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先生,对不起,我们虽是初交,但我肯定台湾问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这是蒋介石和毛泽东一不小心在二十世纪中叶留给中国人的一个问题,当然它也是一只蛋糕;至于美国人的台湾政策如何,本人无任何评价。两位大陆朋友,此次新江之行,德良弟待我夫妇如同兄嫂,曾某感激不尽,无以回报。今天,又得以与陆先生相会,虽只言片语,但我肯定陆先生非等贤之辈。两位若有闲暇,我愿陪同畅游台、澎、金、马,但愿二位能赏光。果真如此,二位对台海问题定有灼见。今天,我掏心窝子说一段往事,胡话?白话?真话?假话?想你二位自有定论。权当感谢、权当荣幸。
七五年春末,家父和军界老友聚会,他们遥望大陆,举杯思乡,自然酩酊大醉。当晚,家父大梦一场。梦见江苏溧阳东南的云窦山绝壁之中有一座建于明朝永乐年间的曾正寺。四周云雾缭绕,松柏苍翠,野草青绿,栩栩如生。寺屋五进,枫木红漆,依壁而筑,阶梯而开,错落有致,互不相涉,几百年来虽人迹罕至,但香火旺盛。开寺鼻祖智信和尚,俗姓曾,名可芳,字正一,初为当朝名仕,因得罪贵胄,被贬罢黜,且赐令云游,不得回籍。智信大师饱学通史、精通地理,曾正寺以擅断后世而闻名天下。智信大师弥留之际,感怀寺壁四徒,乃打坐一夜,遗一预言。众徒弟敬智信大师佛法精深、料事如神,立誓传此箴言于后人,共举此箴言为镇寺之宝,特制楠木宝箱藏之。
家父深信不疑。八九年,家父携我第一次回大陆便决心寻找曾正寺。几经跋涉,终在寻得。家父无比崇敬,拄杖虔诚而入,上得台阶,大雄宝殿映入眼帘,虽红漆木榔,但斑驳龟裂;立于殿前,仅一关公塑像,铜台青灯,香烟袅袅,烛光摇曳;进得殿内,一年轻僧人侧坐一角,双目微闭,双掌相合,口念佛经,振振有词;四顾而望,不乏威严、神圣之感。此时,家父奇怪,何以道士胸前无佛珠,身前亦无木鱼。
家父跪于蒲垫之上,拜倒关公脚下,轻声说:‘四十年前,弟子为谋生计,漂泊台岛,虽历经风险,但安然无恙。亡妻曾许下誓愿,感谢关公恩德浩荡。今日弟子诚心一片,携子前来还愿。’
家父将台币置于案上,重新跪下,对着关公顶礼膜拜。
年轻僧人双目微开,慈视家父。‘两位居士请起,本日乃本寺主持、智信大师第二十一代高徒真如法师百岁生辰,得知两位居士吉日到此,法师特嘱众僧小心侍驾,现法师正在方丈室内迎候。请随贫僧而来。’
方丈室内,真如法师盘腿坐于禅床之上,听得我俩进来便说:‘两位居士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寒寺徒增光辉,老衲代表阖寺众僧谢两位居士厚爱。两位居士请坐。’真如法师虽面部干裂无光,但腰板硬朗,口齿清楚。
待家父和我坐下后,真如法师说:‘不知两位居士为何而来?’
家父便将早年之梦境诉说一遍。
真如大师听后双手合掌,口念佛经。片刻之后,大师说:‘听居士口音,为徽籍人士,善哉,善哉!本寺智信大师俗籍徽州,老衲少年亦游迹旌德、祁门。两位居士,所梦真也。’真如法师默念佛经,良久之后,慢慢睁开眼睛。‘往年,曾正寺祭祀,贫僧定将珍藏智信大师箴言之宝盒置于殿前,无奈老朽无德无才,有负恩师托嘱,有辱大师英名,七八年深秋,镇寺之宝竟不翼而飞。’
家父安慰道:‘法师勿忧,万物皆归天地,此乃天意。’
‘老衲猜测,居士今日探访寒寺定有特别之意。’
家父说:‘弟子已谢绝烦尘,安享晚年,无忧无虑,今日得见曾正寺,得见真如法师,已经圆梦。既然法师判定我梦为真,弟子便有一求,尚若弟子能知智信大师存世箴言,当三身有幸。’
真如法师点头称是。‘智信大师预言:乱世涛涛,间有太平。三朝之中,天降五神,虽遇百折,但皆大智,且有天助,必逐一而雄。五神名曰:逐北,拒东,和中,镇南,慈西。’
家父问道:‘弟子久居红尘,大师可否诠释一二?’
‘真如有辱寺风,佛法不精,恐误智信大师真义。昨夜智信大师托梦于我,谓五男之中三男业已成就大业并先后故去,一男已降临今世。且明晨定有一老一少两位居士前来寒寺,可任其为信使。今日果见双目迥迥,开山劈云,坦荡之心可迢天地。还望两位居士寻得智信大师真徒,传大师箴言,方可明析大师真意。居士如寻得此男,可名其通易大师。’
家父问道。‘通易大师有何明显特征?’
真如法师说:‘气宇不凡敢为人先,设身囹圄信步六岳,风流倜傥独辟溪径,泛舟云海易如反掌。’
家父虽身体力行,但至九五年辞世,仍未了此愿;如今,千斤重担落入我的肩头。此次,我夫妇二人寄情山水为假,寻找智信大师真徒为真。真不知通易大师现居何处。”
“我在田畈。”正在这时,陆晓凯接到夏冰电话。“小冰,你在哪?”
“我好害怕,我看见屏崖山的老狼、小虎,而且现在伸手不见五指,我好害怕。你赶快回来呀。哎,我的好大哥,别忘了带吃的。”
“语无伦次。办完事我就过来。”
“再等下去,你就准备到狼肚子里找我去吧。”
一等陆晓凯放下电话,段德良说:“陆先生,我有一问题,当然是偶感而发。我问你,不知是新江的条件太差以至于凤凰飞过不回头、不落脚,还是凤凰心情炽烈、归心似箭、对惊喜怀有古典的崇拜以至于语无伦次?”
“哈,哈,哈,哈,”陆晓凯避开段德良的目光说:“曾先生,你知道厦门、石狮,可你肯定不知新江与那里有何不同。不一样,绝不一样,自然的保留完好,人文的又有新说。曾老夫子、鼓大将军与冀王激战于杨子江、鄱阳湖、石钟山,湖口关隘自然刀光剑影,谁又知新江城头七品书记假扮候伯,挥豪泼墨、书声朗郎。何以见得?德良贤弟的耳濡目染、立竿见影,言语、手势之间还透射出一种文化人的气运和风采。他曾经说,蒋经国先生因为在新江搞了‘四一二’大屠杀而耿耿于怀,于是在新江发起了新生活运动,以至于发掘出大量唐寅字画。德良贤弟利用职权,为非作歹,收获颇丰。有明代官瓷,有,哎,段子,拿几幅出来,让曾先生曾夫人过过目,本人也好乘机饱饱眼福,如何?”
曾思祖哈哈大笑。“不可为难,不可强求。如果段书记真有明代的官瓷,那一定价值连城,段书记也是身价百倍。不过,段书记,大陆对文物有法律规定,可不能执法犯法喽。”
四人皆哈哈大笑。
五十六
“大哥,你也来一碗?噢,我看见门边挂着一把钥匙。大哥,是你特意放的,知道我要来,是吗?”夏冰正在吃稀饭。“呶,小磊的喜糖,她感谢你的特殊礼物、特殊方式。”
“你,”
“烦都烦死了,我来过个周末,没事。”
“小冰,越来越美了,我看你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我心情一向很好,见到大海哥就更好。大哥,你在田畈修身养性还不错,心情特别平静。”
“你在笑我。”
“真的。看到厨房,我夏冰,噢,就是你说的傻小子就别出心裁,趁你不在,我自己掌握勺,我就是想别具一格、独树一帜,你尝尝,水平如何?”夏冰挺激动,她高兴地看着他,等待陆晓凯的评判。
陆晓凯尝了尝后说:“小冰,你没学过这门手艺,只不过利用了这只厨房,加了些色素和味精,将这一切变成了你的试验田。”
“好厉害。这既不是我的厨房,更不是我的菜肴,烧得不好,不管我事,脱下围裙我放心走路;碰巧陆晓凯一时高兴,我便名利双收,获得陆晓凯的承认,拿到厨师职称。我才不管陆晓凯吃了会不会闹肚子。大哥,这是海西人民爱戴的刘书记对某些人不顾实情和中央的三令五申想当然地改革国企的严厉指责。他说的就是你陆晓凯这类人。”
“夏副主任,本人正是此意。”
“那你说,大哥,你说,我做出来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天天蹲在田畈,你怎么能知道。这是最新式三明治,那是古典比萨饼。这是我辛辛苦苦的杰作。”
陆晓凯哈哈大笑。“谢谢你提醒我,我明白了,这就好比是将各省市自治区的所有猫科动物全都人为地赶入一个保护区进行管理。你能想象结果吗?自然是为数不多的老虎、豹子野性勃发、耀武扬威,体形超过野猪;自然是满山遍野的熊猫、家猫饥肠辘辘,最后尸骨累累。这无异于和尚庙中的忆苦思甜,是人间的斋日。”
“大哥,这正是我需要的!我就想让你看到色彩鲜艳的三明治和香气扑鼻的比萨饼,怎么样。”
陆晓凯从车上取出菜。“这才是接受过专业训练、负责任的厨师做出来的符合卫生条件和人们口味的美味佳肴。”
“大哥,就为这,你抗议?”
“抗议?”
“你干吗剃光头?没改名字吧?我看从今往后我就叫你陆小光。对,有男性魅力。”
“不,不,不,我准备改陆大光,只要你高兴,小光头、大光头,就像平常玩扑克牌,我根本就无所为大光、小光,怎么说我都乐意。小冰,你会游泳吗?”
“当然会。”
“我带你到小溪玩水去?!”
“大哥,你应该明白,游泳和玩水有天壤之别。我不去。再说,现在游泳早了些,水太凉。”
“小溪好,小溪安全。陈小寒同志曾经说过:溪边小草翠绿,野花似锦,郁郁葱葱,馨人心肺;溪水没腰,质纯清澈,沙粒晶莹,卵石剔透,水草飘逸,鱼儿畅游;溪道弯弯曲曲,水流缓缓抚过,溪畔青青杨柳,柳枝拂掠溪面;还有,出水芙蓉偶尔漂流而过,引得鱼儿竟相追逐,溪水便又绽放浪花,水波,”
“我知道了。后来,一条小船徜徉其中,王子与公主相映而坐。王子双手握桨,妙趣横生还真情直白;公主撩水袭舟、脉脉含情又情语绵绵。倘若公主多情,则解衣宽带、鱼雁嬉水,靓丽身影忽隐忽现;倘若王子有意,则弃桨抛锚,朗诵不朽《诗经》。公主胸境起伏,仰卧水面之上就好像沉浸在悠悠摇篮之中。噢,对了,大哥,若王子运筹帷幄,当备好一桶哇哈哈饮料。欢快的鱼儿消遁,青青的柳枝干枯,野草小花不再迷人、馨香,《诗经》中叽叽不停的小鸟早已飞得不见了踪影,就是妩媚的月光也会透露羞愧。王子触景生情,猛然扎入水中,小船拚命挣扎,晃晃悠悠。万籁俱静时,公主潜水寻思,却摸出一只油亮的青壳鸭蛋,公主放声大笑。最后,一个狼狈不堪的大光头和一只美好的笑靥奔一间茅屋而去。草地上是欢快的脚印、晶莹的笑声。”
“诗情画意,犹如仙境,涉身其中,其乐无穷。难怪你浮想联翩。可是,这里没有小船,更没有茅草屋。”
“每个周末,无论我沉静于抽象的网络,还是想象摇摇欲坠的暖房,抑或是前凝视远处的灯火和迷人的星空,我都在幻想。虽然海风干涩,但是我心辉煌。”
“这样说来,今天,你真的要演绎梦境?包括光头?”
“我有一个条件。我是王子,你演公主,而且,必须有一只小船。”
“我猜想,你不会游泳。”
“你真笨,大哥,不会游泳的人不会如此想象。”
“说得对,我是笨。”
“不会想象的人就不会有美好的生活。你不是这样的人!”
“既然你怕冷,那么,我烧热水。也许修长的双腿、美丽的眼睛已十分疲倦,王子,你说是这样的吗。”
当夏冰从浴室出来时,陆晓凯坐在门前的竹椅子上。
“光头王子,热水不错。那么,你还要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找一条小船和一本《诗经》。然后,绞尽脑汁下一只青壳蛋。”
“光头,公主非常开心。”夏冰一边说一边站在陆晓凯身后,她抚摸他的双肩并深情地吻了吻锃亮的光头。
陆晓凯捏紧夏冰的双手,并按在胸前。“小冰,”
“原来你的心跳也会像傻小子那样剧烈加速。”
“我是人,让我也感受一番傻小子胡乱的心跳。”陆晓凯将夏冰背上身并向坡下走去。
“大哥,你感觉到了吗?”夏冰紧紧挽着陆晓凯的脖子。
“有,有感觉,修长的双腿正不听使唤。”
“还有什么?”
“火烧云。”
“是夕阳中的朵朵黑云?”
“就算是。”
“我怎么没看见?”
“因为你懒洋洋的,闭着眼睛。”
“大哥,我快掉下去了,我精疲力竭。”
“小冰,我也被你掐得够呛。我仿佛背了一段沉重的历史,背不动了,气喘吁吁。”陆晓凯背着夏冰到了江堤上。
“那你就赶快卸下这段历史。”
“我会的。”陆晓凯两手一松,夏冰摔了下去。
“你真坏。全身粘粘的,脖子上咸咸的。”
“小冰,在这儿坐着,烦了、闷了,抽支烟。”陆晓凯脱下衣裤丢在夏冰身边。“如果一小时后我没回来,你再也不必爬山,开车回海西爱干吗干吗去;如果,我回来了,你也不必爬山,我保证双手托你回小木屋。”
“你要干什么?你这个年纪能畅游长江?”
“年纪?对,对,”
“去吧,大哥,只有波涛才能对付你的一身臭汗。大哥,我等着你。”说完之后,夏冰整理了陆晓凯的衣裤,然后,她点燃烟避开他的目光半躺在沙滩上若无其事地看着别的方向。
“你不下水?”
“为什么,不。”
“尝一次同甘共苦的经历!”
“不。大哥,中国人只能共难而不能共,”夏冰停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看着陆晓凯。
“你以为我在赴难?”
“什么理解能力!”
陆晓凯扭头朝江中走去,当夏冰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被夜色吞没时,他在江心洲最东端上了礁石。此时此刻,也许天上的星星也只能眨一眨疲惫的双眼,不过,他感到欣慰。
江心洲大部分由石矶构成,矶面苔藓覆裹,呈东西走向,西高东低,中段略有少许沼泽、芦草。黑暗中,陆晓凯凭感觉沿礁石攀上了江心洲西端的最高点,他认为登高远望定有新收获,可四周漆黑一团;休息片刻,他又充满信心,这次他真有收获一个小小的红点。他判断这是江右,是入水的位子,也许是夏冰的召唤,这一想,他便信心倍增,勇气十足,他立即跳入水中,对准红点的上游方向又开始新的征程。他挥臂打腿、控制速度,他有奋力搏击的成就感、满足感;但是,渐渐地,他感到吃力起来,浑身肌肉逐渐僵硬,但他看到的红点却越来越大,而且跳跃、闪动,他勇气徒增;几分钟之后,他不得不仰游,缓缓划动双臂;当他再一次寻找红点时,他看清了那是一簇火光,夏冰手持火把在空中不停挥动;他一阵猛劈猛打,终于,他的双脚触及了生命的沙石。他双手划水并艰难地挪动水中的双腿,他大声叫喊:“我胜了!小冰,我战胜了自己!”
此时,夏冰高举火把一路小跑,高喊着:“大哥,我来了。”
当陆晓凯看清夏冰时,她头发凌乱,浑身湿透,衣衫犹如浣纱紧裹着身体。他将她拥入怀中,急喘着在她额上吻了吻,然后,他拥着她向上游走去。谁也不知他俩的脸上是激动的泪水还是奔腾的江水!
“谢谢你。”
“当然了,我必须拯救了你,我要救你于水火之中。你必须明白。”
“怎么,湿透了?”
“我以为可以找到你。但当我感到徒劳无益时,我上了江堤。大哥,田畈真好,江堤上有成堆的树枝。”
“真聪明。”
“我要为你指明方向。要不然,我不知道是到芜湖还是到安庆去找你,谁知道你游到什么地方去;我担心有一位漂亮的鱼家女孩在下游的沙滩上点燃篝火,也许她还准备了上好的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