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你的中文名字不是给得很好,父亲叫你——平,你不爱这个字,你今日看 出,你其实便是这一个字。那么适合的名字,你便安然接受吧!包括无可回报的情在内,就 让它交给天地替你去回报,自己,尽力而为,不再强求了,请求你。
我知道你应该是越走越稳的,就如其他的人一样,我不敢期望帮上你什么忙,我相信你 对生命的需求绝对不是从天而降的奇迹,你要的,只是一份信心的支援,让你在将来也不见 得平稳的山路上,走得略微容易一点罢了。
你醒在这儿,沉静的醒着,连眼睛都没有动,在你的身边,是书桌,书桌上,有一架电 话——那个你最怕的东西,电话的旁边,是两大袋邮件,是你离国之前存下来未拆的信件。 这些东西,在你完全醒来,投入生活的第一日开始,便要成为你的一部份,永远压在你的肩 上。
也是这些,使你无法快乐,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因此远走高飞。
孩子,你忘了一句话,起码你回中国来便忘了这句话:坚持自己该做的固然叫做勇气, 坚持自己不该做的,同样也是勇气。除了一份真诚的社会感之外,你没有理由为了害怕伤害 别人的心灵而付出太多,你其实也小看了别人,因为别人不会因为你的拒绝而受到伤害的, 因为他们比你强。ECHO,常常,你因为不能满足身边所有爱你的人对你提出的要求而沮 丧,却忘了你自己最大的课题是生活。
虽说,你身边的一草一木都在适当的时候影响了你。而你藉着这个媒介,也让身边的人 从你那儿汲取了他们的想望和需要,可是你又忘了一句话——在你的生活里,你就是自己的 主宰,你是主角。
对于别人的生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份小小的启发,在某种情况下丰富了 他人的生活,而不是越权代办别人的生命——即使他人如此要求,也是不能在善意的前提下 去帮忙的,那不好,对你不好,对他人也不好的。ECHO,说到这儿,妈妈的脚步声近 了,你回国定居的第一年的第一天也要开始了,我们时间不多,让我快快的对你讲完。
许多人的一生,所做的其实便是不断修葺自己的生活,假如我们在修补之外,尚且有机 会重新缔造自己,生命就更加有趣了,你说是不是?
有时候让自己奢侈一下,集中精神不为别人的要求活几天,先打好自己的基础,再去发 现别人,珍惜自己的有用之身,有一天你能做的会比现在多得多。
而且,不是刻意的。
爱和信任
每次回国,下机场时心中往往已经如临大敌,知道要面临的是一场体力与心力极大的考 验与忍耐。
其实,外在的压力事实上并不大会于扰到内心真正的那份自在和空白,是可以二分的。
最怕的人,是母亲。
在我爱的人面前,“应付”这个字,便使不出来。爱使一切变得好比“最初的人”,是 不可能在这个字的定义下去讲理论和手段的。
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回国,单独上街去的时候,母亲追了出来,一再的叮咛着:“绿灯 才可以过街,红灯要停步,不要忘了,这很危险的呀!”
当时,我真被她烦死了,跑着逃掉,口里还在悄悄的顶嘴,怪她不肯信任我。可是当我 真的停在一盏红灯的街道对面时,眼泪却夺眶而出。“妈妈,我不是不会,我爱你,你看, 我不是停步了。”
最近,又回国了,母亲要我签名送书给亲戚们,我顺从的开始写,她又在旁边讲:“余 玉云姐姐的玉字,是贾宝玉的玉,你要称她姐姐,因为我们太爱这位正直、敬业的朋友。不 要写错了,红楼梦中宝玉、黛玉的玉,斜玉边字加一个点,不要错了——”那时,我忍下 了,因为她永远不相信我会写这个玉字,我心里十分不耐,可是不再顶嘴。
我回国是住在父母家中的,吃鱼,母亲怕我被刺卡住。穿衣,她在一旁指点。万一心情 好,多吃了一些,她强迫我在接电话的那挤忙不堪的时候内,要我同时答话,同时扳开口 腔,将呛死人的胃药粉,人参粉和维他命,加上一杯开水,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灌溉下去。结 果人呛得半死,她心安理得的走开。电话的对方,以为我得了气喘。
回想起来,每一度的决心再离开父母,是因为对父母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而我不反 抗,在这份爱的泛滥之下,母亲化解了我已独自担当的对生计和环境全然的责任和坚强—— 她不相信我对人生的体验。在某些方面,其实做孩子的已是比她的心境更老而更苍凉。无论 如何说,固执的母爱,已使我放弃了挑战生活的信心和考验,在爱的伟大前提之下,母亲胜 了,也因对她的爱无可割舍,令人丧失了一个自由心灵的信心和坚持。
我想了又想,这件家庭的悲喜剧,只有开诚布公的与父母公开谈论,请他们信任我,在 人生的旅途上,不要太过于以他们的方式来保护我。这件事,双方说得坦诚,也同意万一我 回国定居,可能搬出去住,保持距离,各自按照正确的方向,彼此做适度的退让和调整。这 一点,父母一口答应了。而我,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了一个在别的家庭中,可能引 起极大的伤心,甚而加上不幸罪名的叛逆者,幸而父母开明,彼此总算了解。
讲通了,乐意回国定居,可是母亲突然又说:“那么你搬出去我隔几天一定要送菜去给 你吃,不吃我不安心。”又说:“莫名其妙的男朋友,不许透露地址,他们纠缠你,我们如 何来救,你会应付吗?”
十七年离家,自爱自重,也懂得保护自己,分别善恶和虚伪,可是,在父母的眼中,我 永远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他们绝对不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应付人世的复杂。虽然品格和教 养是已慢慢在建立,可是他们只怕我上当。
父亲其实才是小孩子,他的金钱,借出去了,大半有去无还,还不敢开口向人讨回,这 使他的律师公费,常常是年节时送来一些水果,便解决了他日夜伏案的辛劳。有一次,一场 费力的诉讼结果,对方送了一个大西瓜来,公费便不提了,当事人走时,父亲居然道谢又道 谢,然后开西瓜叫我们吃。我当时便骂他太没有勇气去讨公费,他居然一笑置之,说这是意 外的收入,如果当事人一毛不拔,过河拆桥,反脸不认,又将他如何。
这种行径,我不去向他反覆噜苏,因为没有权利,因为我信任他,不会让我们冻饿。可 是,当我舍不得买下一件千元以上的衣服时,他又反过来拚命讲道理我听,说我太节省,衣 着太陈旧,有失运用金钱的能力,太刻苦,所谓刻薄自己也。
其实,名、利、衣、食,和行,在我都不看重。只有在住的环境上,稍缮奢侈。渴望一 片蓝天,一个可以种花草的阳台,没有电话的设备,新鲜的空气,便是安宁的余生,可是, 这样的条件,在台湾,又岂容易?
父母期望的是— “喂猪”。当我看见父母家的窗外一片灰色的公寓时,我的心,常常 因为视线的无法辽阔和舒畅,而觉自由心灵的丧失和无奈— 毕竟,不是大隐。吃不吃,都 不能解决问题,可是母亲不理这些,绝对不理。
母亲看我吃,她便快乐无比。我便笑称,吃到成了千台斤的大肥猪而死时,她必定在咽 气之前,还要灌一碗参汤下去,好使她的爱,因为那碗汤,使我黄泉之路走得更有体力。
爱和信任,爱与尊重,爱过多时,便是负担和干扰。这种话,对父母说了千万次,因为 他们的固执,失败的总是我— 因为不忍。毕竟,这一切,都是出于彼此刻骨的爱。
每当我一回国,家中必叫说“革命分子”又来了。平静的生活,因我的不肯将眼睛也吃 到堵住,必然有一番伤到母亲心灵深处的悲哀。可是,我不能将自己离家十七年的生活习 惯,在孝道的前提之下,丧失了自我,改变成一个只是顺命吃饭的人,而完全放弃了自我建 立的生活形态。
在父母的面前,再年长的儿女,都是小孩子,可是中国的孩子,在伦理的包袱下,往往 担得太认真和顺服,没有改革家庭的勇气和明智。这样,在孝道上,其实也是“愚孝”。我 们忘了,父母在我们小时候教导我们,等我们长大了,也有教育父母的责任,当然,在方式 和语气上,一定本着爱的回报和坚持,双方做一个适度的调整。不然,这个社会,如何有进 步和新的气象呢。
一个国家社会的基本,还是来源于家庭的基本结构和建立,如果年轻的一代只是“顺” 而不“孝”,默的忍受了上一代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一旦我们做了父母的时候,又用同样 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自自然然的叫自己的孩子再走上祖父母的那种生活方式,这在理性上来 说,便是“不孝”了。父母的经历和爱心,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好的一方面,我们接受、 学习、回报,在不合时代的另一方面,一定不可强求,闹出家庭悲剧。慢慢感化,沟通,如 果这一些都试尽了,而没有成果,那么只有忍耐爱的负担和枷锁,享受天伦之乐中一些累人 的无奈和欣慰。但是,不能忘了,我们也是“个体”,内心稍缮追求你那一份神秘的自在 吧!因为我的父母开明,才有这份勇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不再来替我— 一个中年 的女儿盖被的偶尔自由中,写出了一个子女对父母的心声。
父亲、母亲,爱你们胜于一切,甚而向老天爷求命,但愿先去的是你们。而我,最没有 勇气活下去的一个人,为了父母,大撑到最后。这件事情,在我实在是艰难,可是答应回国 定居,答应中国式接触的复杂和压力,答应吃饭,答应一切你们对我— 心肝宝贝的关爱。 那么,也请你们适度的给我自由,在我的双肩上,因为有一口嘘息的机会,将这份爱的重 负,化为责任的欣然承担。
简单
许多时候,我们早已不去回想,当每一个人来到地球上时,只是一个赤裸的婴儿,除了 躯体和灵魂,上苍没有让人类带来什么身外之物。
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来的样子,空空如也。这只是样子而已。事实上,死去 的人,在世上总也留下了一些东西,有形的,无形的,充斥着这本来已是拥挤的空间。
曾几何时,我们不再是婴儿,那份记忆也遥远得如同前生。回首看一看,我们普普通通 的活了半生,周围已引出了多少牵绊,伸手所及,又有多少带不去的东西成了生活的一部 分,缺了它们,日子便不完整。
许多人说,身体形式都不重要,境由心造,一念之间可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这是不错的,可是在我们那么复杂拥挤的环境里,你的心灵看见过花吗?只一朵,你看 见过吗?我问你的,只是一朵简单的非洲菊,你看见过吗?我甚而不问你玫瑰。
不了,我们不再谈沙和花朵,简单的东西是最不易看见的,那么我们只看看复杂的吧!
唉,连这个,我也不想提笔写了。
在这样的时代里,人们崇拜神童,没有童年的儿童,才进得了那窄门。
人类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欢将别人的成就与自己相比较,因而觉得受挫, 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个没有成长的笨孩子。我们一直粗糙的活着,而人的一生,便也这 样过去了。
我们一生复杂,一生追求,总觉得幸福的遥不可企及。不知那朵花啊,那粒小小的沙 子,便在你的窗台上。你那么无事忙,当然看不见了。
对于复杂的生活,人们怨天怨地,却不肯简化。心为形役也是自然,哪一种形又使人的 心被役得更自由呢?
我们不肯放弃,我们忙了自己,还去忙别人。过分的关心,便是多管闲事,当别人拒绝 我们的时候,我们受了伤害,却不知这份没趣,实在是自找的。
对于这样的生活,我们往往找到一个美丽的代名词,叫做“深刻”。
简单的人,社会也有一个形容词,说他们是笨的。一切单纯的东西,都成了不好的。
恰好我又远离了家国。到大西洋的海岛上来过一个笨人的日子,就如过去许多年的日子 一样。
在这儿,没有大鱼大肉,没有争名夺利,没有过分的情,没有载不动的愁,没有口舌是 非,更没有解不开的结。
也许有其他的笨人,比我笨得复杂的,会说:你是幸运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一片大西洋 的岛屿。唉,你要来吗?你忘了自己窗台上的那朵花了。怎么老是看不见呢?
你不带花来,这儿仍是什么也没有的。你又何必来?你的花不在这里,你的窗,在你心 里,不在大西洋啊!一个生命,不止是有了太阳、空气、水便能安然的生存,那只是最基本 的。求生的欲望其实单纯,可是我们是人类,是一种贪得无厌的生物,在解决了饥饿之后, 我们要求进步,有了进步之后,要求更进步,有了物质的享受之后,又要求精神的提升,我 们追求幸福、快乐、和谐、富有、健康,甚而永生。
最初的人类如同地球上漫游野地的其他动物,在大自然的环境里辛苦挣扎,只求存活。 而后因为自然现象的发展,使他们组成了部落,成立了家庭。多少万年之后,国与国之间划 清了界限,民与民之间,忘了彼此都只不过是人类。
邻居和自己之间,筑起了高墙,我们居住在他人看不见的屋顶和墙内,才感到安全自 在。
人又耐不住寂寞,不可能离群索居,于是我们需要社会,需要其他的人和物来建立自己 的生命。我们不肯节制,不懂收敛,泛滥情感,复杂生活起居。到头来,“成功”只是“拥 有”的代名词。我们变得沉重,因为担负得太多,不敢放下。
当婴儿离开母体时,象征着一个躯体的成熟。可是婴儿不知道,他因着脱离了温暖潮湿 的子宫觉得惧怕,接着在哭。人与人的分离,是自然现象,可是我们不愿。
我们由人而来,便喜欢再回到人群里去。明知生是个体,死是个体,但是我们不肯探索 自己本身的价值,我们过分看重他人在自己生命里的参与。于是,孤独不再美好,失去了他 人,我们惶惑不安。
其实,这也是自然。
于是,人类顺其自然的受捆绑,衣食住行永无宁日的复杂,人际关系日复一日的纠缠, 头脑越变越大,四肢越来越退化,健康丧失,心灵蒙尘。快乐,只是国王的新衣,只有聪明 的人才看得见。
童话里,不是每个人都看见了那件新衣,只除了一个说真话的小孩子。
我们不再怀念稻米单纯的丰美,也不认识蔬菜的清香。我们不知四肢是用来活动的,也 不明白,穿衣服只是使我们免于受冻。
灵魂,在这一切的拘束下,不再明净。感官,退化到只有五种。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感 应到其他的人已经麻木的自然现象,其他的人不但不信,而且好笑。
每一个人都说,在这个时代里,我们不再自然。每一个人又说,我们要求的只是那一点 心灵的舒服,对于生命,要求的并不高。
这是,我们同时想摘星。我们不肯舍下那么重的负担,那么多柔软又坚韧的纲,却抱怨 人生的劳苦愁烦。不知自己便是住在一颗星球上,为何看不见它的光芒呢?
这里,对于一个简单的笨人,是合适的。对不简单的笨人,就不好了。
我只是返璞归真,感到的,也只是早晨醒来时没有那么深的计算和迷茫。
我不吃油腻的东西,我不过饱,这使我的身体清洁。我不做不可及的梦,这使我的睡眠 安恬。我不穿高跟鞋折磨我的脚,这使我的步子更加悠闲安稳。我不跟潮流走,这使我的衣 服永远长新,我不耻于活动四肢,这使我健康敏捷。我避开无事时过分热络的友谊,这使我 少些负担和承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