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迟疑着,却又是坚定地抚上了方无舛有些抽搐的背。
“我好累,”方无舛哽咽着说,“好痛……”
月娘不语,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直到她止住了这一阵的伤悲。
“哭出来就好了。”月娘忽然轻轻说。
方无舛已经止住了哭泣,带着些不舍地和月娘分了开来。
月娘抬手用绢帕擦干了方无舛眼角的泪痕。她的动作总是那么温柔,方无舛却在她的眼里瞥见了她望向自己时无法掩饰的怜爱。
心里一颤。
再去探时,那眼眸中却再也寻不见方才的情动。
情起情逝,不过转眼。恰好又像了她……
月娘似乎是下了狠心一般,轻咬粉唇,伸手去拉方无舛的手。
方无舛这次没再躲闪,由那只软软的手把自己拉了去,迷糊糊走到了床边。
二人坐下,相对无言。
方无舛盯着月娘的眼,呆呆地开口喊了一声:“素儿……”
月娘眼中一黯,却还是应了这声。
这一声答应敲醒了方无舛犯的迷糊,她马上垂了眼道:“对不起。”
月娘苦笑了一下,眼神从方无舛的脸上移开,从窗口飘向了朗月星空,那里有她可望不可及的自由。
“何谈对不起呢,”月娘又将眼神移回,落在了方无舛抬起的眼中,“以色事人,月娘本分。可惜终无几日好,落花流水,总是无情。”
方无舛愣了,月娘却是接着说道:“大人是她之后第二个在月娘这里抚琴之人。月娘感怀大人琴音,多说了几句,还望大人不记小人之过。”
方无舛连连摇头:“哪里话……”
月娘定定盯住方无舛,眼里是复杂的情绪,方无舛读不懂,却能感到她对自己的喜爱。所以方无舛问:“月娘,她是谁?”
月娘眨了眨眼,轻轻一叹:“故人。”
“哦,”方无舛点了下头,“那她还来吗?”
月娘一顿,眼神有些涣散,嘴唇微微颤抖着说:“她,再也来不了了。”
方无舛见她难过,知是自己鲁莽,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月娘……”
这么一握,月娘轻轻一颤,便就靠向了方无舛的肩。
同是情路失落人,便也同命相怜。
方无舛伸手环住了月娘,轻叹一声:“别难过了。”
月娘嘴角轻扬,扯出一丝笑来,只是苦涩:“她唯一来的那次,是我接的她。席间她只是喝酒,微醉时抚了一曲琴。我却被她那一曲琴摄了魂魄。我虽卑贱,却能通她的心意,知她心苦,便使尽浑身解数,想让她一宿快活,可最终还是没能让她碰我一下。”
方无舛低头看了月娘一眼:“你该不会是,因那首琴曲便爱上她了?”
“像她那样的人,谁不爱呢……” 月娘垂了眼,“可她,终于还是随她去了。她们终于还是,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方无舛一惊:“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了某位女大人来。”
月娘苦笑一下:“这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位像她那样情深义重的女大人吗?”
“你是说,”方无舛喉咙发紧,“她是赵……”
“别说出来……”月娘抬手掩住了方无舛的嘴,“她情深义重,女皇最后还是赐她们合葬。”
方无舛喉咙干干的:“合,葬。”
兜兜转转,原来自己从来就在这个圈中,从未绕得出去。
可是直觉赵妫宁这事,还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内幕。是当时素儿没讲,也是当时自己没问,或者说,没想那么多。
“你许是知道这悲剧因何而起?”方无舛试探着问,“我们京外人只知道她是因情而逝。”
月娘摇头:“具体的也不好说。大体是因为赤日国的公主,点名要同她结姻。女皇要顾及赤日国的面子,只得指婚于她。可她心有所属。那段时间万分难过之下,她才来的‘花戏凤’,我也才能与她有那一曲之缘。”
方无舛闻言无尽唏嘘。
赵妫宁果然情深义重,可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方无舛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咒骂道,你是杀手,是罪人!
月娘从方无舛肩头抬起身来,盯住了方无舛眼,片刻又无力地垂下眼去:“我看着你,却总是觉得她又回来了……”
方无舛心里一酸,怔怔地说道:“月娘,你亦当得起‘情深义重’四个字。”
月娘抬起眼来,轻轻笑了:“月娘风尘女子,最是恩情寡薄。万万当不起那四个字的。”
“恩情薄……”方无舛默默念了一句,“可你的心不还是在等那一个你心甘情愿为之付出的人吗。”
月娘微笑:“心甘情愿,茫茫人海,能为几人?”
心甘情愿,茫茫人海,能为几人?
方无舛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几遍,忽然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月娘忽然有些无措,喃喃道:“你也,不过夜吗?”
方无舛转眼看了看月娘,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不知道够不够,但我得走了。”
月娘没有去接银子,迟疑了一下,站起来便要送她出去。
二人行到门口,方无舛把银子塞到月娘手中,将她的手用力一握:“月娘,谢谢你。”
月娘眼神有些飘忽,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方无舛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可心里另一个强烈的愿望还是冲淡了这边的疑虑。深深望了眼月娘,她转身离开了“花戏凤”。
方无舛脚下生风,先是赶回了自己住的别院门口,然后凭着记忆,东绕西拐地摸去了那个方方正正的大院落。
还是晚上,竟然没有迷路。
这也许是急中生智的另一种表现?
院子里黑黑的,正屋亮着灯光。
外面莺歌燕舞,推杯换盏的喧闹已经模糊,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屋里人的说话声。
方无舛此刻觉得自己的听力也是无比地好。
双脚不自觉地移向了那亮着灯光的正屋。
里面的人声时而轻悄,时而欢笑。方无舛的心此刻也开始扑通乱跳,胸腔都有些吃痛。
近了,便听得更清。
这回还能有错吗?那低低的声音,确是素儿。而另一个欢笑着的,正是忽地笑。
忽地笑暧昧的笑声击痛了方无舛的耳膜,可她还是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
心甘情愿,茫茫人海,能为几人?
是的,不应该兀自乱判,冤枉素儿,或许她只是来找她聊天。自己如今应该做的,是去敲门,当做一切没有发生。就说是问得素儿在这儿,来叫素儿回去休息了。
这么做,没有别的。心甘情愿,为你。
想到这儿,方无舛坚定了信念,向正屋门走去。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使得她差点摔倒,连忙抬手捂嘴,可还是“呀”地出了一声。
心突突跳着,眼睛有些惶恐地望向正屋的窗子,素儿听见了吧?她会不会出来?
屋里面却没有声音。安静得让方无舛觉得莫名害怕。
夜色渐深,渐沉。
过了一会儿就见两个相互依偎的影子投在窗上,或亲吻,或缠绵,黏腻在一起,久不分开。
久不分开吗?
怕是今夜,或许以后,她都再不回来。
她再不回来……
方无舛缓缓低眼,热泪烫伤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1,其实这文还有一对主打CP,神秘人物,快出场了吧?嗯。快了。是我比较慢。= =||
2、今天听说一个比较好笑的事。某孩儿告诉我一个用度娘搜我这文的法子,是一个囧囧有神的方法,输入“粕门”,第二页便有。摊手。
3,其实我还是建议大家收藏此文的,那样子找起来更方便,是吧。
这几天又会比较忙,出差很多,更新少,见谅。
弦断
正屋的灯熄了。
方无舛的泪却停了。
心痛吗?
不。
心只是止不住在抽搐而已,偏巧还不觉得痛,只是有些窒息般的难过,紧紧压在胸口。
那么,是痛到麻木了吧?
方无舛立在院中。
她的素儿,几步之遥,却被那扇正屋的门,隔断到天边海角。
夏夜的风,和着夏虫的轻鸣,带着何处的夜来香,轻轻拂过脸庞。方无舛缓缓抬手摘下绾在发间的木簪,思绪凝固在触及它的指尖。
方无舛立在院中。
“唔——”
忽地笑一声听起来难以自制又极度压抑的呻吟终于还是透过轩窗漾到了院中,消散于幽静的夏夜之风,却回响在方无舛的耳中。
手一抖,木簪从指间滑落到地面。
一声轻叹,方无舛弓腰拾起木簪,紧紧捏住它,却不敢抬眼,只是低着眉,在忽地笑渐渐增多的娇喘声中静静离开了这方小院。
眼中心上,酸涩是有的,却再没有垂下泪来。
方无舛没有目标,只是呆呆地往前走着。
素儿,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这样?
她忽然就想起初次见她的时候儿来: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当时却让自己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身处险境。观眼知心,拥有这样一双眼眸的人,心,怎么会污如泥沼?
又想起素儿给自己讲的她年幼时在“悔过司”度过的那些非人的岁月,想起素儿在浦内对自己悉心的照料,想起素儿的每一种好,想起素儿的每一个笑,想起素儿对自己的情难自禁,想起种种,种种……
方无舛把簪子捏得好紧,紧得手都痛了。
我的素儿。
你隐忍,我知你心里有不为人知的伤;可你坚强,我猜好多事都是你自己默默扛。可我愿意为你分担呵,只是你从不对我讲。我该如何去做,如何去闯?
我猜来猜去,我拿不清你心中的方向。
如果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么今天我仍然不能凭着那几声就说你背叛了我吧!
我知道你不会的,我也才不信!
方无舛松开捏得发痛的手,木簪安静地躺在掌心,掌心有深深的指甲印。
我才不信。
我只信你说过你对我情难自禁,我只选择相信这份感情。
方无舛想到此,忽然停下了脚步。
哪里不对?
她盯着木簪看了一会儿,蓦地将其握紧。
一定有地方不对!
整件事从头到尾,自己似乎是局内人,似乎也还重要,可是为何总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曾在这局中。
因为自己不过是一颗还算重要的棋子。
那么素儿呢?
如果素儿是自己这颗棋子旁边的棋子,围着自己转,却又限制着自己,是不是有些东西便可以解释?
方无舛将手中的簪子轻轻一按。希望自己这次,至少方向,没有猜错。
人最好不要伤感。
因为一旦伤感,便会跌入自己心中情绪的沼泽。
你越是痛苦便越挣扎,而你越是挣扎,便只能越陷越深。
希望方无舛腾起的理智,会帮她渡过此劫吧。
次日中午,素儿踩着“醉心楼”姑娘们起床的点儿回到了小别院。
踏进院门儿,她便撑着院墙停了下来。
因为琴室内传出了方无舛的琴音。
她竟然在弹《芙蓉浦》。
素儿愣了一下,同时心里某处被狠狠一揪。
无舛……
一首可迷人心志的《芙蓉浦》,此时听来却是没太异常。琴室内的方无舛此刻心内定无杂念,所以指尖调才是如此流畅干净。
那曲调听来,是比常曲更柔媚了些,却也是幽咽处如泣如诉,激昂处似狼似虎。
只是弹至第二阙情意绵绵诱人宠时,方无舛弹破了一个音,琴弦忽然喑哑。
素儿当时一惊,心头涌上千种滋味,却是一句不能言。
无舛,如今这琴音听来,我这么做许是对的吧。
只是一开始我的情不自禁,还是连累你到如今。
应知情之一字,于我这样的人,从不敢想,哪里敢提。
却偏偏遇见你,又偏偏为你决堤……
可是守不住自己的情念,我也终将守不住你。
抬起眼来望了望琴室,素儿伸手按向自己的心口。那里悬着一块硬硬的东西,正是方无舛送她的小石头。她缝了个小锦囊,把小石头装着吊在心口,受着自己的体温,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她想鼓起勇气把它拽下来,还给她?可手指在胸前哆嗦着,终于还是沉了脸色,收回手指紧握在掌心,头也不回地转身踏出了院门。
无舛,在牢里承诺你的补偿,终还是负了你;承诺的陪你过审,终还是负了你。
你恨我吗?你恨我吧。
恨了我再忘记我,于我于你,都好。
琴室内的方无舛第一次弹破了音,是因为霹雳琴感念到她情绪的极度不稳,还有她指尖突然传递出来莫名的难过,所以不听使唤,自己收了音。
这把琴通人意,辨人情。
由于跟它长期相处,方无舛也日益驾轻就熟。虽说如今尚且不能完全了解它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绝招,但方无舛渐渐深刻地了解到这把霹雳琴其实是很有脾气的,即使你知道了它的心法也不一定能驾驭得了它。换句话说,它也是要挑人的。
听师傅说它是由昆山雷火所劈的桐木所制,想必这也是它对于弹琴人某种情绪特别敏感的缘由吧。
方无舛轻抚琴弦,似是安慰。
霹雳琴却似乎在跟她斗气,整把琴都死气沉沉毫无反应。
回想一下,刚才弹《芙蓉浦》快到第二阙时,心头忽然浮起一丝酸楚,又惹来心尖一阵痛苦。虽然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消了,自己由于专心于弄琴亦没有在意,可还是被霹雳琴感知到。
可是这感觉,难道是?
方无舛突地站了起来冲出门去,急急往院中四下一看,却是空无一人。
原来不是。
方无舛有一点失落。
可如果不是,那自己的判断也还是有所偏失,所以心里迷惘处也是依然迷惘。
看不见出口的局,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也许是一步步往下对,也许是一步步往下错。
方无舛抬眼看了看天,原来这么小小一练就用去了一上午的时间。
都中午了,素儿还没回来……
也许她有别的事在忙呢,不要想太多。
别的事?跟忽地笑搂着抱着黏在床上起不来吗?
方无舛甩了甩脑袋,把两个声音都从脑袋里逼退,还了自己一个安静。吐了口气转身又回到琴前,可是心里总还是有些不静,也是没了继续练习的情绪。
小红还是对她如往常那般,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地伺候着。
这孩子倒也乖巧,该消失时人影都寻不见,该用她时,却能恰好出现。想她毕竟长在青楼这样的环境,也不得不练就这套伺候人的本领。
所以这日方无舛把中饭(对于其他姑娘来说是早饭)吃过,小红收拾妥当后便又消失了。
方无舛照例歇了午觉。
素儿没有带走“见月”,所以此刻躺在素儿睡的位置上的,便是那把“见月”了。
与你剑同眠,便若与你同眠。
睡得朦胧间觉得有人掀帘走到近前,似乎是对着自己端详了半天,又轻轻离去了。
方无舛嘴角扯起一抹浅笑,翻了个身,不多时便睡得沉了。
练琴虽然枯燥,却是方无舛白天里唯一能打发掉大块时间的消遣。
有人以酒为伴。说酒是益友,穿肠而过,消磨时光,带走烦忧。
有人以书为伴。说书亦师亦友,不离不弃,伴你左右。
方无舛早以霹雳琴为伴。它通人意,是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