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的路上,王国基想到妻子刘华。
一九七二年的金秋时节,就在王国基即将孤身一人奔赴四川一个小山沟中的以代号命名的地质队工作的前夕,他在海西人民公园的草地上发现了这位女孩。当时,女孩正与几位同学在公园中无忧无虑地享受室外明媚的晨光,而王国基则是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青春年少,情感勃发,他大胆而热情地上前找了个“革命理由”便与她们交谈起来。几位在校女大学生在了解了英俊、健壮的王国基的一些基本情况后便对他志在四方、扎根野外和为祖国的地质事业抛青春洒热血的革命思想和行动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敬佩。虽然刘华的穿着与几位女孩子相同,但是仅仅几句对话他便认定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刘华是这个年代中绝对的优秀者,而且,当时刘华对王国基即将从事的野外地质工作有一番符合历史背景的史诗般的赞美。没有什么原因,当天,王国基就了解到刘华的一些情况。她父母亲均是机关工作人员,刘华二年之后也将成为一名大学毕业生,她学的是中文专业。
当王国基经过一段时间的跋涉进入川西然后踏上雪域高原开始实际野外地质工作后,刘华的音容便常常回旋在他的点着汽灯的潮湿的帐蓬中,于是,他便开始了他称之为“三部曲”的恋爱经历。第一阶段。他将工作区域内的所见所闻风情、地貌、气候和野外工作纪实告诉她;仅仅这一切是不够的,他还用多种方式、从多个角度描述、抒发他对幸福的追求和向往、他的不畏艰辛的决心和男儿志在四方的人生情怀。这时,他在信的开头和结尾用的是刘华和王国基。尽管这一阶段他确定他的发信频率始终保持在每旬一封,而且,他没有收到刘华的任何回信,但是,他锲而不舍。这不仅显示出王国基天生的倔劲,而且也显示了他不亚于钢铁般的毅力和信心。第二阶段的明确标志是刘华的第一封回信。虽然她的回信并没有找任何理由解释她何以未能及时回信,但是,这对王国基来说,不谛是天大的喜讯。在那个年代中,在那种环境下,一封异性的来信远胜亲人的祝福,远远超出任何等级的政治思想教育,尽管刘华信中的主要内容是鼓励他认真学习、努力工作、改造思想,预祝他取得成绩,并要求他不要继续给自己写信。对此,王国基不予理会。一方面,他通过海西的关系秘密联系,以便将来能回到海西工作,以便有更多的时间接触刘华,他想象着有可能的话则是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她,向她直接表白自己的心声;另一方面,他在第一阶段的基础上增加了爱情的内容和成份,而且一改往日的作风启用了“华”和“国基”。这种明显而简单的省略自然向刘华传递了某种信息。尽管他的热情洋溢、频频发信,但是,她的回信充其量只能算得上偶尔。如果说第二阶段刘华的回信从未作出任何决定性意见的话,那么,第三阶段的开始应该以刘华的一个委婉建议为标志。刘华在一封简短的回信中说:我知道大学学到的东西对于我目前的工作意味着什么,我想再努力,我还年青,没到恋爱的季节,而且,我认为我不适合你所描绘的那种生活。你知道,牛郎织女仅存在于人们想象之中,那是相当遥远的、抽象的想象,我相信那种生活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无异于恐惧、深渊,谁都不愿意这种听上去相当美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王国基走出帐蓬、躺在厚厚的积雪之中,他手捧此信、仰望星空、反复琢磨,他要通过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气息测出刘华的真实心思,尽管一切处于忐忑之中,但当他为她信中使用的“恋爱季节”一词拍案叫绝时,他发现身边的积雪已被他炽烈的身体所溶化。接下来他果断出击,采用了激烈的措词和坦荡的语气;当看到她立即回复一封同样带有“亲爱的”之类词语的长信后,他敏锐地觉察到他们以书信为载体交流思想和情感时刻就要到来。然而,这一阶段并不太长,因为他很快调回海西。回海西后,他告诉刘华,写信占据了他三年野外工作的全部业余时间,而且,他将给她写信看作是自己唯一重要的工作。当然,刘华主动伸出手递交了自己那颗纯洁而又年轻的心。
王国基不知李天亮与柯丽的爱情是怎么回事,但是,他觉得柯丽的表现相当不够人情味,至少柯丽在处理李天亮的事情上没有原则性,这对李天亮以及他的将来、对她自己绝无任何益处,而且,他觉得这与他们的爱情版本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或者说柯丽的言行部分折射出他们当初的爱情。
不过,王国基觉得就这么去一趟医院对李天亮来说远远不够,如果真的这样,那么,这个世道就太不公平了。因为他俩在海西相识二十多年,多次一同共事,一同合作,彼此间多有了解,友谊的基础相当牢固,而且他俩在许多领域中有相近的思想、观点,在行动上始终保持高度一致,他们以往的精诚团结曾经多次阻止了刘少岛集团在海西肆虐和企图,而且取得了多个回合的胜利。他认为这是值得骄傲的回忆,这是一个个以少胜多的战斗,这是一次次以弱胜强的战役。正因为此,自己在海西,在刘少岛面前的威望迅速得以提升,得以逐渐脱离刘少岛阵营,建立自己的体系。他觉得尽管李天亮属麾下大将,功不可抹,但是,这一切的主要原因还是自己有一套既灵活务实又高度原则的人际关系处理准则、二十多年来在海西努力工作所获得的良好口碑以及一大批同志有力的支持。
几天来,王国基多次冒出李天亮确实惨了点的念头。因此,王国基终于提起电话。
李天亮自然非常激动。“国基,那天柯丽的情绪不好。”
“天亮,别说了,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呀!天亮,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只能说对不起了,我的能力有限,我尽力了。今后的事我一如既往,你尽管放心。”
“还有今后吗!你不觉得唇亡齿寒吗!但愿你不要产生削足适履的念头,如果那样,可能适得其反。”
“这还用说吗,我只是恨自己当初心慈手软,藏送了大好的局面,后来意志不坚,以至于落到今天不可收拾的地步,多年的努力拚搏付诸东流。天亮,时至今日,焦音之还骂我们见死不救、吃里扒外。我没搞懂,我凭什么去救他!岂有此理。”
“这不能怪你,如果有人要搞刘少岛,他肯定走不脱,也许他比我、比焦音之更惨。我相信,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我都看得见。”
“天亮,这两次的事,你有经验教训吗?”
“意志不坚,不够团结。我现在有鱼死网破的勇气,可我已经失去了舞台。你认为呢?”
“所见略同,所见略同呀。天亮,无论如何,我请你一定要保住性命,看我与他们来个鱼死网破的拚杀。你会为我骄傲的。”
“我相信。你已别无他路。如果继续下去,拚也是倒,不拚也是倒,不如拚它个痛快。不过,国基,我倒觉得,如果你倒下,刘也必倒无疑,这里头有智慧可以运作。最好掌控刘的心理,把握他的脉搏,通过私下的和谈或者是第三方的斡旋形成一种僵持的局面或者一种暂时的平衡,将来再做打算。如果刘拎得清,看得准,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目前看,苏国庆没什么问题且老奸巨猾;刘不一定镇得住陆,这个家伙不像我们,他自认为不卑不吭,功夫盖世,妄自尊大,激怒之后,他会不顾一切。所以这二个家伙最讨厌。”
“天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国庆身居高位,我们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的思想会回到卢东区委书记的境地上去,我估计他绝不敢拿自己的切身利益开玩笑,何况他不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
“陆呢?”
“陆,是的,陆,”
“听说他与你有联系!”
“天亮,少岛同志说过,我们说话要负责任。”
“没什么,我是住进医院才听说这事。”
“天亮,我想通过刘少岛杀他的威风。僵死之人,怎么可能长期在局外胡作非为。咄咄怪事,岂有此理。天亮,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我们均学过不少的案例,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有深刻的认识,我希望你头脑清醒,换位思考。天亮,沉默和疾病是你最好的朋友;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家人的支持是你最好的精神支柱,庆幸的事,在这一点上你的家庭无与伦比。我非常放心。天亮,以你的智慧,我完全相信你能确保生命无虞。”
“国基,是不是要做一个彻底清除的计划,我觉得完全有必要。”
“我从没想过。我不会这样想,我更不会这样做。天亮,就这样吧,好好劝劝柯丽,有事打电话。再见。”
其实,焦音之出事时,王国基说了一句:这个脚踏几只船的小滑头,罪有应得。然而,王国基又何尝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李天亮东窗事发后,他便找了市局。那时,王国基已动了狠心:击毙反抗、逃窜的罪犯天经地义他非常后悔,当时就该对陆晓凯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市局避开谷小保在新江县采取的行动却受到段德良的摇控和左右,而且,王国基过后又表现出摇摆不定的情绪。无奈之下,王国基给陆晓凯去了电话。“我三番五次满足了你的要求,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不肯罢休。”陆晓凯的答复直接而明确:你们两人必须有一人倒下。我告诉你,我有三套以上的备份,你若轻举妄动,无疑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话将王国基气得脸色铁青。后来,他认为市局能力不足并不肯承担责任,悄悄地停止了行动。最后,王国基不得不执行陆晓凯的提议,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继续生存基于李天亮倒台的基础之上。现在,他听到李天亮提出这个设想,不免心有余悸。
王国基早年与刘少岛几乎同步成长,而且,他俩人的关系相当不错,八十年代中后期被刘少岛落了下来。后来,他紧跟刘少岛,也算是刘少岛旗下的一名大员,特别是在当市长前的一段时间里,这种现象极为明显;当了市长之后,王国基觉得不能完全像以前那样虽然他认为在刘少岛的领导之下,必须尊重他的意见、维护他的形象,但他也试图对自己的形象来一个小小的修改。每当刘少岛看到王国基坦诚的微笑时,他便觉得王国基是可以控制的,在他看来,王国基的偶尔急促完全正常是可忍的、自然的、本能的,任何一位新市长都会像他一样,这当然毫无大碍;而且,刘少岛也确实想主动与王国基交心,他要找一合适的时间、恰当的理由。由于双方本着客观而又务实的态度,有较好的心理素质和性格修养,他俩第一年的相互配合可以用相当成功来形容。
但接下来便碰上夏磊的事情。
事前,刘少岛就准备提夏磊出任副市长一事几次与王国基交换意见和看法,而且,王国基均表赞同。之所以刘少岛几次与王国基交换意见是因为他看出王国基心中的另一副算盘刘少岛特意提示,他甚至点了他也认为适合副市长人选的李天亮的名,用心良苦的刘少岛把这个机会留给了王国基。但是刚任一年市长的王国基不知是不相信刘少岛的直率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在私下交换意见时,他没有提任何看法。这让刘少岛觉得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李天亮,既然如此,你就耐心一些;于是,会上的刘少岛用明确的语气提出了主要的意见,而且,他认为这是一次轻松的例会,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出乎刘少岛意料的是会议进行之中王国基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虽然会议的性质没有发生变化,可刘少岛觉得自己的诚意被王国基当成驴肝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王国基的挑衅。尽管如此,刘少岛毕竟是刘少岛,只是一瞬间,他不顾个人的得失立即明确表态,他支持王国基的提议。这次事情让刘少岛和王国基本来正常的私下交换意见、沟通看法变得困难重重,使得两人之间原有的信任不复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桌面上的“刀光剑影”。当然,刘少岛的明确表态使得王国基相当后悔当时,王国基的脸部表情有一个长时间的尴尬;会后,王国基立即向刘少岛作出解释,但是,人们想象得到这种解释的分量。
王国基早就听说陆晓凯的能力和作风,当初,他还挺喜欢陆晓凯,特欣赏他的作风,陆晓凯的常务副区长就是由他提议。一来,他知道陆晓凯与刘少岛的关系,有意主动弥补他与刘少岛之间的缝隙;二来,他也想粘一粘卢东火红的人气。但陆晓凯也有让王国基耿耿于怀的时候。在陆晓凯任副区长并兼教育局长时,王国基把苏国庆和陆晓凯找来,他开诚布公:我有位要好的朋友,他儿子想到卢东教育局工作,托我帮忙。我不了解这个人,更不便直接插手,但朋友的事我要尽力,我委托你们,如果行,晓凯也不必事必躬亲,如果不行,也没什么,难度确实大了些。两人回去一摸底,此人是南甸区一所中学副校长,刚满三十,无多少名气。苏国庆想回了王国基,他征询陆晓凯的意见,而陆晓凯说试试再说,不出二个月,陆晓凯便将市长认为把握不大的事办成了。接下来新任局长以教育局的名义请卢东班子成员,而且,王国基特意赶来作陪。当陆晓凯得知王国基要出场时对苏国庆说:我有事。当时苏国庆未置可否。宴请时,王国基发现班子成员就缺陆晓凯:这怎么行,主管教育的副区长和有功之臣不在场成何体统。尽管苏国庆作了解释,但王国基仍觉不妥,他让苏国庆打电话。陆晓凯说:我和陆岑在动物园。苏国庆只得说:陆区长有应酬。第二天,王国基的电话撂到了苏国庆那儿:如果陪女儿到动物园算应酬的话,与老婆上床算不算消费呀。苏国庆哑口无言,他找来陆晓凯:你能不能从脚踏实地和忘乎所以中挤出些精力,考虑考虑你周围的人,替我想想。陆晓凯说:我想过。苏国庆说:你想个屁!好事变坏事,教育局会讲你出尔反尔。能干副区长工作的大有人在,你凭什么,你要考虑的是上下前后左右的人在想什么!陆晓凯说:那太累,而且影响工作。这事把苏国庆气得够呛不说,能让王国基不耿耿于怀吗。
此时,刘少岛对王国基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印象无法改变,而且他的某些思想已被刘少岛洞察,这又使得刘少岛从心底里看不起他的人格。当王国基发现这种局势已经不可逆转时,他的态度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旗帜鲜明、立场坚定,他死死盯住卢东:苏国庆别想动,陆晓凯也别想活。苏建华回海西时他首先提议回卢东任职,他好好地利用了一回刘少岛维护大局的主观愿望、他牢牢地抓住了刘少岛原则性强这一自身弱点,他将卢东的干部压成一潭死水。
就王国基而言,实际情况恰恰证明他所用之人和他的用人观点的正确性和必要性,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他提议的李天亮是一位颇有水平和能力的人,在一些是非问题上,李天亮的表现和发挥远远超过了夏磊,但凡王国基提拨的干部,不仅个个具备单打格斗的个人能力,而且,他们也具备团队作战的协作精神,甚至陆晓凯很清楚在干部任用方面许多人对王国基别具一格的方式独有情钟。
陆晓凯确实是位敢作敢当的人,他为夏磊打抱不平。他认为,夏磊不是没有水平,他的局促甚至某些方面的笨拙完全是因为刘少岛没有放开他的手脚,这就像陆晓凯对于陈元之类的人物,总是担心别人在背后指东说西。为此,陆晓凯受到刘少岛的严厉斥责;陆晓凯也是个条理清晰、信息灵通的人,他从来没有因为王国基将他对刘少岛的愤怒直接发泄到卢东和自己头上而对卢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