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让我死掉这条心!你说!你说!” “我……”她挣扎著开了口,眼睛瞪得大大的,心里像一堆乱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 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那苍白的面庞,他那受伤的神情,他那热烈的、冒著火焰的眸 子,在在都刺痛了她的心。童年的许多往事,又像风车般在她面前旋转了。唉唉!顾友岚, 他曾是她的大朋友,大哥哥!她心里没有他吗?她心里真没有他吗?她糊涂了,她头昏了, 她越来越迷茫了。挣扎著,她嗫噜嚅嚅的说:“我……挝挝挝挝挝…”他忽然用手蒙住了她 的嘴,他的眼睛里有著惊惧与忍耐,他的喉咙沙哑:“不,别说!我想我连听的勇气都没 有。”他的手从她唇上滑了下来,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得像耳语:“我道歉,宛露。对不起, 宛露。不要告诉我什么,千万不要!让我仍然保存一线希望吧!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怆 恻而凄苦。“我的机会并不比那个新闻记者差!我会等你,宛露,我永远会等你!”
宛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原来他知道孟樵!原来他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她瞪著他,好半 天,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然后,她垂下了眼睑,像蚊子叫般轻哼了一句:“我想回家。”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咬著牙,他忍耐的叹口气:“好吧,我送你回家!”
没有吃海鲜,没有吃晚饭,甚至,没有再多说什么。在开车回台北的路上,他们两个都 默然不语,都若有所思,都精神恍惚。宛露不再唱歌了,她失去了唱歌的情绪,只是这样一 趟淡水之行,似乎把她身上某种属于童年的、属于天真的欢愉给偷走了。她无法分析自己的 情绪,只能体会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正充满在她的胸怀里。
车子回到台北,天已经完全黑了。台北市,早已是万家灯火。友岚低档的说了句:“饭也不吃了吗?”“不想吃!”他偷眼看她,咬住嘴唇,和自己生著闷气;不吃就不 吃,他加快了车速,风驰电掣的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宛露跳下车来,按了门铃,回眼看友岚,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呆呆的望著她出神。她 心里不由自主的掠过一阵温柔而怜悯的情绪,她想说什么,可是,门开了。
兆培看到宛露,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即说:“你们不是预备玩到很晚才回来吗?”
友岚一句话都没说,一踩油门,他的车子冲走了。
宛露往屋子里就走,兆培慌忙伸手拦住她。
“别进去,家里有客人!”
“有客人?”宛露没好气的说:“有客人关我什么事?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吗?哦—— ”她拉长声音,恍然大悟的站住了。“是玢玢的父母,来谈你们的婚事,对不对?这也用不 著瞒我呀!”甩甩头,她自顾自的冲进了屋子,完全没去注意兆培脸上尴尬的神情。一走进 客厅,她正好听到母亲在急促的说:“许太太,咱们这事再谈吧,我女儿回来了。”
许太太?玢玢是姓李呀!她站住了,立即,她看到一个装扮十分入时的中年女子,和一 个白发萧萧,大腹便便的老年绅士坐在客厅里。父母都坐在那儿陪著他们,不知道在谈什 么,她一进去,就像变魔术似的,全体人都楞在那儿,呆望著她。她不解的摸摸头发,看了 看自己的衣服,似乎并没什么不得体之处呀,为什么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现了一般?她 正错愕著,段立森及时开了口:“宛露,这是许伯伯和许伯母。”
宛露对那老头和女人扫了一眼,马马虎虎的点了个头,含糊的叫了声:“许伯伯, 许伯母!”那许伯伯坐著没动,只笑著点了个头,许伯母却直跳了起来,一直走到她的身 边,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也瞪著那许伯母 看,一头烫得卷卷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眼睛上画著眼线,却遮不住眼尾的鱼尾纹,戴 著假睫毛,涂著鲜红的口红……记忆中,家里从没有这一类型的客人!她皱拢眉头,想抽出 自己的手,那许伯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啊呀,她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段太太,她实在是个美人胎子,是不是?五月二十的 生日,她刚满二十岁,是不是?啊呀!”她转头对那个许伯伯说:“伯年,你瞧!她好可 爱,是不是?”她的嘴唇哆嗦著,眼里有著激动的泪光。
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冒失伯母!宛露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脸上一定已经带出 了不豫之色,因为,父亲很快的开了口:“宛露,你很累的样子,上楼去休息吧!”
她如逢大赦,最怕应付陌生客人,尤其这种“十三点”型,故作亲热状的女人!她应了 一声,立即转身往楼上冲去,到了楼上,她依稀听到母亲在低档的、祈求似的说:“许太太,咱们改天再谈吧,好不好?”
什么事会让母亲这样低声下气?她困惑的摇摇头,冲进了卧室,她无心再去想这位许伯 母。站在镜子前面,她望著镜中的自己,心里迷迷糊的回忆著松林里的一幕。友岚,他竟 取得了自己的初吻!初吻!她望著自己的嘴唇,忽然整个脸都发起烧来了。
我是一片云 4孟樵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墙上那张放大照片——父亲和母亲 的合影。虽然这张照片已经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却依然清晰。他常会不自觉的对这张照 片看上很久很久,照片里的母亲才二十几岁,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带著那样幸福而恬静的 微笑。父亲呢?大家都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几乎是父亲的再版,是的,父亲是英俊潇洒的, 他们依偎在一块儿,实在是一对璧人!为什么老天会嫉妒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呢?为什么像 父亲那么好的人,却会只活到二十八岁?每次,他一面对这张照片,他就会否定“神”的存 在,如果这世界上有神,这位“神”是太疏忽了,太残忍了。这天早晨,他又对这张照片默 默的凝视了好久,外面那间客厅兼餐厅里,母亲摆碗筷的声音在叮当作响。他倾听了一会 儿,心里有根纤维,在那儿掣动著他的心脏。与母亲无关,这掣动的力量来自一个神秘的地 方,强烈,有力,而带著股使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脸,那爱笑的嘴角,那 清亮的眼睛,那调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说话!世间怎会有她那样的女孩?不知人间忧 苦!欢乐,青春,喜悦,热情,而敏锐!世间怎会有那样的女孩?他的心怦怦然的跳动,一 种灵魂深处的渴望,像波涛般泛滥了起来。
翻转身子,他拿起床头的电话,开始拨著号码。那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的号码。 “喂!”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那一位?”
“我姓孟,我请段宛露小姐听电话!”
“宛露?”那男人似乎放下了听筒,却扬著声音大喊:“宛露!又是那姓孟的小子来电 话,说你在还是不在?要不要我回掉他?”这是什么话?他心里朦胧的想著,知道这准是宛 露那鲁莽的哥哥!看样子,自己和宛露的交往并不怎么受欢迎。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却 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在那么可爱的抗议著:“哥!你少管我的闲事!快八点钟了,你还不去上班!”接著,听筒被拿起来了,宛露 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孟樵?”
“是的。”他的声音带著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迫切。“今天能见面吗?”宛露似乎迟疑 了一下。
“什么时间?”她的声音有点软弱。
“我整天要跑新闻,”他下意识的看看手表。“中午……哦,中午不行,有个酒会必须 参加,下午……下午又不行……”
“你在搞什么鬼?”宛露不满的。“我并不是你的听众,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可不一定 有时间!”
“晚上!”他急急的说:“我到报社交完稿子就没事了!晚上八点,我在雅叙等你!不 见不散!”“晚上八点吗?”宛露似乎在思索,在犹豫。同时,孟樵听到电话筒边,那位 “哥哥”在鲁莽的大吼:“宛露!你少开玩笑!晚上我们是约好了去华国的,你别拿人家顾友岚……”电话筒被 蒙住了,他听不到下面的声音,一时间,孟樵焦躁了起来,那股迫切的感觉就更紧更紧的捉 住他了,他打床上坐起身子,握紧了听筒,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今晚如果见不到她,就 会死掉似的。他无法遏止这种疯狂般的冲动,就对听筒里叫了起来:“宛露!我告诉你,今晚我一定要见你,有话和你谈!别找理由拒绝… ”“孟樵!” 她打断了他。“不是我找理由,你约的时间不巧,我今晚真的有事… ”真的有事!去华 国!没有舞伴不可能去华国!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个控制了。他喊了起来:“晚上八点钟我在雅叙等你!你来也罢,你不来也罢!反正我整个晚上不离开雅叙!”
说完,他不再等答案,就砰然一声挂断了电话。跳起身子,他换著衣服,嘴里叽哩咕噜 的诅咒。诅咒那横加干扰的“哥哥”,诅咒那莫名其妙的“舞伴”,诅咒那声光都是第一流 的“华国”!刚换好衣服,他猛一抬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推开了房门,含笑的站在房门 口,安安静膊的望著他。母亲那对锐利而解事的眸子,正带著种洞烛一切的神情,一直注视 到他内心深处去。“怎么?樵樵,一清早就发脾气!”
樵樵!孟太太永远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惯了的称呼。他皱皱眉头,心里的烦躁和不安还 没有平息。孟太太走了进来,把手温和的压在他那结实而有力的胳膊上,母亲的手指纤柔修 长,是一双很好的、标准的弹钢琴的手,就靠这双手,母亲独立撑持了这么多年,抚养他长 大成人。亲恩如山重,母爱似海深!他迎视著孟太太的眼光,心里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 好多。“我告诉你,樵樵,”孟太太说:“对女孩子,不要操之过急,欲擒故纵这句话,听 到过吗?”
“哦!”孟樵讶异的看著母亲。“妈,你怎么知道有个女孩子?”孟太太含蓄的笑了。 笑容里却隐藏不了一份淡档的凄凉和哀愁。“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这么些年 来,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从小,你有什么事瞒得住我?自从三个月以前,你说你撞著 了个冒失鬼开始,你就变了一个人了。”她含笑凝视他。“那冒失鬼很可爱,是不是?”
他在母亲的注视下无法遁形。
“哦,妈!”他叹息的说:“她快把我弄疯了。”
“这么快吗?”孟太太惊愕的。“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真奇怪,谈恋爱也像驾喷射机似 的。”
“恋爱吗?你错了!”孟樵懊恼的说,往外屋冲去。“如果是恋爱就好了!她像一条滑 溜的鳝鱼,无论你怎么抓她,她都溜得出去。老实说,我和她之间,还什么都谈不上呢!”
他走到外屋,发现早餐已整齐的摆在桌上,本来,这个电话已经把他弄得神魂不定,他 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餐,可是,看著那热腾腾的清粥,那自己最爱吃的榨菜炒肉丝,那油炸花 生和皮蛋拌豆腐… 他就不能不坐到桌边去。母亲要教中学,又收了学生补习钢琴,这么忙 碌之下,仍然细心为他弄早餐,他怎么能忍心不吃?他知道,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饭的时候, 母亲常常只吃几片烤面包就算了。自从他跑新闻以来,在家吃饭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看著 那一桌子的小菜,他忽然品会出母亲的寂寞。坐了下去,他拿起筷子。
“告诉我,”孟太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段宛露。”“她家 里做什么的?”“她爸爸是×大的教授,教中国文学。”
“听起来不坏嘛!”孟太太微笑的望著他。“她自己呢?还在念书吗?”“毕业了,世 界新专毕业的,学编辑采访,和我倒是同行。下月初就要去一家杂志社当记者。”
“唔,”孟太太点点头,深思的。“她一定很漂亮,很活跃,很会说话。”“你怎么知 道?”孟樵诧异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呢?”孟太太问。
“很对。”他由衷的佩服母亲的判断力。
“这样的女孩子是难缠的!”孟太太轻叹了一声。“樵樵,她会给你苦头吃的!可是, 天下没有不苦的爱情,你去追寻吧!但是,樵樵,听我一句忠言… ”
“妈?什么忠言?”他抬起头来。“学聪明一点。”孟太太语重而心长。“对感情的事 别太认真,要知道,自古以来,只有多情的人,才容易有遗恨。”
“妈!”孟樵一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孟太太惊觉的。“我并不是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想起你父亲。” 她惨然的、勉强的笑了笑。“去吧!我知道你要赶到机场去采访!”
孟樵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推开饭碗,他站起身来,走到孟太太身边,他用胳膊搂住母 亲那瘦小的肩,给了她紧紧的一抱,就一语不发的转过身子,走出了大门。走了好远,他回 过头来,看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目送著他。母亲那小小的身影,是瘦弱的,孤独的,寂寞 的。
晚上八点钟,孟樵准时到了雅叙。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四面张望,没有宛露的影子,叫了一杯咖啡,他深深的靠 在那高背的沙发椅中,不安的等待著。晚上的雅叙是热闹的,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些学 生,一些谈生意的人,散坐在各处。那电子琴也不再孤独,一个穿著长礼服的女孩子,正坐 在那儿弹奏著“乡村路引我回家”。有个三人的小合唱团,弹著吉他,随著那琴声在抑扬顿 挫的唱著。孟樵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也没有烟瘾。只因为当记者,身上总习惯性的 带著烟,以备敬客之用。现在,在这种不安的、等待的时光里,他觉得非抽一支烟不可。喷 著烟雾,他的眼光一直扫向雅叙的门口,没有人,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他所等待的人。一 支烟抽完了,他不自禁的又燃上了一支。那小乐队已开始在唱另一支歌:“黑与白”。
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期待的情绪烧灼得他满心痛楚。她在那儿?华国吗?家里吗?他 想去打电话,却固执的按捺著自己。如果她今晚不来,一切可能也就结束了!他不能永远固 执的去追一片云呵!可是,她如果不来,他会结束这段追逐吗?他真会吗?他眼前又浮起宛 露的脸,那狡黠的、可爱的,具有几百种变化,几千种风情的女孩呵!他心中的痛楚在扩 大,扩创创创创… 。
九点了,肯定她不会再来了。他手边有个卷宗,里面是他采访用的稿纸,打开卷宗,他 取出一迭稿纸,开始用笔在上面胡乱的涂著句子,脑子里是迷乱的,心灵上是苦恼的。她并 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模糊的想著,她只是个年轻而慧黠的女孩,这种女孩车载斗量,满街都 是!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泼,洒脱,鲁莽而任性,这也不能算是优点,说不定正是缺点!但 是,天哪!他用力的在稿纸上划了一道,把稿纸都穿破了。天哪!他就喜欢这个充满了缺点 的女孩!他就喜欢!他满心满意满思想都是这个女孩,这个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
“我完了!”他喃喃自语。“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无理性的,可是,从碰到她那一天 起,我就完了。”
十点钟了。他继续在稿纸上乱涂,已经不再期待了,只是任性的、固执的坐在那儿,机 械化的涂抹著稿纸,稿纸上写满了一个名字:段宛露,段挝挝挝挝勿露,段挝味… 你是一 个魔鬼,你是我命里的克星!一片阴影忽然罩在他的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小小的、低低 的、怯怯的说:“我来了!”他猛的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