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低低 的、怯怯的说:“我来了!”他猛的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宛露正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墙上的火炬幽柔的照射著她,她换了装束,一件黑 绸子的长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红格子的曳地长裙,她薄施了脂粉,淡档的画了眉,淡档的涂 了口红,眼睛乌黑乌黑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珠是水盈盈的。天哪!他抽了一口气,她好美 好美!喜悦在他每个毛孔中奔窜,不信任的情绪从头到脚的笼罩著他,然后,那疯狂般的兴 奋就鼓舞了他每根神尽。他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哦,你来了!”他茫然的重复著她的 话。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是因为她化了妆吗?是因为她换了打扮吗?她看来一点男孩子气 都没有了,非但如此,她是女性的,娇怯的,无助的,迷惘的。她唇边那个笑容也是勉强 的,虚弱的,带著抹难以解释的,可怜兮兮的味道。怎么了?她的神采飞扬呢?她的喜悦天 真呢?她的活泼跋扈呢?这一刻儿的她,怎么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羔羊?她受了委屈吗?她发 生了什么事情吗?“你等了我很久了?”她问,声音仍然是低低的。
“是的。”他更深更深的凝视她:“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吗?”她摇摇头。“我这 身打扮,像是在家里的样子吗?”她反问,几乎是悲哀的说了一句。“我是从华国来的。”
他一震,瞪著她,默然不语。“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侍者送来了咖啡,她就无 意识的用小匙搅著咖啡,她的眼光注视著杯子,睫毛是低垂著的。“许多年许多年以前,我 就认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顾友岚。他是我的好朋友,大哥哥,你说他是我青梅竹马的 男朋友,也未始不可。我们两家是世交,顾伯伯和顾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儿。”她顿了 顿,望著杯子里所冒的热气。“刚刚,我就和他在华国跳舞,另外还有我哥哥和他的女朋 友,我们玩得好像很开心,也应该很开心,可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她又停住了,慢慢的 抬起睫毛来,黑蒙蒙的眼睛里带著一层雾气。“忽然间,我觉得很烦躁,很不安,我告诉他 们,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叫了辆计程车,一直到这儿来了。我想,现在,他们一定在翻天覆 地的找我。”她悲哀的瞅著他。“你瞧,我是下决心不来的,却不知怎的,仍然来了。”
他迎视著她的目光,心脏在擂鼓般的跳动,伸过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说什么, 却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笨拙,笨拙得无法开口,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 到那迭稿纸上,抽出手来,她去取那迭稿纸,出于本能,他用手按住那迭纸,她抬头凝视 他,他松了手,叹口气,靠进椅背深处,让她去看那迭稿纸。
第一张,全是她的名字:段宛露,抖抖抖抖抖宛露,你是魔鬼,你是我命中的克星!
第二张,全写满了“一片云”:一片云,一破破破破破云,你飘向何方?你落向何方? 你去向何方?
第三张,是一首小诗:“如果你是一片云,我但愿是一阵风,带引你飘洋过海,挽著你 飘向天空。如果你是一片云,我一定是一阵风,托著你翻山越岭,抱著你奔向彩虹!如果你 是一片云,我当然是一阵风,绕著你朝朝暮暮,诉尽我心事重重!如果你是一片云,我只好 是一阵风,伴著你天涯海角,追随你地远天穷!”她抬起头来,楞楞的望著他。他从她手里 抢过那叠稿纸,眼底里有一份狼狈的热情,他粗鲁的说:“够了,你不能让一个男人,在你面前毫无保留!”
她继续盯著他,她的眼睛发亮,面颊发光,那乌黑的眸子里,燃烧著一簇火焰。“为什 么?”她问。“什么为什么?”他粗声粗气的。
“你为什么喜欢我?”“因为… ”他瞪著她,眼光无法从她的注视下移开,他费力 的、挣扎的说:“因为… 你像一片云。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你知道 吗?”她幽幽的说:“云是虚无缥缈的,你无法去抓住一片云的!”“是吗?”他把她拉起 来:“我们离开这儿。”
“到什么地方去?”“出去走走,我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三小时了。”
离开了“雅叙”,室外,一阵凉爽的、初秋的夜风迎面而来,空气里飘荡著一种不知名 的花香。天边,挂著疏疏落落的星星,闪耀著璀璨的光芒。他挽住她,往忠孝东路的方向走 去,夜深了,街上只有几辆空计程车,飞快的驰过。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到那儿去,却被动 的、无言的跟随著他。
不知不觉的,他们到了国父纪念馆,拾级而上,他们站在一根石柱的前面,她靠在石柱 上,他仰头看著天空。
“帮我一个忙好吗?”他低档的说。
“什么?”“不要再和你那位青梅竹马在一起。”
“你不觉得你要求得太过分吗?”
他沉默了片刻。眼光从层云深处收了回来,落在她脸上。
“那么,帮我另外一个忙好吗?”
“什么?”“闭上你的眼睛!它太亮了。”
“为什么?”“闭上它!只要几秒钟。”他命令的。
她闭上了。于是,猝然间,她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那灼热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了她 的。她觉得一阵晕眩,似乎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飘了起来,像一片云,正往上升,往上升,往 上升,一直升到好高好高的天空里。而他,是那阵微风,托著她,带著她,绕著她,抱著 她,一起飞向一片彩色缤纷的彩虹里。她的手臂不知不觉的绕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抱得 紧紧的。她的心在跳,她的思想在飘,她的人在化为虚无。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她迷妹蒙蒙的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在月光下闪亮,眼珠像天际 的两颗星光。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现在,你心里还有那个青梅竹马吗?”他问。
“哦!”她眩惑的低呼。“我怎么会认识了你?我的世界原来那么单纯,你把我的生活 完全搅乱了!”
“你不知道,”他重重的叹息。“是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哦,宛露!天知道,我 从没有发现,我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宛露!”他重新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 上,他的嘴唇贴著她的耳朵。“我不会放过你,宛露,不管你有没有青梅竹马,不管你是云 还是星,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会!”
依稀彷佛,有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我会等你,宛露,我永远会等你!”
她甩了一下头,把那个男人甩掉了。她的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腰,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全 心全意陶醉在一种崭新的、梦似的情怀里。
我是一片云 5“妈妈,”宛露站在穿衣镜的前面,张著手,她正在试穿一件段太太帮她买来的洋装。 “我可不可以不去顾家吃晚饭,我有预感,这顿饭我一定会很拘束。”
“为什么呢?”段太太一边问著,一边用手捏紧那衣服的腰部,用大头针别起来做记 号。“又是腰太大了,脱下来,我五分钟就可以给你改好。”
“我真的不想去,妈!”宛露脱下了洋装,换上一件衬衫和长裤。“我讨厌应酬!” “和顾伯母吃饭是应酬吗?”段太太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顾家是看著你长大的!你两三 岁的时候,我有事要出门,总把你托给顾伯母照顾,你在他们家里淘气闯祸也不知有多少次 了,而现在,你居然怕到顾家去!为了什么?宛露,你的心事我了解,是为了友岚吗?”
“噢,妈妈!”宛露懊恼的喊了一声,坐在床沿上,用手指烦躁的拨弄著床栏上的一个 小圆球。“我真烦,我真希望我从没有长大!”段太太把手里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走过来, 她用手搂住宛露的头,宛露顺势就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去了。“妈妈,”她悄声说:“我告诉 你一个秘密,你不可以生我气。”段太太微微的痉挛了一下。
“宛露,我从来就没生过你气。”
“妈妈,请你们不要再拉拢我和友岚,”她低语:“我和他之间不可能有发展。真的, 他像我一个大哥哥,和兆培一样,我总不能去和兆培谈恋爱的。”
段太太沉思著,她用手抚摸宛露那柔软的长发。
“是为了姓孟的那个记者吗?”她温和的问。
宛露微微一震。“你怎么知道?”“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呢?”段太 太微笑著说,推开宛露,审视著她那张漾著红晕的面庞,和她那醉意妹蒙的眼睛。“听我 说,宛露。”她深刻的说:“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幸福,我和你爸爸,不会勉强你做任何 事,何况,爱情本身,是一件根本无法勉强的事情。不过,今晚你必须去顾家吃饭,今天是 顾伯母过生日,你在礼貌上也应该去。”
“可是……可是……”宛露抓耳挠腮,一股烦恼而尴尬的样子。“可是什么?”段太太 不解的。
“妈妈!”宛露忍无可忍的说:“友岚和我在怄气呢!我们已经两个礼拜没见面也没说 话了!”
段太太望著女儿,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知道?”“兆培说了,你和他跳了一半舞就溜了,友岚认为是奇耻大 辱。”“所以呀!”宛露皱著眉说:“你叫我去他家,多难堪呀!大家见了面怎么办呢?” “我向你保证,”段太太微笑著说:“他绝不会继续给你难堪的,只要你去了,他就够高兴 了。”她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我帮你改衣服去,你也梳梳头,打扮打扮,好吗?”她摇摇 头:“跳一半舞就溜了,只有你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宛露目送母亲走出门的身影,她嘴中叽咕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就走到梳妆台 前,胡乱的用刷子刷著头发,才刷了两下,楼下兆培的声音大叫著:“宛露!电话!要不要我回掉他!”
准是孟樵打来的!这死兆培,鬼兆培,要命的兆培!他每次接到孟樵的电话都是这样乱 吼,存心给孟樵难堪,他是标准的“保顾派”!她三步两步的冲下楼,一面跑,一面嚷著 说:“妈!我要在我房里装电话分机!”
“好呀!”兆培喊著:“要装,大家都装,每人屋里一个,你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也可以 加入!”
宛露狠狠的瞪了兆培一眼,握起电话,声音不知不觉就放得柔和了:“喂?”“喂!” 对方的声音更柔和:“宛露,咱们讲和了,怎么样?我开车来接你们,好不好?”
天哪,原来是顾友岚!宛露就是有任何尴尬,也无法对这样温柔的语气摆出强硬态度, 何况,上次从夜总会里溜走,总是自己对不起人,而不是人家对不起自己。想到这儿,她心 底就涌起了一股又是歉疚,又是不安的情绪,这情绪使她的声音低柔而甜蜜。“不要,友 岚!我们自己来,马上就来了。但是,”她调皮的咬咬嘴唇:“你还在生气吗?”
“生气?对你吗?”他叹了好长的一口气。“唉!宛露,我真希望我能一直气下去! 你……唉!”他再叹气:“我拿你完全无可奈何,你快把我的男儿气概都磨光了!我想,我 前辈子欠了你的债!”他顿了顿:“来吧,你们还在等什么?快来吧!”挂断了电话,她一 眼看到兆培正斜倚在沙发边望著她,脸上带著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对他作了个鬼脸,嚷著 说:“你笑什么笑?”“谁规定了我不可以笑?”兆培问。
“你的笑容里不怀好意!”宛露说:“你心里不知道在转什么鬼念头!”“你要知道我 心里的鬼念头吗?”兆培盯著宛露。“我在可怜友岚,假若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早把你给开 除了!像你这种女孩,碰到了就算倒楣!我就不懂,世界上怎么有像顾友岚这种死心眼的 人!”“你少发谬论了!”段立森走了过来,在儿子肩上按了一下。“你只会批评别人!上 次你给玢玢打电话,我亲耳听到你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行个礼,闹了好半天!”
“啊哈!”宛露鼓掌大笑。“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我看你以后还在我面前神勇吗?”
“好了!”段太太拿著衣服走出来。“宛露,去换上衣服,我们走了吧!”“一定要换 衣服吗?”宛露握著那件洋装。“我觉得穿长裤最舒服!”“到底,今天是顾伯母过生日 呀!”段太太说:“穿得太随便,是件不礼貌的事情。”
宛露不再争辩,上了楼,她换了衣服,这是件黑色薄呢的洋装,只有袖口和领口,滚著 一圈细细的小红边。经过母亲的修改,这衣服十分合身,镜子里的她亭亭玉立,纤腰一握, 身材是苗条而修长的,她望著自己,那大而黑的眼睛,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脑子 里忽然浮起一个女性的声音:“段太太,她实在是个美人胎子,是不是?”
谁说过的话?记不得了。摇了摇头,她转过身子,跑到楼下去了。半小时以后,他们已 经全体到了顾家。
顾太太是第一个迎出来的,一看到宛露,她的眼睛就发亮了,直奔过来,她一把就把宛 露拥进了怀里,从上到下的望著她,眼光里充满了由衷的眩惑与宠爱,她抬头对段太太说: “慧中,你瞧这孩子,穿上洋装我都不认得了。时间真快,是不是?眼睛一眨,孩子们都大 了!宛露已经完全是个小美人了。我总记得,她刚……”
段太太轻咳了一声,顾太太和她交换了一个注视,仍然把自己的话说完:“她刚出生的 时候,瘦得像个小猫!是不是?慧中?那时候,不是我说你,宛露,”她拍著宛露的背脊。 “你实在不怎么漂亮,头发也没有,成天只是哭,你妈抱著你啊,三天两头的跑医院,把医 院的门槛都跑穿了。又是鱼肝油,又是葡萄糖……嗬!宛露,带大你可真不简单,没看过比 你更难带的孩子!但是,现在,居然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健康了。”
宛露惊奇的看著母亲,笑著。
“妈,我小时候很丑呀?”
“你以为你现在就漂亮了吗?”兆培抢著说:“人家顾伯母和你客气两句,你就当了真 了!你呀,你直到现在,还是个丑丫头!”“哥哥!”宛露大叫:“你以为你又漂亮了吗? 你还不是个浑小子!”“好了!”段立森说:“反正咱们的一对儿女都不怎么高明,一个是 浑小子,一个是丑丫头!”
满屋子的人都笑开了。顾仰山走了过来,他和段立森是中学同学,又是大学同学,可以 说是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而且,他们还是棋友,两个人都爱下围棋,才坐下来没多久, 顾仰山就把围棋盒捧了出来,对段立森说:“杀一盘?”“要杀就杀三盘,”段立森说:“而且要赌彩。”
“可以!”顾仰山豪放的。“赌一百元一盘,先说明,你可不许悔子。”“我悔子?” 段立森不服气的。“你输了别乱怪人倒是真的,上次你输了,硬怪友岚打电话吵了你!”
“瞧,”顾太太说:“又杀上了。仰山,今天是我过生日呢!”
“得了,碧竹,”顾仰山对太太说:“过生日还不是个藉口,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而已。 而且,说真个的,咱们这年龄啊,多过一个生日多老一岁,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了!还是下 棋要紧!”“嗨,道理还不少呢!”顾太太望著段太太。“慧中,下辈子咱们再嫁人,绝不 能嫁棋迷!”
两位太太都笑了起来,两位先生却已经杀开了。
这儿,友岚望著宛露。
“宛露,上班上得如何?”
“很好呀!”宛露笑著说,“不过,本来把我派在采访部,现在把我调到编辑部去了。”
“为什么?”“上班第一天,他们要我去采访一位女作家,我劈头第一句话就问她,你 相不相信你自己所写的故事?她说相信,我就一本书一本书跟她辩论,访问了五个小时。那 作家不太有风度,她打个电话给我们社长说,你派来的不是一个记者,是个雄辩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