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点回来。”很快,李秋平优美的身段和轻盈的步子便消失在小树林中。
迎着阵阵江风,眼望涛涛江水,久居江海之滨的陆晓凯顿感迥异。堤下江水碧波,奔腾东驰,一泄千里;江上铁甲钢龙,破浪击风,百舸争流;北岸山峦起伏,绵延叠宕,依稀朦胧;脚下沙滩晶莹,峭石林立,芦绿联翩;江中抵柱磐石,劈波斩浪,风骨凛然。此情此景,陆晓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竟朗朗而吟:极目远眺,巫山云雨仿佛眼前,金戈铁马甚似昨日;回首往事,坚船利炮戏谑湘军水师胡鄂抚为之呕血,租界商埠羁侮长江口岸诸中堂笔下丧国。忆昨日,华夏儿女抵御倭夷欺凌中华魂可歌可泣;看今朝,高坝银桥贯通大江南北东方龙气吞山河。
只仅一日,田畈的山山水水给予陆晓凯一个美好的印象;只仅一面,以陆小明为代表的田畈人又拂予他一个和蔼、一种安全。是的,他要感激陆小明,感激陆小明的伤,是这一契因将他带到了田畈;他要感激田畈,他要感激李秋平,是田畈和李秋平收留了一个他们一无所知的“美术工作者”、一个虚幻的“陆大海”。此时此刻,他立誓要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义无反顾地帮助田畈和她的人们,尽管这一切有可能显得单薄和苍白。
夏日里陆小明家的晚饭很晚,主要原因是陆小明收工回家晚,当然,两个孩子放学后从县城骑车到家也要半个多小时。天快黑的时候,两个孩子一同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家。尽管他们早晨上学之前陆小明和李秋平就对他们作了交待,但他们此时还是显得异常拘谨似乎觉得这个叫陆大海的陌生人与他们的父辈们无论在相貌、个性、语言、举止等方面均格格不入。他们在叫了声“叔叔好”之后,便放好书包,一声不吭,到厨房用勺子舀水洗脸、洗手,然后就坐在堂屋的方桌旁。
“读书够辛苦的。”陆晓凯笑着打招呼。
“叔叔,你是做什么的?你是画家?”六一在对陆晓凯进行了一番打量后,好奇心终于驱使他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搞美术。素描、画画之类。怎么,你不相信?”陆晓凯心想,这个机灵的孩子难道一眼看出了我的破绽,首矢中的。
“看你的样子,像个老师,你是教美术课的老师吧?”六一歪着头,挺执着。
“以前当过教师。当然,如果你们物理有什么难题或者困难,我可以帮忙。学理科还是文科?”陆晓凯对六一的判断感兴趣。
“那是高中的事,我们才读初三。不知道,”小雨欲言又止。
“鱼,让给叔叔吃。”站在陆晓凯身后的李秋平看了小雨一眼,伸出了母指。
这话反道提醒了陆晓凯,他将鱼和新鲜香菇挟给两个孩子。“你们正在长身体,要多吃。外星人都知道中国的中学生最苦最累而且压力最大的。你们的付出远远起过世界五百强的CEO。”
“谢谢叔叔,叔叔,你也吃。”两个孩子几乎异口同声。显然孩子们与陆晓凯拉近了距离。
“嫂子,弄些给小明,他需要补钙。”陆晓凯将最后一块鱼挟在陆小明的碗中。
“叔叔,你教物理吗?初中物理不难,不知高中物理难不难。”小雨也挺拗,她刨根问底。
“我的数理化都蛮好,对物理特别感兴趣,因此中学物理的概念、公式、解题方法记得特别牢。”陆晓凯应付着。
“那我们以后能读高中,碰到难题能找你帮忙吗?”还是小雨。
“那当然。小雨,你说能读高中是什么意思,告诉叔叔!”中学教师出生并主管教育多年的陆晓凯对此特感兴趣。
“我们穷,读不起高中。如果家里能供一个人读,那小雨读高中是最好的了,年级中她始终排前十,我不是料子。”六一说出真情。
“大海叔,孩子说话不当真。你们别说了,快吃。”听见六一的话,李秋平急忙从陆小明屋中出来制止。
“嫂子,读书是大事。嫂子,我说,经济上我想想办法。”陆晓凯终于明白。
“大海叔,哪家的父母不心痛孩子,想跳出苦海只有读书一条路。可你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平时省吃俭用还应付得过去,到开学的时候还是紧张的要死,可那也要小明有活做,要靠亲戚帮忙。我不是对你诉苦,我们村都是这样的。两个孩子再读高中花费就更大了。大海叔,你想想,读了高中有什么用,又怎么供得起孩子读大学呢!”一个月前,李秋平为孩子读书的费用跑了趟娘家,现在陆小明受伤在家,没了收入,这个家她简直无法维持。
陆晓凯还真的是喜欢陆小明家,尤其是两个孩子,小雨文静,六一倔拗,两人的穿着普普通通却干干净净。“我来对了。嫂子,我有个朋友管教育基金,一旦我出面,解决一二个孩子读书不成问题。包在我身上,你们别操心了!”
话语一出,孩子立即用惊奇的眼神瞪着陆晓凯;李秋平就像是一个跌跤的小孩一瞬间手足无措,随后将信将疑便跃然脸上。看到他们仨人的样子陆晓凯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雨、六一,叔叔是认真的,而且把握很大,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好大学。这事,你们不要对任何人说,嫂子你也一样。”
应该说,第一天结束前陆晓凯已赢得陆小明一家人的信任。
二
劳春燕买菜回来,一进门就往卧室走,她要告诉陆晓凯已经约好了下午搓麻将。这几年陆晓凯工作繁忙,很少在家陪她,岑儿也长大,家务事日见减少,她没别的爱好,遇上休息日,看个电影、搓几圈麻将牌是常有的事。
她一进卧室就看到电视机上的大信封,她将信封放进陆晓凯的抽屉,可刚要出房间时,猛然间又仿佛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她又取出信封,真是陆晓凯的笔迹。是他写给自己的信?副区长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年代写信玩文化,真是酸溜。她立即拨打陆晓凯,陆晓凯关机。在她的印象中他从不关机。她将信封放回到电视机上,到厨房理菜,理着理着她便感到事情不妙,只要在家休息,陆晓凯不会这么早起床,于是,她又打陆晓凯,还是关机。她想了想,你陆晓凯关机那王秘书肯定不敢关,她拨打王志敏,对方竟也关机;接着,她直接拨打苏国庆,对方不在服务区,联系不上。这帮鬼!她心里骂了一句。她又到了厨房,心不在焉地洗菜,洗着洗着,床上凌乱的毛巾毯忽然又跳入她的脑海,这不是他的习惯。好在苏国庆和王志敏的电话均未打通,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她拿出信封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一会儿之后,她撕开信封口子。
春燕,你好!
我们认识、相爱、结婚、生活十八年了。有些事面对面难以启齿,用信函的方式既能消解尴尬和无奈,又能清楚、准确的表达意图,更不会因突发别情而崩溃意志。
八五年深秋,我认识了二十一岁的你,一个中学物理老师和一个银行职员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恋爱。恋爱中的你在各个方面总是比同时代同年龄的姑娘们略高一筹,用现在的话说有超前意识。你用你的言行不断的感染我、鼓励我。我知道,你想让我成为一名诚实、可靠、勤劳能干的人。我记得,在你的鼓励、策划下,我们第一次触手、第一次亲吻,心情激动而温馨。当然,你对我最大的嘲笑是因为我为我的一个家庭不幸的学生捐了救济款,理由是其他的老师并未捐款;我们的恋爱冰点是你发现并阅读了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写的热情奔放的书信,为此,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未曾联系,但你最终放弃了。我要说,时至今日,我还对你毁信的行为耿耿于怀。结婚前我们争吵过一次,因为我们的新房是学校的简陋校舍。在岑儿出生之后生活徒增困惑之时,是岑儿的外公外婆及时解难抚养岑儿供给善食,对此我深表感谢。总之,波折与烦恼同行,温馨与快乐共存,点点滴滴,记忆犹新。现在,这一切必将失去,那怕是我为之诧异的冷嘲热讽。
春燕,我曾经怀疑陆岑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原因是九七年岑儿住院,血检呈阳性,及至全家做血检。我要告诉你,我们家的血型不符合客观规律!这不得不使我更加怀疑婚后的一天你未接我打回的一夜电话,而且十多年来你从未对我做过任何解释。也许你有正确答案。尽管我感到这一切漂浮不定,但我仍心存侥幸。
不幸的是,在内,我对你虽忠言警语不绝于耳,但你婚外之情藕断丝连,在外,我努力寻觅你的情人,希望晓之以理,但接踵而至的工作调动,我又未能如愿,我不知情敌、不战而败;幸运的是,我很快挣脱了情感的桎梏,加倍努力于我的新工作。我始终用我的情感和人生价值来感化你,可你却始终无动于衷。
及至于你,外界言语颇多,毁誉同存。褒者谓:热情大方,工作勤奋,热爱家庭,支持丈夫的事业;贬者言:衣装过扬,就雅厌俗,计算精明,好与异性接触交谈。对此你自有判断。我想,褒中之真可扬,贬你之言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说实话,由于家庭生活缺乏激情,我加深了对周围世界的观察。我发现身边不乏年轻美貌可亲可爱的女性,有时还能捕捉到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和一个异样的眼神,但我无论如何找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为我的行为冠名。不仅如此,不怀好意、沾花惹草、轻率荒唐充斥着我的大脑。我自知无法给予她们真情,得到她们的真爱,她们也不可能是为了真情、真爱。如果说这种思想意识和情感基调曾经在我脑海中有过停留,而且是挥之易去的话,那么,多年来被压抑着的对陈小寒的那份情感却根深蒂固。这情感在那一年的春天显得格外的强烈。虽然岁月增添了她的庄重,时光抹煞了她的激情,但中学纯情相通的同学、至今独生的选择又激起我强烈的欲望和无穷的动力,驱使我进行不懈的努力。然而,陈小寒无限的坦然却将我们的关系定格在同学、朋友的范围之内,她的坚强使我无法逾越,我知道中学时代由我掌控的方向盘现已不复存在。这是你从那些情书中无法知晓的,这是我人生道路中一段鲜为人知的情感,我认为完全有必要告知你。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春燕,我完全同意你对家中的所有事情做出的所有决定!
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海西。其实这是时光作祟,人不能永生,只不过方式方法因人而异,或朝或夕,由天定度,但终究难避其至。就我而言,自抉方式,虽已盖棺但未定论。
二十年来,得益于前辈、同事的关心、支持,我由一名普通的大学生成长为区党委常委、常务副区长,对此,我非常感激。然而,尽管受党教育多年,尽管耿直豪爽、勤于政务、任人唯贤、务实求真,但在担任领导职务的这段时间中,我可以说意境未扩、思想未固于前,难辞阿迎、染涉习俗于后,以刚遮柔、以才蔽德于中,以绩悦民、以效邀宠于上,及至于廉则未清于廉,肃人以严,律已以宽。对此,我深表遗憾。如果人民和法律能澄清事实,我定愿承担与我有关的行政工作和经济活动所造成的法律责任。痛思之下,深感无欲则刚之深奥,出泥荷花之鲜贵,扭转乾坤之艰难。
春燕,请不要将真相告诉岑儿,我非常希望岑儿是我的亲生女儿,过去、将来永远都是我的岑儿。
我父母年事已高,非常时期如能尽力,我将感激不尽。
祝愿你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明天。
若有来世我真想听母亲的教诲,在六中做一名普通的物理教师,在课堂上与学生们演绎定理、公式。
陆晓凯
2003年9月19日
看完信,劳春燕脑中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呆坐一刻之后,她侥幸着打开电脑,当她确信陆晓凯工作用的那几只文件夹已被删除时,眼前便一片漆黑。渐渐地,过去的往事涌上心头,仿佛幻灯片似的历历在目。
陆晓凯风度翩翩,第一次会面就给自己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白马王子、强壮矫健、才思敏捷,怎么说都不为过;后来,六中的陆教师耐心仔细,爱教敬业,热心师生,虽常常满头白粉,偶尔捉襟见肘,但仍不失其轻松洒脱的形象;担任领导职务的陆晓凯更是着眼大局,剔除梗阻,卧薪尝胆,雷厉风行;对家庭对自己尽管无暇多顾,但也时常侃侃而谈,关爱有加。现在,这样一个足以让自己在同事、朋友和所有人面前骄傲的人已经离去。她追悔莫及。她需要陆晓凯,她幻想着他会思念事业、家庭再回到这座城市,再回到自己身边。她知道,陆晓凯是家庭的栋梁,是精神支柱、力量源泉,她认定没有陆晓凯的生活将枯燥无味、毫无意义。当然,劳春燕不知道陆晓凯离去的原因中工作和家庭因素所占的比例,但她扪心自问,如果说陆晓凯的离去有工作和家庭二重原因的话,那么家庭原因中的主要方面是自己曾经欺骗了、伤害了他。这就是那个陆晓凯称之为“打回一夜电话”的夜晚。
那晚,她根本就不在家。
婚后不久,劳春燕从储蓄所调到了信贷科。一天下午,她正向副科长陈国军讨教信贷业务,科长张月平走进办公室对陈国军说:“晚上陈老板请我们科里的同志吃饭,其他人都不在家,就我们三人,六点钟,兴业大酒店,别忘记。”
陈老板叫陈建国,祖籍福建,五九年生,几代居住苏州,原本在海西做钢材生意,现在决定进军房地产,自然要银行贷款。今天上午他刚将手续全部办完,晚上便是他坐东请客吃饭;陈国军是劳春燕的高中同学,中学毕业后考上中专,在信贷科已干了好几年,这次劳春燕调进信贷科,陈国军帮忙不少。
劳春燕放下手中的书对陈国军说:“陈科长,晚上我家里有点事,我不去了。”
“哎呀,我说春燕同学,叫我小军就是了。”虽然这么说着,陈国军还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陈科长,你原来可是一个不大吭声的人,在学校,你拘谨、腆腼,女同学看你一眼都会脸红的。”劳春燕看着陈国军大笑着。
“哎,怎么不去?那好吧。春燕,你不去,我自然也不会去,我一看那个老太婆子就恶心,叫她一个人去好了。”陈国军卖着关子。
“那不是有点太那个了。那我还是去。”
“我知道了,陆老师怕红杏出墙,管得严,要请示汇报。”
“瞎讲,他在广州出差。”劳春燕脱口而出,突然又觉后悔。
“春燕,那不正好。你想,你一个人回去要烧要洗,多麻烦,完了又没人说话,还没意思。在酒店又好吃又潇洒,大家说说笑笑多有劲。”为了让劳春燕放心参加,陈国军继续说:“再不行,晚上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就这么说定了。我先走,你就跟老太婆子一起来,哎,说好了,不得反悔,酒店见。”陈国军说完,挤了挤眼皮子,做了个怪脸带上门出去了。
劳春燕甚感无奈,她到张科长办公室说:“张科长,晚上我家里有点事,我不去了。”
“春燕,你刚来,有的事你不熟悉,将来慢慢就会知道的。就我和小陈,别人看到了不太好,再说又不让你当酒保,随便喝一点,高兴高兴就完了,不会多喝。”张科长五十左右,胖胖的身子,架着眼镜,丈夫在外地工作,是一位工作热情极高的女同志。
“张科长,陆老师晚上要打电话回来,我真的不想去。”
“陆教师?噢,我知道了,就是你家里。春燕,眼下装电话是时髦的事,我家已装二年。可我看没什么好处,真的。不过新婚燕尔我理解,我保证吃完饭就让你回去。”张科长斩钉截铁,说一不二。
劳春燕和张科长六点准时到了兴业酒店二楼。
“人都到齐了吗,陈老板?”张科长俨然像主人似的坐在主宾席上。“陈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