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生一念,思索半晌,说:“老沈,我突然有个念头,你想不想听听?”
沈磊说:“当然,你说。”
我说:“我觉得我们做装潢的潜力远未发挥出来,等别人挂靠收取管理费虽然轻松,可也失去许多赚钱的机会,有些钱明明可以自己赚,没必要送给魏宽和张建。”
沈磊说:“你的意思是……咱们自己成立施工队?”
“对,”我说,“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只是手头没钱,不好意思开口,刚才我仔细想了想,既然还有三百多万资金,又一时找不到好的房产项目,还不如承包工程去。咱们也不能都指望魏宽和张建,他们做大工程,我们可以接些小工程积累经验,以后慢慢做大,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甲级装潢公司。”
沈磊说:“可是你也别忘了,做工程欠款压力特别大,远不如现在这么轻松,要是甲方不给钱,咱们又垫进去几百万工程款,那可亏大了。”
我说:“但是利润也特别高,装潢工程利润额至少有百分之二十,我们有甲级资质,利润可以达到百分之三十,一千万的工程有三百万毛利,这不比炒房更好么?”
沈磊沉思一阵,说:“可以考虑,不过开头不能做大,必须慢慢来,咱们没那么多闲钱。”
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先赚些零花钱,以后玩大的。”
沈磊笑道:“老王,没想到你还是个挺会钻营的人,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笑道:“这不有钱了么,我这人有钱才有信心,没钱就蔫答答的,啥也玩不转。”
沈磊说:“好,今后我负责房产投资,你负责装潢工程,咱们兄弟俩一定能干出花样。”
我加了一句:“瞒住邱兰英。”
两人心领神会,嘿嘿嘿地笑起来。
突然发觉,我对自己不经意的评价居然十分精辟,人民币就是我的动力之源。以前我毫无自信,别人一个劲地吹嘘自己,我却一个劲地贬低自己,没有尊严,忍气吞声,偶尔十分敏感,偶尔十分暴烈,归根结底就是我囊中羞涩,因为我没本钱发出自己的声音。
而今我赚来出生至今最大的一笔钱,满心欢喜之余又得到老婆的默许,对我有所冀望,我的自信心就像气球一样迅速膨胀,睡也睡得香了、吃也吃得饱了、干活也有劲了、身体也硬朗了、不敢想的事也敢想了、不敢做的事也敢做了,以前把自己看得小了、如今就看得大了,以前我成一事无成的小男人了、现在就是个大老爷们了,瞅着啥都不在话下了,胡子拉碴的沧桑男吧……他又变成帅哥了。
合着人民币就是我的维生素,没它还就活不像样?
得,二十九年愣活在钱眼里了。
第七十四章 一念之间
这座城市是个开满鲜花的大花园,姹紫嫣红,芳香扑鼻,人们就像蜜蜂和蝴蝶一样前赴后继扑进花丛,采撷其中的花蜜,这个花园的价值被狂蜂浪蝶一点一滴吞噬干净,在它长出新鲜的花朵之前,这里已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我曾热爱这个城市,也曾痛恨这个城市,但我对它的感情并非二元对立,更多的时候我处于迷惘状态,就像一只弱小的蜜蜂,争不过其它大个儿蜜蜂,只能茫然穿梭在花草丛中。我一路洒下我的痕迹,试图证明我曾来过,也试图让更多狂蜂浪蝶知道我曾来过。
炎热的盛夏季节鼓舞了我的心,我正在热火朝天的证明之中,自卑与低调离我远去,我像一个发了横财的暴发户,趾高气昂地走进高档场所,明知别人看我的眼神颇为异样,仍止不住地大呼小叫喧嚣连天,因为这样至少有人看见,无论如何也比默默无闻强。
此时此刻,往事就像涨潮时的江水一般不断拍打我的心头,我想起我和月琴秘密偷欢的一幕又一幕,我想起我和月秋双宿双飞的一夜又一夜,我想起灰暗无光的一天又一天,我想起垂头丧气的一月又一月,我想起被硬生生磨去棱角的如梭光阴,我想起越染越黑的似水流年……
我是多么想见月琴、多么想见月秋,我多想对她们说:我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男孩,哪怕我没有回肠荡气光辉灿烂的人生,至少也已变作一只强壮的蜜蜂,这个巨大的花园在我眼里越来越小,我至少能将一些花蜜占为己有。
为此我甚至生出一个十分狂妄的念头:我要上三楼。
——且慢,赚人民币先。
我又十分理智地阻止自己想下去,因为我明白,事实上我连上二楼的资格也没有。
创业吧,为今之计,脚踏实地。
拉扯一支施工队伍并非难事,我们国家什么都少,就是不缺人力资源,连大学生都成了茫然失措无处落脚的小蜜蜂,更毋论满大街的民工,他们连蜜蜂也算不上,只是一群在花园泥土中来回穿梭的蚂蚁。
我招来几个施工员,让他们帮我找熟练工人,当然不是由我出钱供养,只是做工时随叫随到的装修工,轻轻松松组织起一支队伍,他们就是恒远公司的直系装潢队。
大工程一时半会找不到,但小工程多得应接不暇,比如有些挂靠恒远公司的设计单位,接到单子后本要找别人施工,但见我们有自己的队伍,就直接把业务交给我们,十天半月完工,除去工钱,轻松赚来一笔收益,许多原本毫无瓜葛的建材商也和我们有了联系,其中的折扣差价更为可观。
我无比感激二世祖潘耀光,他对装潢不感兴趣,认为又烦又累,不如找些美女开个文化公司来得轻松有趣,却给了我一个希望,正是接手这家恒远公司才令我活得如此充实,如今我好像找到生活的最大意义般投入到这一事业中,小潘同志是老王我的大恩人。
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人民币在邱兰英女士的眼皮子底下不断流入我和沈磊的小金库,我得意之余也心情奇佳,见谁都是那么可爱,就连虎视眈眈的陈家人也不能令我心烦,每次看见陈文贵和陈淑珍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三道四,我居然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为所动,而后抱起陈瑶亲个不住。
这或许就是心态转变后的整体转变,以往我貌似麻木,骨子里却是敏感脆弱的,如今有了充足的自信,只要没人直接触犯我的禁忌,我基本能做到坦然自若。
这日中午,长久不见的方丽娟给我电话,约我共进午餐,我欣然前往。
“阿明,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吃饭了。”
“为什么?要去外地?”
“不,我找了个男朋友,不出意外的话,年底我会和他结婚。”
“……哦,他一定很优秀吧?”
“他是我现在这个公司的老总,妻子去世多年,想找个伴儿,近来对我展开追求,我没有拒绝。”
“这样的男人一定很疼老婆,恭喜你。”
“谢谢,每次见你都是这么高兴。”
“我也一样。”
“结婚时我会给你电话,但不会请你参加婚宴,因为我想迎接我的新生活,希望你谅解。”
“没关系,祝你幸福。”
“谢谢你,阿明,你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这是最好的夸奖。”
饭后,我们拥抱亲吻,互道珍重。我和方丽娟的故事就此结束,两个世界也不再交集,因为我们都已走进新生活和新世界。
我开车行驶在马路上,有一种淡淡的失落。蓦地涌起一阵担忧,不是为了方丽娟,而是其它的女人。按照这种思路,月琴和我的两个世界早已不再交集,十二年前就已各行其道,如今我与她重逢,盼望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却根本不愿和我发生联系。月秋也一样,从她离我而去奔赴异国他乡后,我们的两个世界就已永诀。我曾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宿命观,认为这几个名里带“月”字的女人和我有千头万绪的牵连,这辈子也纠缠不清,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心意,我仅仅只是从月琴和月秋的世界间隙擦身而过……
男人总会有几分自命不凡,哪怕是我这种没出息的男人,这些年来每次对自己感到失望的时候,那个带“月”的宿命论就是我聊以自慰的理由。我和月萍很好,毫无问题,我们的两个世界正在紧密融合,迟早有一天会合二为一。但是男人总会有私心,给自己的风流本性和情欲冲动找借口,我依然向往着能和月琴月秋重逢、依然盼望着能和她们发生故事,这对月萍可能很不公平,我也明白,可就是没法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此时,也一样。
才刚发横财的暴发户是不能接受失败的,失去后唯一想做的就是补充,也正好有机会补充,而且这个机会又恰巧符合宿命论。
大花园中充满了鲜艳的色彩和馥郁的香味,一个浮躁的男人行走在诱惑、冲动、自私、贪婪的边缘,错与对、正与反、得与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有得有失,有失有得,鬼使神差,神差鬼使,担心失去,急于获得,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我不平衡吗?好像没有。
我不快乐吗?好像没有。
我需要发泄吗?好像没有。
我无处释放吗?好像没有。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谁知道?
月萍,老妈,瑶瑶,原谅我的一错再错……
我开车来到城北,停在一个偏僻角落,然后步行到我妈家,悄悄饶过老墙门,走向不远处的小院。
开门后,花花看着我,笑得十分灿烂,就像大花园中一朵最娇艳的鲜花。
她叫苏月华。我在心里对自己强调,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小院。
不一会工夫天气就阴沉下来。
第七十五章 这场风雨
雨来了,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从天而降袭遍整个城市,驱散闷热和暑气,洗净空中弥漫的尘埃,乌云翻翻滚滚涌上天空,变幻着形态,像一道阴沉沉的大幕,从幕后泼下密密麻麻的水珠。风托着云、推着雨、卷着清凉、吹着舒爽,缓慢有序地渗透每个角落。这个城市中的人因此被联系起来,无论是谁,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在做什么,此时此刻都在感受这场风雨。
来吧,让我们比划比划——
花花转瞬间化身为一架古琴,我的双手每次触碰她的身体,就会引起连绵不绝的反应,高音、低音、中音、急促的短音、延缓的长音,从她嘴里不断吟唱,我就这样成了一个杰出的演奏家,用她的身体弹奏只有我们听得懂的音乐。
花花哭似的唱:我是你的宝,我被你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我是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小院里积满了雨水,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瓣上,老屋的木制窗格随风摇晃,雨水溅落窗台,花花的歌唱就有了伴奏。
我埋头在花花白皙娇嫩的身躯里,用我的唇舌在她肌肤表面涂抹色彩,于是我又变成一个伟大的画家,她全身油光水滑红晕密布,就像画纸上添加的浓墨重彩,她的形态也逐渐变得模糊,扭曲颤动中更有一丝奇妙的韵律,渐渐成为一副只有我们看得懂的画。
花花喃喃自语:我是干渴的禾苗,你是久违的雨露,我被你滋润,被你渗透,我需要你的清洗……
雨声渐渐轻柔,语声愈发响亮,小院里充满花花公然的吟叫,所幸这老屋早已无人居住,是我和花花最隐秘的温床,我们躲开人间、避过尘世,就在这里随着风的轻吟和雨的清唱认真作画。
我结束弹琴和绘画,还原为一个纯粹的男人,花花也褪去油彩停止琴音,我们阴阳互补,就在小院屋檐下的这张竹榻上跳起我们最纯粹的双人舞。
花花再度欢声放歌:你是海风,我是海浪,你推着我向前、向前、继续向前,你把我推上沙滩,又带我返回大海,连绵反复,无休无止,我无法自控,我任你操纵……
唉,你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如实表述你的幻想,让我不得不紧跟其上,一会儿把你想成海浪,一会儿把我想成海风,或者禾苗,或者雨露,想着想着我就真的成了轻飘飘的风,成了透明的雨,我一个劲地跟上你的思路,结果却变不回一个阳性动物。
花花的想象力随着肉体的逐渐奔放而变得愈加丰富,她又哭又笑肆无忌惮地喊道:我们突破惊涛骇浪,我们承受狂风暴雨,我们携手穿越千山万水,我们无可分割,我们多么快乐……
好好好,我让你尝尝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我紧跟你的思路不放,谁叫我们正在男欢女爱中。
问题是,这一轮激烈进攻虽然令花花疲于应付而停止呼喊,我自己却不由自主展开了联想,我感觉我是一个大气泡,我在不断膨胀扩大,突然绽开成几十上百个小气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的能量随着这些气泡渐渐发散,急速穿过一条幽深的峡谷,一瞬间我又变成一股穿堂风,我在峡谷里疯狂肆虐,却什么也席卷不了,雨还在下,歌还在唱,舞还在跳,我迷失在神秘的峡谷中。
完了,被她害死了,主动的阳性进攻变成了被动的思考,我身不由己地成为花花的俘虏,她强烈的吸纳能力让我难以自拔。
于是花花又开始她的幻想和描述,用一种欢快之极的曲调扬声歌唱:我们是南归的天鹅,我们是远征的大雁,我们突破禁忌,我们冲出牢笼,我们飞向自由,那里有我们共同的家,我们自由的家……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是博览群书的文学青年,可我只有中专文化,实在跟不上你变幻莫测的思想,我还在那儿苦苦对付大峡谷和穿堂风,你又把我变成天鹅和大雁,拜托,我快撑不住了。
梅雨天就像花花的想象力,总是变化多端,雨突然加大,瓢泼似的倾泻下来,斜风卷着雨点来到屋檐下,我的身子被打湿,瓦片上四溅的雨水落在我身旁,叮咚作响,竹榻在我和花花的身下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窗框轻轻摆动,四五根晾衣杆在雨中呻吟。
花花赤裸的身子像她的情绪一样陡然爆发,变成一束在雨中燃烧的火花,她嘶声大叫:这是我们的交响乐,这是大自然的合唱,这是我的爱情,我们的爱情啊……
行,我配合到底,我们一起大合唱,于是我和她齐声叫喊,用最激烈的动作走向终点,那头有她向往的自由,还有她幻想中的爱情。
花花嘴里吐出一串音符,只能算是音符,因为这时她已神智不清,高音低音长音短音此起彼伏交织错落,大雨滂沱,风声阵阵,她在交响乐中品味快乐,我在大峡谷中体验失落。
总是这样的,男人完事后就会空虚失落,女人却能长久快美,这就像阴阳两性的结构一样,阳性释放干净,只能迎来空荡颓丧,阴性尽情吸纳,于是越来越充实美满,老天爷对阴性的偏爱远远超出阳性,我也只能这样被花花吸纳,填补她的空白。
我和花花紧叠在竹榻上,雨水打湿我的背脊,流到花花身上,她的汗水和泪水被雨水混合,成了同一种液体,她喘着气和我接吻,又喘着气对我说:这是最美妙的乐章,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我们不分彼此,分享一切……
傻女人,哪怕你的比喻再丰富多彩,这也只是一次性生活而已。也只是一次偷欢而已。
你叫苏月华,二十五岁。我叫王明,二十九岁。我们刚建立情人关系。如此而已。
——比划完了,让我们回到现实世界吧。
生活就像这场性爱,感受醉生梦死的同时也在经历风雨,我们都活在危机中,随时准备迎接风雨侵袭,只能抓紧时间享受快乐,因为极乐之后很有可能就是伤痛。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中,每个人都是那么微弱,包括感情,就像铺天盖地的豪雨中的一粒小雨珠,那么微不足道。你是感性的,我是麻木的,她是敏锐的,他是迟钝的,最后大家都是彷徨的,生活的意义只是在迎来伤痛前及时寻欢作乐。
大雨夹带着清洗一切的气势恣意肆虐,如同你对现实生活的一次反抗,哪怕你有充足的力量,最后仍不免偃旗息鼓,待乌云散尽阳光重现,依旧尘土漫天,你用短暂的清凉迎来下一场肮脏。这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你的抗衡只能令你深刻意识自己的渺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