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从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我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悬不是我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我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黄色的。
他将瓶里的粉未洒在地上,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是吃饭的人,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
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人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三分犹疑,想过来,又
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
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大无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的。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信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初三下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了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毛骨惊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也不知有多少条大大小小的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
来,爬入墨九星用粉未洒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
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言。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骇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
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的。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可是两杯酒
喝下去以后,他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了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不心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说来,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入。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处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
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
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大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
的主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
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人多数都有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他又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
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
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
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没法子说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
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呆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糙都来不及放
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
奇怪的表情,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
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
声音来。
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头的颜色也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
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的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越肿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一截舌头被他自
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呼,叫声突然停顿时,他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
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
标题
古龙《九月鹰飞》
第三十章 久别重逢
风很冷。
叶开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凤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呆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叶开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
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这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叶开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叶开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叶开跟着他六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