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平歪着头笑了笑。“你会按摩,这是山庄的小姐做的事。”
“噢,你把我当成盲人。盲人按摩。”
陆晓凯凭感觉依次从李秋平的脖子、腰部和臀部敲了下去,一直敲到她的大腿、小腿,一遍又一遍。他听见她平静地呼吸。过了一会儿,他说:“秋平,不知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当你开着一部名贵的跑车自由驰骋,而这部跑车又不属于你的时候,你会非常的恼火!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我听懂一点。大海,你真这样想。”
“秋平,我真想杀了跑车的主人,可当我拿起刀时,我却发现那是我善良的大哥,我的引路人。”
他一手托着李秋平的双腿一手挽着她的脖子,她双目紧锁;他将她抱下床面对自己,她像听话的绵羊;他感悟她光滑的肌肤和她急促的心跳,她迎着月光露出甜蜜的微笑;他将睡衣轻轻地替她穿好,然后,他将她掳入怀中,长时间紧紧拥抱着她,她瑟瑟而颤;他在她额头上深情地吻了吻。“秋平,后门的榫眼已经磨脱了,叫小明修一修。”说完,他便出去了。
当陆晓凯经过堂屋看见满天星光时,他才发现堂屋的门是开着的;当他从二楼回到堂屋时,他注意到她拢起的黑发已经放了下来,而且两眼红肿。
“秋平,这包东西你要保管好。只要你愿意或者你碰上困难,你都可以打开它。也许,也许它能帮你一家人渡过眼前的难关。记住了,一定要放好,不能叫别人得到。”
“大海,我们都是过来人。不知道是我李秋平人到中年没有风情,还是你是君子风度坐怀不乱,其实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是,你不是君子,更不是圣人,你就是普通男人。那天晚上,你已经表现出普通男人全部的特征,你有情有意,你食人间烟火。我想一定是有一件大事、难事,一件大难事压着你,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大海,也许你有千难万难,你难以启齿,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有什么问题?我家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说过我有权力知道。大海,难道你对田畈、对陆小明一家的所作所为都是虚情假意!谁会相信人世间还有这样的虚情假意!难道小寒姐会为一个虚情假意的罪犯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大海,我想不通,你怎么会是罪人!这个世道还有没有天理,还分不分黑白、善恶!”女人的歇斯底里是揪心的、可怕的。
陆晓凯想象不出平日里不怎么吭声的李秋平今晚怎么了,竟然如此情绪激动,他无言以答。“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田畈,流浪。为了屏崖深邃的幽静,为了溪涧潺潺的流水,为了奔腾的涛声,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桃园义,朦胧情,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梦中的,”陆晓凯虽然手舞足蹈,但他却失声低吟,他情不自禁,泪水夺眶面出。
“叔叔,”
陆晓凯几乎跳了起来。
“唱得真好。”小雨拍手大笑。
“太小气了,就表演给我妈一人看,怎么不叫我们一声,是不是,小雨。”六一鼓掌责怪。
李秋平破啧为笑。
“大哥,在家呢,准备好了吗?”第二天晚上,小五如期而至。
“小五,坐,喝茶。”陆晓凯已经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他让李秋平泡了茶,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根据昨晚的交谈情况他判断小五不像段德贵第二。于是,他先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看看今晚情况再做最后的决定。“小五,我猜想你是好人,说些详细情况。”他把小五拉到了门外。“要不,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我想问你一些情况,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先说说。”
“段德贵前几天对我说,如果不能再在你这里弄出名堂来,他就要去告你。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饭后他又对我说,明天就去告你,他要亲手把你抓起来送到公安局去。他说你是流氓,是无赖,是个十足的吝啬鬼。他已经忍无可忍。可是你不相信我。大哥,赶快走,什么事都会发生,段德贵已经变了,不是当初我认识的了,我手下的弟兄也这样说。”
“小五,你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要跟他鱼肉百姓?”
“大哥,我没有工作,靠瞎混过日子。以前我从不到乡下去,在县里当个小罗汉,也是个忙人。我劫富不欺贫。”
“我没有理由相信你说的话,你换位思考。你懂吗?”
过了一会儿,小五说:“大哥,我没有办法叫你相信我讲的话,真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是我送小寒姐到这里来的,也是小寒姐打电话要我来接她的,后来还是我送她上的火车。这事你问小寒姐,大哥,我本不想说,但你不信我。你问问她,我小五怎么样,够不够兄弟!大哥,小寒姐没对你说这事吗?”
“小五,”陆晓凯仔细地打量一番小五,“她对你说了什么?”陆晓凯开始相信小五了,他想到了谷小保。
“什么也没有说。她是个相当自信、相当清高的人,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她更不知道我躲在树林中看了她三四个小时,直到你和小明婆娘回来。但她走的时候却是给我打的电话,这是不是说明她相信我?如果她相信我,你也要相信我。”
“你早就认识我?”
“在石泉开张的时候,我知道陆小明家有你这么个人。”
“你怎么认识陈小寒?”陆晓凯故意再问问。
“有一个与你样子、年龄差不多的人上半年在这里做生意。一开始我向他收过保护费,后来我心甘情愿跟他做事。他姓谷,我叫他老板或者谷哥。”
“小五,有关小寒和谷哥的事你对别人说过吗?”
“我知道,如果我漏出半句就完蛋了。他俩的事我都自己做,从没交待过手下人。”
“小五,我准备了些酒菜,我们边喝边聊怎么样?”
“大哥,我滴酒不沾。谢谢你。你快准备准备,趁夜离开。”
“那就喝口茶。小五,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吗?”陆晓凯把小五拉进了堂屋。
“没有。”
“现在段公安在哪里?你懂我的意思吗?”
“套路我懂,晚上我找几个人陪他打麻将,把他拖住。他最喜欢麻将。大哥,你放心出发。祝你一路顺风。”
“你相当聪明,不错。你知道陆小明全家对我相当好,现在我要走了,有些不放心,以后能不能在某些方面对他们关照关照?”
“大哥,凭我的水平应该是轻松的。”
“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关照。”
“这我知道,陆小明是你的救命恩人。”
“小五兄弟,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明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我非常感谢你。”
“大哥!我不能收。小寒姐要我关照你,她给我钱,但我没收。大哥,我不能。”
“你凭什么帮我!”
“我没帮你什么,我也不是帮你,我这是还谷哥的情,是他帮我在新江坐稳了位置。大哥,别说这些了,快准备吧。”
“小五,听清楚了,拿着快走,把今晚的事做好!”陆晓凯使劲地推着小五,他目送小五,看着小五发动摩托车。然后,陆晓凯站在土坪边举起手在夜空中招呼着。
李秋平流着泪,眼圈红肿,心情沉重,这时她站在离陆晓凯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捧着陆晓凯喝茶的杯子。
“秋平,茶叶还有吗,给我一些。”
“我已经包好了,是我们一起做的茶,吃的时候你就会想起田畈,想起陆小明家。大海,明年我全留着,一斤也不卖,保证谷雨前后给你寄去。我还为小寒姐备了香菇。”
“秋平,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一定会。”
“赶快走吧,路上慢点。”
“不。我要等小明回来。我不知道怎么对小雨和六一说。”
“我求你了,大海,什么也不要讲,赶快走。”
“如果有人找我,你怎么回答?”
“我就讲,你走了,不回来了。”
“不。你说我过二天就回来,而且,晚上时不时地到我房间去开开灯,记住。秋平,我把电脑留给你,没事的时候你可以玩玩,密码你知道。这是段德良的电话号码,明天,给他打电话,说我有事。”
“我会的,你放心。大海,那只红色的包呢,怎么不见了?”
“红包?不记得了。算了,没关系。秋平,我的真名叫陆晓凯,拂晓的晓,凯歌的凯。”
“我早就知道。晓凯。”
李秋平跟陆晓凯到了车边。
陆晓凯再一次深情地看着李秋平,他本想说:秋平,我又是一个流浪儿了。但他却说:“秋平,多保重,一定要让小雨、六一读大学,我走了。”
“走吧,快点。”李秋平推着陆晓凯。
“秋平,狗是人类的朋友,小勇通人性,你要照顾好它。”
“我知道。”
“秋平,我要走了,我想,我想,”
“想什么,快讲。”
“我想真真拥抱你!”
陆晓凯还没讲完,李秋平就抱住了陆晓凯,在他肩膀上撞击着。“走好,小妹求你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回田畈!天呀!”
“我的好妹妹!”当陆晓凯将车子停在水坝边再一次回望陆小明家的小木屋时,他觉得门前那盏逢年过节时才开的白炽灯是那样的明亮,可李秋平立在土坪边的身影却又那样的瘦弱,仿佛中行行泪水烙印在她隽秀的脸庞上。
二十八
“小虎,你好。”一出田畈,陆晓凯便掏出手机。
“聪明人,本来,我想送你几瓶好酒。”
陆晓凯稍有惊诧。“有些事还没了,不过我肯定会回来,我一定给你赔礼道歉。我还要喝你的喜酒。”
“什么意思?”
“你的办公桌应该换个朝向,譬如说朝西。”
“朝西?天天看着县委大院发呆?大海,是未雨绸缪的结果?不给我留点什么?比如说,真正的电话号码。”
“再说,小虎,我会打给你。麻烦你转告小段,过几天我请他喝酒。”
“大海,这小子工作不错,我准备将他调回局里。”
就像当初陆晓凯离开海西前的一段时间中反复思考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海西他总是先进行一些毫无结果的思考,也许,对他有益的是思考过程本身一样,现在,他思索促使自己最终离开田畈的原因。他想到了“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确实相当辩证,大陆、陆小明、李秋平是这样,田畈也是这样。在他看来,世道既教会人们争斗,也教会人们妥协;自己曾经与世道争斗,当然在世道面前亦存在必要的妥协。他感到自己未能理解人生的重大意义就是不断地产生分歧、不一,不断地解决分歧、不一,只有这样社会才能不断发展,人类才能更加文明;他感到自己缺乏与天斗与地斗的精神和勇气;他感到自己以前形成的与其时刻生活在侥幸中,倒不如消极遁世、回避现实、总能寻得几分宁静的想法是何等的幼稚和荒诞。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没有任何理由享受其乐无穷的趣味。
此外,他在田畈还有一个感受:段德贵确实是一个人物。他在昼贪夜盗之余可以堂而皇之地扒下村妇的外衣,打着饱嗝对她们说菜的味道;然后,提拎一盆剑兰取悦毫不知情的亲人;必要时,他努力着装整洁、加班加点、谦逊有度,甚至洗衣做饭,使他的邻居、同事、家人感觉到他是负责任的丈夫、父亲和兢兢业业的官员。他似乎在大胆实践、不断探索、努力创新以求丰富人生。
不知转战了几个县城,陆晓凯在秋雨中漂泊了一段时日后终于精疲力竭地乘飞机回到海西,他住进了吴义林的东郊别墅。
“凯区长,前不久我到苏州乡下实地考察一番,给你选了块蛮大的墓地,还用得着吗?”
“好地方,能在苏州安家不失为上策。”
“我真佩服你,凯区长。”
“以后叫我大海。说吧,你佩服大海什么?”
“怎么敢坐飞机回来!”
“为什么要用‘敢’字,我怎么不能坐飞机!”
“怎么知道我会‘安置’你!”
“真笨。许多人日劳夜作,不就是为了‘孝敬’我吗!”
“叫你大海,我不习惯。凯哥,周游一圈有何感慨?”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人;大千世界分外妖娆。此外,我悟出一个道理:既然多少同林鸟必定成为分飞燕,所以说,人生不必苦苦恋。”
“没因果关系。凯哥,我没办法与你讲下去。要我做什么?有何打算?”
“鲁迅先生早就安排好了。简单说,一辆黄包车、二块大烧饼,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再来位老妈子。”
“老妈子?条件还不低?”
“义林,噢,吴总,我已经想好了,我付你租金,前面我讲的寓意深刻的哲理值三个月租金,当然,那也是我的见面礼。”
“凯哥,你说的‘寓意深刻的哲理’,司马迁的《史记》中有,就算是你的,那后面的租金怎么付?”
“你也看过《史记》?好吧,就算我没说。接下来的吗,大海就给你吴总当个小花匠。东郊别墅不错。义林,这帮家伙最近怎么了?谁最风光?”当然,陆晓凯知道的第一个“风光”事件便是市政协副主席苏建华的“双规”。“这不可能。”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听讲与西北有关。”
“我明白了,穷庙富方丈,拔出萝卜带出泥。”
“大概吧。”
“没人帮他一把?不至于楼上台下的全体同志均冷眼旁观吧。这帮家伙真是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苏区长全供认了,罄竹难书,谁还敢伸援助之手,敢沆瀣一气!再说,他碰上这样的事体就垂头丧气。”
“没骨气。义林,有可能吗?代表我去看看他。”
“这要有机会。我看还是等判了之后到牢里去清爽一些。”
“这起码要等上二三年。”
“凯哥,苏区长‘双规’期间险些被人劫了。不知是梁山的好汉,还是张飞的弟兄?”
“建华有此建树!”
“这也叫建树!凯哥,你是不是到月球上进修了一回!”
“好,不说了。义林,学校办得怎样?”
“你总算想到我最关心的事了。如火如荼、兴旺发达。凯哥,我聘的这帮家伙真是不一般,即便我吴义林招不到学生,我都要不惜一切代价供养他们;更何况这些学生也不错,将来,他们的家长绝对刮目相看。”
“精神可嘉。义林,你要是我,第一个去拜访谁?”
“这个问题好,我要是你,第一个去拜神仙。你去吗!我说凯哥,我们讲点实际的。我要是你,我就老老实实蹲在这里,绝对不能乱走乱动,凯哥,我把这里的人全清了;寂寞了就到学校去,但只能到我休息室。”
“你竟让我老老实实蹲在这里!最后一堆肥肉上面插着个胖脖子,就像你这个样子。我不干。义林,你帮我找份工作。”
吴义林哈哈大笑。“我肯定你已经殚精竭虑,你还能工作!一个新时代这么快就到来了!我不信。你是远航归来的水手,整日与惊涛、寂寞为伴。这种情况底下,我呢,可以帮你修修船、堵堵漏、补补帆、购置给养,此外,我再给你安装一套全球定位系统,这样你就不会是聋子和瞎子;你呢,就把东郊当成是一只路过的港湾,你可以吃些蔬菜,增加维生素ABCDE,再找几个女人,发泄寒气和悔意,但是,你不可利令智昏、大睡不醒,大睡等于小死。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命运之神打着灯笼找你时,你毫无表白。凯哥,我就是这么想的。”
“义林,够实在。可我怎么不能工作,我可以做,”
“好了,好了,凯哥,时至今日,你仍然旧习未改,你仍然藐视一切,我认为这是对时代的挑衅,是对你生命不负责任的具体表现。说句牢骚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就劝你出来,你偏不听。嘴里吃着个常务副区长、手里抖发抖发地抓不稳一个代区长、眼中还盯着个烂书记,充其量就是为了一点夜草,再上几次电视。现在看,出来了你就会如鱼得水、豁然开朗、益处无穷。即便有劣迹、忤逆,凭你的能力、水平泰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