的神思,片刻,正殿内就溢满了幽幽的香气。
那是方无舛自己的体香。
安静的,醇甜的,带着些微微俏皮的气息,让人安定的,淡淡欢乐的,又给人遐思。
方无舛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她看见女皇闭上双眼,嘴角浮起了一抹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人说“近乡情怯”,嗯,我看我有些“近尾声爪怯”了,其实尾声还早是吧?
剑与火
夜总是含着一抹娇羞且兀自神秘地到来。
朗宁宫中烛火轻摇。
一名宫女躬身退出宫门,手扶在门框上停留了一秒,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手掩上宫门,转了身来。夜很好地掩饰了她双颊的绯红。她有些不定的心神,在那吸气间就沉静了下来。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她赶在被身后门内传出的喘息扰乱心神前离开了朗宁宫。
朗宁宫内的异香挤出门缝儿,散向夜空。
它安静的、醇甜的,像极了无舛的气息,可它亦是快乐的,野性的,是渐渐的失控而无法让人嗅之而宁的。只因它有了她的气息,别一个她。
夜真是个极美好的国度。
清晨的时候,女皇就离开了朗宁宫。政务不允许她对香榻有半点留恋,久而久之,她也变得不会留恋,不懂留恋了。于是方无舛醒来的时候,看着自己身上或浅或重的吻痕和枕边的空空,心里有一阵拥堵,过后便成了失落。
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已有宫女进来轻声且委婉地禀报她该是时候回自己的景乐宫了。她微微点头,两眼却是蒙蒙,似乎是听到了,可是表情却实在敷衍。宫女哪里敢再催,静气候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方无舛长长地从鼻孔出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说:“走吧。”
朗宁宫的宫女自然是不送被临幸后的妃子回宫的,所以宫门外,素儿早已候在那里。方无舛忽然有流泪的冲动,她只得匆忙闪开素儿的视线,低下头忍住了这一股冲动。
她是爱素儿的。在素儿轻轻搀住她并握住她的手时,她再次笃定自己的情感。可此刻令她愧疚自责不安的,并不是与女皇的昨夜浓情,而是自己有那么一刻的倾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像女皇那样的女人,怎可能不让人失魂?可这句话在搀着自己的素儿面前,终究是惨白。
乱?
又何止乱。
更多的是理不清的千头万绪的纠缠带给你那无边的绝望和那种给不了自己心爱人幸福的痛苦。不但给不了她幸福,还要假爱之名去伤害。
当初的字字珠玑,当时的种种承诺,都被这千缠万绕,搅得支离破碎。
更何况人。
方无舛此刻开始觉得自己再也不能面对素儿眸子里的澄澈了,那里浅浅泛着一种不容伤害的光泽。却在此时感到掌心的力度,是素儿在用力握她。不敢侧目,方无舛只是往前走,咬牙忍着,往前走。
“该对不起的人,是我。”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却拉缓了方无舛的步伐,“是我的牵累。”
素儿说得轻、短,却真。这话里有情。
方无舛知道,素儿是体谅她的,这一份体谅的重量,和方无舛目前所有的愧疚加在一起,压住心头。解脱,似乎是此刻升起的太阳,耀眼的光芒万丈,却是只能看,捉不着的。
那之后,女皇便对婉贵人恩宠有加。听琴的次数愈发多了,甚至白日里都匀出时间来陪她。
两人话都不多,可是渐渐眉眼间便通晓了彼此心意。
一开始方无舛是排斥的,这种感觉,初初让她心慌。可到最后竟渐渐放任自己沉沦在女皇的怀中甚至眼神的宠溺里。
她懂她,懂她的琴,懂她的人。
这一点,她不会怀疑。
她的懂,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但足够温暖。
这一点,让她沉沦。
某一次,她弹奏间偶然抬头见她双眉紧蹙,便以为是自己哪里弹错,指尖慌乱,实实在在弹错了音符,把自己愣在那里。
她却走到她身边,轻拥住她说:“你的琴声中藏满心事,放开它,让我疼你。”
某一次,她见她睡熟便悄悄起身,招了“思念”倚窗独坐,望着“思念”们在夜空下飞舞,不觉就湿冷了脸颊。是她用温暖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她望着她,许久才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不会让你难做。”
她在她面前,不会用“朕”这个称呼。
她和她吃饭,不要下人的伺候。
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便只有她和她。
所以她想,这也是一种信任和宠爱吧。于是她想,就让自己也回报一些真心吧。她便在辞中榻间,更使多了一分温柔。
一切太美好,就太像梦境。一切太像梦境,兴许真的就是梦境。
连日来女皇都显得有些焦虑,听琴时有间或的心不在焉。方无舛以为她只是累积的政务疲累所致,并未多想,直到这日清晨。
方无舛像平日里一般睁开眼来,却不似平日里那般寂寞。因为她惊讶地发现,枕边人并未离去。
她猛地睁大眼去瞧枕边人的脸,确是她。因从未于清晨时分见过她的容颜,少了份坚毅,多了份柔美,只让人觉得更美。那边的她也在睁着眼瞧她,淡淡一笑在她右肩轻吻一下,才起身。
她并未错愕完时,她已经着好衣冠离开了朗宁宫。
这天无舛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可又不知要发生什么。这种感觉让她很是烦躁。
焦灼的情绪到了下午则更盛甚。今日景乐宫来的人竟然不是素儿,而是夏草。
自从无舛被诏宣随驾朗宁宫之后,每日午时才可以有景乐宫的人来服侍一段时间。可今日夏草说素儿感了风寒,按宫规不可来朗宁宫随侍。
方无舛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不对,又替素儿担着心,一下午竟失神打碎了两只茶杯。
朗宁宫的宫女见婉贵人心情不佳,早都避开了去,只留了夏草一人在旁侍候。
晚膳女皇没有回来用,方无舛嚼蜡般吞了几口食物便再也吃不下了。胃里的焦灼让她坐立不宁。
这个夜来得特别缓,特别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