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露愕然的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哥哥,”她嘶哑的、不信任的说:“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不是安慰 你,”兆培肯定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十八岁那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看到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妈妈不可能生育,我到医院求证过,然后,我直接的问了爸爸, 爸爸没有隐瞒我,我是从孤儿院里抱来的!”
宛露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们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还幸运,因为你起 码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谁,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
宛露一动也不动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过吗?但是,很快我就摆脱了这份痛苦,因为我体会出我的幸福。你 刚刚说到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于偶然,说得难听一点,很可能是男 女偷欢之后的副产品,生而不养,不如不生!而养育,却必须付出最大的爱心与耐心!那一 个孩子,会不经哺育而长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后,我心里只有爱,没有恨,爱我们的爸 爸妈妈!因为,他们是真正爱我们才要我们的!不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欢愉而生我们的!你懂 了吗?宛露?”
宛露依然不说话,她整个人都呆了。
“从此,”兆培继续说:“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儿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 为骄傲,为快乐,我以我的家庭为光荣。虽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 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吴慧中的儿子!今天,即使有个豪门巨富来认我,我 也不认!我只认得我现在的爸爸妈妈!”宛露的泪痕已干,她眼睛里闪着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来。“你去怪爸爸妈妈吧,去怪他们收留了你,去怪他们养育了 你,去怪他们这些年来无条件的爱你!你去恨他们吧,怨他们吧!反正,你已经有了生母, 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边去!反正,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里你只能选一 样!”
宛露抛开了身上的毯子,丢下了那个热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 兆培问。
“去楼下找爸爸妈妈。”她低语,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眼睛湿润的看着兆培。 “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声:“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哥哥!”
“你更应该知道的,是我们有怎样一个家庭!”兆培说。“妈妈从没骗过我们,你是玫 瑰花心里长出来的,我是苹果树上摘下来的。”宛露走出房门,拾级下楼。段立森正和太太 并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段立森在轻拍着太太的手背,无言的安慰着她。宛露笔直的走到他 们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发前面,她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把面颊埋进了段太太的 衣服里。
“爸爸,妈妈,”她低语:“我爱你们,要你们,永远永远。你们是我唯一的父母,再 也没有别人。”
我是一片云 10顾友岚抬头望著那已建到六楼的“美奂大厦”,核对著自己手里的建筑图,工人们已排 好了七楼顶的钢筋,在工程局派人来检查之前,他必须先鉴定一下工作是不是认真而完满, 是不是符合要求?乘上室外那架临时电梯,他吊上了六楼的楼顶,爬在“鹰架”上,他和副 工程师讨论著,研究著,也争辩著。安全第一,省钱是绝对不行的!他坚持他的原则,副工 程师有副工程师的看法,两人讨论了好半天,那“鹰架”窄小危陡,他居高临下,望著楼下 的工地,和街头的人群。街对面,另一栋十四层的“美伦大厦”也已破土,这些年来,台湾 的繁荣令人震惊,怎么有这么多人肯出钱买房子?
从“鹰架”上回到电梯,再从高空吊下来,他已经弄了一身的尘土,和那钢架上的铁 锈。还好他穿著的是一身牛仔衣,但双手上全是泥土,正要走往工地临时搭盖的办事处去, 他被喊住了:“友岚!”他回头,兆培正靠在那工地的柱子上看著他。兆培不像平常那样充 满生气和喜悦了,他脸上有某种沉重的、不安的表情,这使友岚有些迷惑了,他望著兆培: “你特地来找我吗?”“不找你找谁?”“下班了?”他问。“我今天是值早班,”兆培 说,深思的望著友岚。“现在已经快五点钟了,你能不能离开工地?我有点事想和你谈一 谈。”
友岚看了他两秒钟,立刻说:“好,我洗一个手,交代一声就来!”
洗了手,交代完了工作,友岚走出办事处。对兆培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笑笑,在兆培背 上敲了一记:“你怎么了?失恋了吗?我看你那位李玢玢对你一往情深,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除非 是你的牛脾气发作,不懂得温柔体贴,把人给得罪了… ”他们走到友岚的“跑天下”前 面,开了车门,友岚说:“进去吧!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坐。”
“不用去咖啡馆,”兆培坐进了车子,望著在驾驶座上的友岚。“友岚,我来找你,不 是为了我的事情,而是为了你和宛露。”友岚的脸色僵住了,他的眼睛直视著玻璃窗前面。
“什么意思?”他故作冷淡的问。“我听说她最近和一个新闻记者来往密切,难道他们 吹了吗?”
“我不知道。”兆培说:“吹不吹我觉得都没关系,如果是我爱的女孩子,即使是别人 的女朋友,我也会把她给抢过来。不战而认输,反正不是我的哲学。”
友岚震动了一下,很快的掉头望著兆培。
“兆培,你话里带著刺呢!”他说。
“友岚,”兆培沉重的看著他。“宛露已经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友岚吃了一惊,他 盯著兆培。
“怎么会?大家不是都瞒得很紧吗?难道… ”他醒悟的。“那个母亲又找来了!” “是的,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反正一切都穿帮了。宛露那个生母,你也知道,是不怎么高明 的。宛露很受刺激,我从没看过她像昨晚那样痛苦,当时她似乎要发疯了,后来,我把我的 身世也告诉了她,她才平静了。但是,友岚,我们全家都很担心她。”“怎么呢?”“她的 世界一下子翻了一个身,她很难去接受这件事的。她和我不同,我到底是男孩子,一切都看 得比较洒脱。宛露从小,你也知道,她外表虽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心无城府。可是,实 际上,她很敏感,又很骄傲。”
“我懂。”友岚接口说:“岂止是敏感和骄傲,她还很倔强很好胜,很热情,又很容易 受伤。”
兆培把手搭在友岚肩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个男人,比你更了解宛露。所以,你该明白,这件事对她的打击 和影响有多重,如果她的生母,不是个风尘女子,对她或者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担心她以 往的自尊与自傲,已荡然无存了。友岚,”他凝视他,语重而心长。“如果你还爱她,去帮 助她吧,她会需要你!”
友岚又震动了一下。“她现在在家里吗?”他问。
“不,她上班去了。”兆培看看手表。“现在,她马上就要下班了。今天,大家都劝她 请假,可是她坚持要上班,她早上走的时候,苍白得像个病人。妈很不放心,我们都不知道 该怎么办… ”“我懂了。”友岚简单明了的说,发动了汽车。“我们去杂志社接她。” “慢点!”兆培说,打开车门。“你去,我不去!如果她肯跟你谈,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 来,你可以请她吃晚饭,或者,带她去什么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跳下了车子。
“我想,”友岚关好车门,把头伸出车窗,对兆培说:“我会想办法治好她的忧郁症!”
“别太有把握!”友岚的车子冲了出去,开往大街,他向敦化北路开去,心里被一份朦 胧的怜惜与酸涩所涨满了。他想著宛露,那爱笑的,无忧无虑的宛露。那跳跳蹦蹦,永远像 个男孩一般的宛露,那稚气未除,童心未泯的宛露,那又调皮又淘气的宛露,那又惹人恨又 惹人疼的宛露… 她现在怎样了?突然揭穿的身世会带给她怎样的后果?噢,宛露,宛露, 他心里低唤著:你是什么出身,有什么重要性?别傻了!宛露,只要你是你!
车子停在杂志社门口,他等待著,燃起了一支烟,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倚 著车窗,不停的吞云吐雾,烟雾迷蒙在窗玻璃上。杂志社下班了,三三五五的男女职员结伴 而出。他紧紧的盯著那大门,然后,他看到宛露了。低垂著头,她慢吞吞的走出杂志社,手 里抱著一迭卷宗。数日不见,她轻飘得像一片云,一片无所归依的云。她那长长的睫毛是低 俯著的,嘴唇紧紧的闭著,她看来心不在焉而失神落魄。
他打开车门,叫了一声:“宛露!”她似乎猛吃了一惊,慌张的抬起头来,像个受了惊吓的,迷失的小鸟。发现 是他,她幽幽的透出一口气来:“哦,是你!”她喃喃的说。
“上来吧!”他温柔的说,那怜惜的感觉在他胸中扩大。
她一语不发的坐进了车子,有股无所谓的,散漫的,迷惘的神情。怀里还紧抱著那迭卷 宗,就好像一个寒冷的人紧抱著热水袋一般。他悄眼看她,从她手中取下了那迭稿件,放到 后座去,她被动的让他拿走了手里的东西,双手就软软的垂在裙褶里了。她穿著件浅灰色的 套头毛衣,深灰色的裙子… 不再像个男孩子了,只是一抹灰色的、苍凉的影子。
他发动了车子,熄灭了烟蒂。
“我请你去大陆餐厅吃牛排。”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中午吃了什么?”他问。
她蹙蹙眉,轻轻的摇了一下头。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中午根本没吃饭吧?”他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带著责备的意 味。
她仍然不说话。“喂!”他忽然恼怒了,转头盯了她一眼,他大声说:“你还算个洒脱 不羁的人吗?你还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你还算是坚强自负的吗?你怎么如此无用?一点 点打击就可以把你弄成这副怪样子?别让我轻视你,宛露,别让我骂你,宛露!你的出身与 今天的你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你无知无识,和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今天的你,是个 可爱的、优秀的、聪明的、快乐的女孩子!你犯得著为二十年前的事去伤心难过吗?你应该 为今天的你骄傲自负才对!”
“你都知道了?”她低声问。
“知道你的出身吗?我一直就知道!从你抱进段家就知道!不止我知道,爸爸知道,妈 妈知道,我们全家都知道!但是,二十年来,我们轻视过你没有?在乎过这事没有?我们一 样爱你疼你怜你宠你!没料到,你自己倒会为这事想不开!”
她闭紧了嘴,脸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车子开到了大陆餐厅。他带她走上了楼,坐定了,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烛杯出神。友岚 不理她,招来了侍者,他为自己叫了一客纽约牛排,然后问她:“你吃什么?”“随便。”友岚转头对侍者:“给这位小姐一客‘随便’,不过,在随 便里,多加点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给这位小姐一杯‘PinkLad y’,给我一杯加冰块的白兰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抬起眼睛来。
“我不会喝酒。”“任何事都从不会变成会的。”友岚盯著她。“你不会悲哀,现在你 会悲哀,你不会烦恼,现在你会烦恼,你不会多愁善感,现在你会多愁善感,你不会恋爱, 现在你也会恋爱!”
“恋爱?”她大大的震动了一下。“我和谁恋爱?”“和我!”他冷静的说。
“和你?”她的眼睛睁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飞进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觉的挑起了眉 毛,瞪视著他:“我什么时候和你恋爱了?”“你迟早要和我恋爱的!”他说:“十五年前 我们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后,我们还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 娘!”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你这么有自信吗?”她问。
他凝视她,然后,忽然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温柔而 深刻,细腻而专注,他紧紧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低柔而诚恳的说:“宛露,嫁给我吧!”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档的问。
“是的。”“你知不知道,你选了一个最坏的时刻。”她说。侍者送来了酒,她握著杯 子,望著里面那粉红色的液体,以及那颗鲜红欲滴的樱桃。“我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可以慢慢考虑。”他说,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祝 福我?”她凄苦的微笑了。“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被祝福?因为我是个弃儿吗?因为我是个舞 女的私生女吗?因为—我有双不安分的眼睛吗?”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的问。“这是句什么话?我实在听不懂。”“你不用听 懂它。”她摇摇头,啜了一口酒,眉头微蹙著。忽然间,她崩溃了,软弱了,她用手支住了 头,凄然的说:“友岚,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说出来!”他鼓励的。“把你心里所想的事,都说出来!等你说出来了,你会觉得舒 服多了。”
“你看,友岚,”她说了,坦率的望著他。“二十年来,我把自己当成段立森的亲生女 儿,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然后我受了大专的教育,无形的已经有了知识给我的优越感。忽 然间,我发现自己只是个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我极力 告诉自己,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像哥哥说的,养育之恩重于生育之恩。事实上,我爱爸爸 妈妈,当然胜过那位‘许伯母’。可是,在潜意识里,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寻找了 我二十年的生母… ”
友岚燃起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里跳动。
“让我帮你说吧!”他静静的接口。“你虽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来, 她不该孕育你,二来,她不该遗弃你。假如你自始至终,就是个舞女的女儿,不受教育,长 大在风月场中,对你还容易接受一点。或者,你现在会沦为一个酒家女,你也会安于做个酒 家女。因为,你不会有现在这么高的智慧和知识,来产生对风尘女子的鄙视心理。就像左拉 的小说,酒店里那个瑟尔绯丝,生出来的女儿是拉娜,拉娜的命运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 父亲是名教授,你早已安于这个事实,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为此而骄傲,谁知,一夜之间, 你成了拉娜了。”
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岚。
“你了解我的,是吗?”她感动的说,泪光在眼里闪烁。“你了解我的矛盾,你也体会 我的苦恼,是吗?”
“是的,还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的念著这两个字,眼光迷妹蒙蒙的停驻在友岚的脸上。“你也知道, 我变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点头。“童话里有灰姑娘变成皇后,你却感到,你从皇后变成了灰 姑娘!唉!”他长叹一声,靠进了沙发里,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恳切的看著她。“听我一 句话,好吗?”“好,我听你。”她被动而无助的说,像个迷失而听话的孩子。“别再让这 件事烦恼你,宛露!你内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现象,但是,宛露!”他拉长了声音,慢吞 吞的说:“你的可爱,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洒脱,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你 的调皮和淘气,都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变质。何况,即使是舞女的女儿,也没什么可耻!舞 女一样是人,一样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须认清楚这点!再说,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儿,我 爱你!你是舞女的女儿,我也爱你!你是贩夫走卒的女儿,我照样爱你!事实上,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