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哎,兄弟,是不是遇上了麻烦?”段德良又坐了下来,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陆小明说:“木匠,换杯茶。”
“怎么说呢,一时失去了生活目标。”陆晓凯两手一摊。“出家嫌清贫,耐不住寂寞。不过,田畈挺不错。”
“我知道,无颜江东。生活有困难吗?是不是有人找你追债?”段德良大声地笑着说。
“没问题,我留了一手。”
“太老实,没听说欠钱的是爷吗。”段德良抬头看看陆小明的屋子,又对陆晓凯说:“兄弟,既然耐不住寂寞,何不到我家去散散心,我老婆陪孩子在新西兰读书,我一人住,家里宽畅着。”
“为什么要陪读?陪读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家属不工作了?”陆晓凯关心地问。
“不得已而为之。主要原因孩子小,二来我老婆原在县中教英语,语言上比较方便。其实说来也挺可惜,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大海,山东人都这样吗?”陆小明在一旁听得好奇。
“噢,我家也是这个情况。小虎,你有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一人吃饱全家都好的感觉吗?”陆晓凯笑笑。
“段公安,就在我家吃,没什么好吃的。”见大家笑得开心,陆小明也提出吃饭的事。
“木匠,腿伤好了吗?”段德良关心陆小明的腿伤。
“你们认识?你怎么知道他的腿,”陆晓凯问。
“前二年,我在公安局做过木匠活。”
“哎,木匠,找到活了吗?不干活,家里过不去吧?”
“还没有。受伤之后,人好像就没有以往那么勤快,懒洋洋的。”
“我帮你找个事儿。”
“谢谢你。反正木匠的命。”没等段德良说完,陆小明就抢着说。
“我到哪去找木匠活,当保安。工作不累,就是要守时间,一天要做十多个小时。我去帮你说,他们不敢欺负你,工资也高一点。谁让你收留我们山东的落难老乡呢。”段德良看看陆晓凯。
“谢谢段公安。”李秋平高兴地说。
“兄弟,我还有事,不陪你了,改日再聚。中不中?”
“中。”陆晓凯起身说:“慢走。”
段德良掸了掸身上的花生皮,整整衣服,开车走了。
陆晓凯看段德良离去的身影说:“小明,他是公安局长?”
“是真的,我认识。他当了好多年局长了。”
“大海兄弟,因为你,我家小明找到事做了。”李秋平满怀深情地望着陆晓凯,她双手递过茶杯。
虽然陆晓凯酒量不错,但也有喝高的时候,每当这时,劳春燕会在数落几句后像李秋平一样满怀深情地望着自己双手递过茶杯,几乎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眼神。
这让陆晓凯想起了劳春燕。几个月来,他多次想起她,尽管他挥之不去的思念深深地藏在夜晚,藏在心底;几个月来,一个千年的人生问题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直困扰着他,夫妻究竟有几分真情。正因为他了解劳春燕,因此,他在离开海西前给她留下了那封信,其实,他主要想给她留下一个心理准备的时空,他相信这不仅仅有利于劳春燕还有利于陆岑。无论与劳春燕的情感如何,毕竟这个十五年的家庭因自己主观的、人为的原因而散,责任全在自己。
那么此时,劳春燕在干什么?她能否承受眼前的一切?她的心理、感情将发生怎样的变化?这坛十五年的陈酿打破之后人们将看到一个怎样的劳春燕呢?
劳春燕从陆晓凯留下的信中得到一个明确的信号,与陆晓凯的生活结束了她坚信陆晓凯的经济问题是家庭破裂的罪魁祸首。她早就感到陆晓凯存在经济问题,然而,自己所做的仅仅是对他进行了微不足道的提示,仅仅对每一位造访者采用同样的方式泡完茶之后便进卧室看电视,偶尔出来为客人加些水。她给造访者的印象是从不参与其中,从理论上说,失去了二道防线的作用,虽然,此为套话、大话。事实上,在家庭经济活动中,陆晓凯民主得让她五体投地;但在非正常的经济领域,她几乎看不到陆晓凯的“透明度”,她能感到的蛛丝马迹则是他化装时的一小撇败笔,换句话说,劳春燕的二道防线几乎无“敌”可防。为此,她没少担忧。
如果说原先物质生活丰富多彩但是精神上总是提心吊胆的话,那么现在,陆晓凯在带走劳春燕部分担忧的同时却给她留下了无穷的烦恼。一方面,凭她对陆晓凯的理性认识,她认为就陆晓凯而言失踪、出走与被害死亡完全是同一概念,她告诫自己一定要以务实、积极的态度思考、对待今后的生活;另一方面,中国流传甚久的妇道意识相当程度左右她的思想关键是劳春燕心存侥幸。此外,她觉得自己过去仅仅是幕后的跑堂,现在已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上前台俨然成了主角,就要出演舞台上的、真实的劳春燕。当第一波潮水般的善意关怀和恶意嘲讽向她蜂拥而来时,她的不稳定情绪立即溢于言表,无奈之下,她将这一切权当是对陆晓凯的爱和恨;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所控制、使这一切成为短暂的一瞬、渐渐恢复并重新努力以平和的心态对待接踵而至的第二波、第三波。
几个月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回忆陈建国和刻骨铭心的在当时看来是罪恶至极、荒诞之极的夜晚;特别情况下,陈建国的形象紧紧缠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每当这时,她呼吸急促而且内心深处似有一丝慰藉掠过。有时,它像一副催眠剂,快速治愈她愈来愈重的失眠症;有时,它像一副麻醉剂,逼他放弃既有的和新生的想象;有时,它还像一副兴奋剂,不断滋生她面对现实生活的胆量和勇气。
同理,海西的劳春燕绝对有理由让陈建国魂牵梦萦。
“劳女士,送你一程!”劳春燕刚出银行大门,一辆黑色小车便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从打开的车窗中传出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确确实实,车内之人就是陈建国!
“你!怎么是你!”劳春燕当即一愣;一瞬间的停顿之后,她警觉地朝四周扫了一遍,三步并着二步上前拉开车门,尚未坐稳便急忙关上车门车窗,接着,她迅速扭头探看后座并再次向银行门口张望,当她确信周围的一切对自己的这一过程不以为然时,她终于松了口气;可当她正准备放下心来时她却无意中触及陈建国炽热的眼神,猛然间她又心跳加剧,她仿佛反应过来,原来让自己正真紧张失态的原因不是来自车外而是出自车内;她顿觉自己变成一只无奈的小羊,好不容易逃过狮虎的追杀却偏偏又跳进猎人的陷阱,她不知如何才能拭去一脸的惊惶;但当她终于挪正身子软软地靠上靠背后,她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太小而认为自己坠入梦幻之中,因此,她迅速以一个极不协调的动作将右手伸进袖口在左手臂上狠狠捏了一把。天啊,真的与这个当初已经下了逐客令的混蛋东西不期而遇!是老天爷刻意安排!不!劳春燕脸上泛起了红晕继而荡出了兴奋。
这一切未能逃过陈建国的视线。“劳科长,十多年前你给我的贷款,我永世不忘,非常感谢。这次我不是来贷款,我想我有必要表示我的感激之情,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此时,劳春燕变得且喜且惊,她镇住身子、屏住呼吸、默不作声。
“春燕,往哪开?”
“随便。”
“随便?劳科长,随便!请你告诉我随便在哪里?”此陈建国已非彼陈建国。
“停在这里干什么,快开!”劳春燕突然大声喊道。当感到车轮在雪地上滚动后,她将身子向下蹭了蹭快速地并略显烦躁地说:“想往哪开就往哪开,少说废话。”
“劳科长,我理解你的心情。陆区长出事了,不,不,陆区长失踪了。这种事不可能不影响你的情绪,对你一定是沉重的打击,心情当然不好。”陈建国看了看劳春燕闭目养神的神态便自找台阶,他一边漫无目的地开车一边说:“春燕,假如陆区长不是这种情况,我想我们也不会再见面。”
“哼,全世界都想看我劳春燕的笑话。”劳春燕咬牙切齿。
“不。听说后,我想看看你,安慰安慰,就这样。”陈建国觉得这个被带刺的言语和光怪的眼神包围的女人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高傲和骄贵,不仅显得十分疲惫而且透露出特别的谨慎。他觉得作为女人她应该得到人们应有的关心和同情。于是,他略带试探口吻说:“劳科长,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凡事要想开。这事对孩子有影响吗?”
“还好。”这时,劳春燕睁开眼睛。“她住她爷爷家。”
尽管陈建国不停地看劳春燕,但是,他此时得到的唯一印象是劳春燕一脸的麻木不仁。“春燕,我还是原先的陈建国,不同的是我现在稍稍有点能量了,也许能帮你做点什么。”
劳春燕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
“当然,我知道你现在是真正的科长,不需要我帮什么。”
劳春燕又慢慢挪了挪小包。
“春燕,找个地方吃饭吧。”陈建国必须打破僵局,他继续说:“找个上档次的酒店?”
“不。”
“找个偏僻的。”
“不。
陈建国无奈,他只得漫不经心地开着车。
突然,劳春燕猛盯着陈建国问:“你住哪里?”
“春燕,你别吓我。我刚从苏州过来,还没住下。”
“来海西办事?”
“没有。我说了,看看你,安慰安慰。”
“谢谢。你是我这几个月来见到的第一个好人。送我到楼下。”劳春燕心中一阵热乎。
“好。”陈建国淡淡地应着。
劳春燕觉得自己似乎冷酷了些,于是说:“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哎,这些年你都在哪儿?”
“噢,春燕,我一直在海南、广东做事,总的来说情况还可以。但是现在,生意愈来愈难做。最近,我想回来发展。但是我知道,我要回海西,必须经你同意。你,”陈建国觉得说什么都不是。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车子停在劳春燕家的楼下。陈建国不得不强打笑容看着纹丝不动坐在车内的劳春燕伸出手说:“春燕,握个手,多保重。”看到劳春燕坐着仍没动,他紧接着又说:“春燕,握手的勇气都没有。”
这时的劳春燕整个脑子都快炸裂了。“陈建国,你到底是来安慰还是特意来刺激!”
陈建国略微思考后说:“我不能乘人之危,更不能落井下石,”
劳春燕大笑起来。“乘人之危的不是你还是谁!要不,我们今天怎么坐在这里。现在你倒是口口声声,大话连连,侠肝义胆起来,厚颜无耻!告诉你,此时此刻,我什么都敢做。”
“对不起,我说错了。我不敢对你说什么。春燕,我生不如死。这感觉跟我好几年,我怕路过海西,怕旧情复发。”陈建国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春燕,我一直不敢讲。我叫人来打听过,我不忍心伤害你;这几年,我自己来,我又不敢得罪红极一时的区长。我太胆小。我不可能得到你。春燕,你在听吗?”
“你讲吧。”
“如果你肯抛开眼前的一切,与我远走高飞,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求你忘却过去,想想明天。”陈建国终于鼓足勇气。
沉思片刻后,劳春燕“哼”、“哼”几声。“陈词滥调!”
“我讲了,我太胆小。我不可能得到你。”
“一切都过去了,我没想到我们双方都能克制。陈建国,我对你特意来看我再一次表示谢意。”劳春燕颤抖起来,她的手下意识地在门把上摸索着。
“春燕,留个电话!”
劳春燕稳稳地打开车门果断地下了车。
“春燕,春燕。”
劳春燕有节奏地甩动黑色拎包一步一步地走到门洞口,她停下步子自信地回头看了看陈建国靠在车门上潇洒自如地举手告别。她慢吞吞地上楼,到二楼时她侧过身向楼梯下边看了看;她继续上楼,到三楼时她又蹲下身踮起脚用手中的餐巾纸擦了擦皮鞋的鞋尖;到三楼半时,她弯腰探视三楼楼梯口;到四楼家门口时,她一边慢慢地打开包摸索钥匙一边又机警地向楼梯口瞟了一瞟;她打开门,刚踏入一只脚便立即一个转身探头而出,她神秘地向蒙黑的楼道上扫了一眼,愣了愣之后,她重重地关上防盗门;她贴在门上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并一直盯着猫眼,几分钟过去了,门外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她粗粗地喘着气,懊恼地丢下拎包仰靠在沙发上,茫然地望着石英钟跳动的秒针;又过了半个小时,门铃始终未发出她想象中的声响。此时,她且憾且叹,也许还有一种莫名的欣慰。
第二天下午,劳春燕下了班便约陆岑一同到外头吃海鲜火锅。因为父亲的事,陆岑的心情变得喜怒无常,好在爷爷奶奶的邻居中有几位同学,虽然作业一页未做,但是谁也不敢在陆岑面前多说几句。当然,今天的陆岑一扫平日紧锁的眉头与劳春燕有说有笑。
“妈,明天还来吗?”
“好呀,只要我的岑儿能高兴起来。”
“妈,我不是蛮好吗。”
“还好!一个小姑娘都快变成阴死鬼了。”
“妈,你把爸找回来,我天天对你笑。”
“好了,岑儿,你爸不会回来了。”
“不许瞎讲。我不允许你这样讲!”陆岑声音立即高了起来。
“我不讲,好,我不瞎讲。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想哭就哭。好了,宝贝,好了。”
找好位子坐下之后,陆岑感觉好了些,她擦去眼泪后说:“这里环境蛮好,菜也不错。”
“是不错的。以后买了房子就按这种风格装璜。”
“妈,我不在家你经常来吗?”
“我能有这种心情就好了,我快疯了。”
“没有男人,就这么难过!”
“你爸不是一般的男人。”
“我是说女人,女人离开男人就不能生活!我不信!”
“你不过是个初三的孩子,你理解不了。你爸,”
“妈,在我眼中爸爸和男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爸爸是好人,他的一半应该属于我,一说到他我就难过。我想他。”
劳春燕擦了擦眼角说:“岑儿,吃吧,今天暂时忘掉他,好好吃,还想吃什么你自己点。”
“妈,我忘不了爸,我一直在想他。”父亲高大的、匆忙的身影一直留在陆岑的脑海中。
“你爸在家时,你可不太听他的。”
“所以我很后悔。我当面不听他的,可是我心里最爱他。看上去他总是今天讲我这个明天又指我那个,但他讲完之后又教我这个教我那个。我就是烦他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子、一种男人的样子来压我,他那副样子就好像不拿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拿法院的死刑判决书一样,我受不了。但我知道,他最爱我。”
“岑儿,他讲得有道理。只是你现在无法理会。”
“妈,你又来了。”
“好,岑儿,我不讲了,我们吃。”
“妈,现在我们俩人生活,有些事我会多想想,而且我已经想过了。妈,你知道全国的名牌大学每年在我们这里要招多少学生吗?有的大学像是专为我们开的;再说,我们不是穷困地区,考大学是唯一出路,考上名牌就像珍稀动物;对我来讲,即使我再贪玩、不努力,考个大学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吗。”
“岑儿,你不能想得太简单,要有上进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岑儿,要考名牌,一定要考名牌,给这帮畜生看看,给我争气。”
“妈,我认为只有男人才离不开女人,女人可以独立生活,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其实这个道理是古人传下来的。你看古人造字多智慧,家中有女人才叫‘安’。妈,我希望你像小姑那样为女人争气。我真的不想看到你为一个我不熟悉的男人烧饭洗衣,好像没有男人就没有灵魂似的;我更不想看到你把一个我不了解的男人带到我们家来,这是引狼入室。不过,我从爷爷奶奶和小姑姑的言行中感觉到,他们是同情你的,他们会尊重你做出的任何选择。妈,这些事你一定要想想清楚再做决定。”
劳春燕异常惊奇,她仔细地审视着陆岑说:“岑儿,我的好女儿,这些话你是听人说的,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