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露,”他深深的凝视她,立即感染了她的悲哀。“你真的觉得我是一面有毒的蛛网 吗?”
“是的。”他低下头,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呢?他是什么?”他问。
“你说友岚?他是个瓶子,他说的,他要用瓶子装住我,因为我是片会飘的云,所以他 必须装住我。”
“他装住了吗?我是说,你喜欢待在那瓶子里吗?”“我不知道。”她软弱而困惑。 “我真的不知道。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那时的我好快乐,我说我是一片云,因为觉得 云又飘逸,又自由,又潇洒。而现在,我还是一片云,却是片飘荡无依的云,一片空空洞洞 的云,一片没有方向的云。”
他注视著她。一刹那间,往日的许多印象,都像影片般从他脑海里映过;街上踢球的女 孩,满身洒满黄色花瓣的女孩,总是为任何一句话而笑的女孩,走路时都会轻飘得跳起来的 女孩……那个女孩到何处去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消失了。取而代 之的,竟是现在这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充满迷惘和无奈的小飞蛾!自己是片蛛网吗?是自己 把那个欢乐的女孩谋杀了吗?而现在,自己还要继续谋杀这个小飞蛾吗?他用手支住了额, 声音低哑而沉闷:“我懂了,我可能是有毒的,也可能是一个蛛网。宛露,如果你真觉得那个瓶子里才是 安全的所在,我— ”他费力的、挣扎的、艰涩的吐了出来:“我不再勉强你了。你走吧! 宛露,逃开我!逃得远远的,逃到你的瓶子里去吧!我不想一次又一次的谋杀你!”宛露惊 愕的望著他,不信任的说:“孟樵,你把我绑架了来,又要我走?”
“是的,绑架你,是为了爱你,要你走,也是为了爱你!因为,我不要做一个蜘蛛网! 你走吧!宛露,这次你走了,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只是,你一走出大门,我们之间的缘份 也就完全断了。”她从沙发上坐正了身子,仔细的凝视他。
“我走了之后,你会怎样?”
他迎视著她的目光,勉强的笑了笑,那笑容苦涩而苍凉。
“你关心吗?那么,让我告诉你,我既不会自杀,也不会死亡。我以前告诉你那些没有 你就会活不下去的话,都是骗人的!事实上,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继续做我的工作。若干年 后,我会忘掉了你,再遇到另一个女孩,我们会结婚,生一堆儿女。等我老了,如果有人对 我提起你,我会说:段宛露吗?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的眼眶湿润了。“这就是 典型的,人类的故事。你满意了吗?那么,你可以走了,只要考虑你自己,不用考虑我!我 会挺过去的!”他咬咬牙。“我总会挺过去的!”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好久好久。然 后,她慢吞吞的站起身子,他注视著她,眼神紧张。她刚一举步,他就冲口而出的大叫了一 声:“宛露!你真走?”她立即站住了。他们两个对视著,紧张的、犹疑的、恐惧的对视 著。然后,她骤然的投进了他怀里,用手臂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你挺不过去的!孟樵, 我知道!我们都完了,我知道!即使你是一面蜘蛛网,我也已经扑向你了!我不再做钟摆 了,我回去和他谈判离婚!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不要你老了的时候记不住我的名字!我 不要!”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里。
他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眼眶完全湿了。
我是一片云 18宛露回到家里的时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没有放松她,为了固定这个“钟摆”,也为了舍不得离开这个“钟摆”,他 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骑著摩托车,去郊外逛了一个下午,没有固定的目标,他们只是在荒 郊野外走著,不知怎的,虽然她已经给了他保证,他仍然觉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觉得每一 分钟的相聚,都弥足珍贵,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似的。自从有了 “蛛网”的譬喻以后,他就觉得她已经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环,每一下的凝视,每一次目光的 相遇,他都会感到心中一紧。他会自问:我这样做对吗?我是蛛网吗?我会缠绞她到死为止 吗?这种怀疑,这种自责,这种内疚,这种恐惧,以及对她的渴求和爱,造成一股庞大的、 交战的势力,在他心中对垒,以至于他失去了一贯的自信,而变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 失了。她呢?她像一片游移的云,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属。晚上,他应该去报社上班, 他突然觉得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会永远失去她了。因此,他带著她去报社 转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写好的访问稿,再带她去雅叙,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 儿,他燃起一支烟,只是静静的、深深的凝视她。她缩在那高背的沙发中,缩在靠墙的角落 里,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脸上,她始终带著种被动的、听天由命似的表情。这一天, 她好乖,好顺从,好听话,和以往的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她像一个缴了械的斗士,不再挣 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战……她只是等待命运的宣判。她这种逆来顺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 了。他问:“宛露,你在想什么?你又动摇了吗?”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转眼光,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热气。“我不能再动摇了, 是不是?何况,我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家里一定已经翻天了,任何要来临的事,我都已经无 法避免了。”“他会刁难你吗?他会折磨你吗?他会给你气受吗?要不要—我去对他 讲?”她抬起眼睛来凝视他。
“你有什么立场去对他讲?”她问,摇了摇头。“不。我要自己去面对这件事情。他不 会折磨我,因为—他是个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抱歉什么?抱歉你带给我的烦恼?痛苦?和爱情?该抱歉的,是那个皮 球,它为什么要好端端的滚到我的脚边来?该抱歉的是命运,它为什么要这样播弄我?该抱 歉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很坚强的意志—或者,”她眼里飞进一片朦胧的雾气。“该抱歉的 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宛露!”他喊:“请你不要责备你自己!这一切,都该我来负责任……”“现在来谈 责任问题,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说,整个人像沉浸在一个看不见的深谷里,她的声 音也像来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绵邈,而深远。“你和友岚,你们像两股庞大的力量,一直 在撕裂我,我说不出我的感觉,以前,总以为被爱是幸福,现在才知道,爱与被爱,可能都 是痛苦。我不知道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我迷糊了,”她轻叹了一声,望著桌上的小灯。 “你知道吗?我叫很多人‘妈’,我的生母,我的养母,嫁给友岚之后,我叫他母亲也叫 妈,那么多妈妈,我却不知道我真正的‘妈妈’是谁?我的生母和养母抢我,你和友岚也抢 我,我该为自己的存在而庆幸吗?我被这么多人爱,是我的幸福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撕 碎了,被你们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撕碎了。我真怕,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磁人,在你们的争夺 下,总有一天会打破,然后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个碎片。那时候,你们算是有了 我,还是没有我?”
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宛露!”他寒心的喘了口气。“请你不要用这种譬喻!我告诉你,只要你冲破了这一 关,以后都是坦途!我会用我的终生来弥补这些日子给你的痛苦!我保证!我要给你一份最 幸福最美满的生活!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欢乐,而没有苦恼,你会恢复往日的你!那个采金 急雨花的你,那个对著阳光欢笑的你!我保证!宛露!”
“是吗?”她的声音依然深幽。“你母亲呢?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在她心目里,我更非 完美无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该如何呢?”“你放心,宛露。”他诚挚 的、恳切的、坚定的说:“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亲一定会尽全心全力来爱你,因为, 只有我知道,她对以前的事有多么后悔!多么急于挽救!”
“不过,也没关系!”她神思恍惚的说:“以前的错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就像我妈 妈说的,我又要自尊,又要爱情,是我的错!我是个贪心的、意志不坚的坏女孩!或者,我 生来就是个坏女孩!”她的神思飘到了老远老远,她开始出起神来,眼睛直直的瞪著。“宛 露?”他担忧的叫:“你很好吗?你在想什么?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苍 白,你不舒服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回过神来。“我在想—”她沉吟的说:“那个采 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里去了?”她低下头去,有两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档的、 喃喃的念了两句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紧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问:“宛露,求你不要这样吧!你这种样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么 放心让你走开?宛露,我告诉你,未来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听我的!我不会骗你!”他 凝视她:“宛露,如果你真开不了口,我不强迫你去做… ”
“不不!”她很快的摇摇头,像从一个梦中醒过来一般。“我没哭,只是有水跑进我的 眼睛里。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放心,我会和他谈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你打电话给我,白天,我在家里,晚上,我 在报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视著他:“你老了的时候会忘记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真 忘了,只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一片云!”她顿了顿,侧著头想了想:“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 我取名字叫宛露吗?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以为带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 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的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没有不舒服?你— ”他说不出 来,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种要和她诀别似的感觉。“你— 你不会想不开吧?”他 终于问了出来。“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吗?不!我相信你!我们还要共度一大段人 生,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她泪汪汪的看著他。“我们一起来回忆今天!因为,今晚,会是 我最难过的日子!”
他注视著她。“对不起,宛露。”“对不起什么?”她问。
“对不起我太爱你,对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抓住你,对不起我让你受 这许多罪。”
她含泪而笑。“我从没想到,我只是踢了一个皮球,却踢出这么大的一场灾难。”“不 是灾难,”他正色说:“是幸福。”
“是吗?”她笑了笑,笑得好单薄,好软弱。“你们两个都说要给我幸福,我却不知道 幸福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走出了雅叙,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天已经凉了,几点寒星,在天际闪烁。他依稀想 起,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他们走出雅叙,而后,他吻了她。从此,就是一段惊涛骇浪般的恋 情,揉和了痛楚,揉和了狂欢,揉和了各种风浪,而今,她会属于他吗?她会吗?寒风迎面 袭来,他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凉意。送她到了家门口,已经是午夜了。
她回头再依依的看了他一眼。
“再见!”她说。“宛露,”他不由自主的说:“你还是钟摆吗?”
“我还是。”她说:“可是,你是一块大的磁铁,你已经把钟摆吸住了,你还怕什么?”
开了门,她进去了。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以为顾太太和友岚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坐在客 厅里等她,她心情仍然恍惚,头脑仍然昏乱,但是,在意识里,她却固执著一个念头,而且 准备一进门就开口。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客厅里是空的,只亮著一盏小壁灯,显然,全家 都睡了,居然没有人等她!她下意识的关掉了壁灯,摸黑走进自己的卧室。开了门,她就发 现卧室里灯光通明,友岚和衣仰躺在床上,正在抽著烟,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个小烟灰缸, 已经堆满了烟蒂,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气。她笔直的走到床边,注视著友岚。友岚的眼睛大 睁著,紧紧的盯著她。他继续抽著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友岚,”她开了口:“记得你早上说的话吗?”
“什么话?”他从喉咙深处问了出来。“你不会用婚约来拘束我,如果我要离俊你,我 就可以离俊你。”她清楚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了出来。
他凝视著她,仍然躺著,仍然抽著烟,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 是,房间里已经逐渐充满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宁静。风吹著窗棂,簌簌作响,他的香 烟,一缕缕的往空中扩散。她站在那儿,手中的皮包已经掉在地上,她没有管,只是定定的 看著他,他也定定的看著她。终于,他把一支烟都抽完了,抛掉了烟蒂,他翻身从床上坐了 起来,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第一次,她发现他也有狂暴的一面。“是的!”他大声说: “我说过,你要怎样呢?”
“我要—离—”“我先警告你!”他猛的叫了起来,打断了她,脸色一反平日的温 文,他苍白而凶猛,像个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我对你的忍耐力已经到边缘 了!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喜怒哀乐,你不要以为我纵容你,我忍耐你,我对 你和颜悦色,你就认为我没有脾气,我是好欺侮,好说话的了!你今天如果敢说出那两个字 来,我就无法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你变了卦?”她无力的问,凝视著他。“早上你才说过,如果我想离俊,只要我开 口!”
“早上!”他大叫:“早上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给了你五分钟考虑,你没有开口!现 在,太晚了!”他紧盯住她,伸出手来,他摸索著她的手臂,摸索著她的肩膀,一直摸索到 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齿的说:“显然,对你用柔情是没有用的!对你用温存也是没有用的! 对你用耐心更是没有用的!你今天又去见他了,是吗?在我这样的宠爱、信任,及忍耐之 下,你依然要见他!宛露,宛露,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感情?有没有思想?”他的声音 越叫越高,他的手指在她脖子上也越来越用力。“放开我!”她挣扎著。
“放开你?我为什么要放开你?”他怒吼著:“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吗?放开你,让你 跟别的男人去幽会吗?你喜欢粗暴刚强的男人,是吗?你以为我不会对你用暴力吗?”他用 力捏紧她,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样子似乎想把她整个吞下去,他的声音沙哑而狂怒: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凭什么要这样一再的忍耐你?宛露,我恨不得掐死你!从小一块 儿长大,你对我的个性还不清楚吗?你不要逼我做出后悔的事情来!狗急了也会跳墙,你懂 吗?”他的手指再用力,他的眼珠突了出来,他撕裂般的大吼大叫著:“你死吧!宛露,你 死了我给你抵命,但是,你休想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休想!”
宛露无法呼吸,无法喘气了,她的脸涨红了,眼珠睁得大大的。她的头开始发昏,思想 开始紊乱,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死亡未始不是一个结束。她不挣扎,不移动,只是 眼睁睁的看著他。于是,他泄了气,他在她那对大眼睛的凝视下泄了气,在她那逆来顺受下 泄了气,他直直的瞪著她,悲愤交加的狂喊:“为什么我用了这么多工夫,还得不到你的 心?既然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咬牙切齿:“宛露,你是个忘恩负义,无情 无信的冷血动物!你滚吧!你滚吧!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