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冰清的小站 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 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上天
三两个星 躲在云缝里张望
孩子迷茫的眼神让我们觉得好笑,我说桃夭你真坏,你把这个男人绕口的诗念给小孩子听。
桃夭咯咯地笑个不停,真美。
凌晨五点,火车停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斑驳的墙壁用红色油漆笔写着××欢迎您,前面两个字早已模糊,随着墙壁脱落。
我提着箱子,和桃夭走下来,从这个小站下来的只有我们两个,离去前,桃夭把口袋里的水果糖都留给了对面熟睡的男孩,她说昂风,那个孩子真像你。乘务员睡意蒙胧地帮我们打开车门,玻璃上一层水雾,朦朦胧胧,桃夭问那个姿色平庸的乘务员这个小站的名字,乘务员模糊的音节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离去。三分钟后,我们又听见火车开动的声音,沉闷的呻吟,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轰隆隆带着一群曾与我邂逅的人们继续远行。
这个小站清晨五点就已满是喧闹,一切有秩序地上演,往来赶路的人们,维持车站秩序的站务人员,卖茶鸡蛋的老太太,卖各种土特产品梳麻花辫的少女。
我买了个茶鸡蛋给桃夭,因为刚出锅的缘故冒着热气,还有茶叶的清香味道。老太太很周到地帮夭夭剥开,她说弄脏了姑娘漂亮的裙子多不合适。桃夭不好意思地抓住我的手,藏在我身后。她的裙子是SPRIT的新款,五月,巨大的广告牌上桃夭穿着这款粉红色的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四周满是桃花,却都已坠落,或在空中轻舞飞扬,像场花葬,枝头是唐突的苍白,令人窒息。桃夭为那套粉红系列起了很好听的名字桃之夭夭,只是她像使用幻术蔽屏一样不让花瓣落在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温柔的双肩,雪白的手臂,精滑的小腿,她只是在拍广告的时候不住地念,桃之夭夭,桃之夭夭,桃之夭夭。
直到桃夭在六月的第二天,穿着那件粉红的长裙来找我。
夜晚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之前在罗森买了三串她最爱吃的贡丸和一包青苹果味的水果糖,还有我的嘉士伯啤酒。桃夭照例在吃完水果糖后要求我品尝她嘴里的味道,凌晨一点,有很多情侣像我们一样深情拥吻,她的头发有很好闻的伊卡璐草本精华的味道,身上有淡淡的KENZO香水味,温柔地摧毁着我的味觉。空气中有些阴冷的感觉,桃夭一粒一粒吃最有韧性的罗森贡丸,偶尔会想到分一粒给我,我在长凳上喝嘉士伯,我对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说宝贝,你自己吃吧,你知道吗,你吃贡丸像穿SPRIT一样迷人。
桃夭吃完以后,很乖巧地把木签子扔进垃圾桶,还弯腰拾起了我的嘉士伯罐子,叠落在一起,一瓶一瓶,我看着它们疯狂地成长,终于到支撑不住的时候,它们倒塌,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我面无表情,桃夭却惊诧不已,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公园的人们继续旁若无人地接吻,只有我们停止, 无休止地停止,让人恐惧。
昂风,带我离开吧。
你确定?
桃夭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这个城市很脏,我们的爱情不朽。
我知道她在拍那个平面广告的时候一直在听张楚: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
床单很白
我看见我们的城市
城市很脏
我想着我们的爱情 它不朽
它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
第一部分第4节:逃之夭夭(3)
桃夭的瞳仁很黑,和头发一样,像宠物皮毛一样温暖着我,我像冰凉的血肉动物,但她却使我浑身温暖,我像是襁褓中的婴儿,在桃夭母性的怀抱中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是我和桃夭在那个桃之夭夭的前世未饮尽的一盅烈酒,浓郁,甘甜与苦涩刺激着我的味蕾。我想我们曾经居住在一个叫桃花岛的地方,岛上大片大片地生长桃花,不是菊花的清高,梅花的纯洁无暇,牡丹的倾国倾城,玫瑰的伤痕累累,桃花就是桃花,浅粉,深粉,血红。桃夭喜欢把坠落的桃花花瓣一一拾起,她说未开完的桃花一旦坠落就没了生命,留下也没有多大意义,不如埋葬土里让生命得以延续。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好勇敢,她总是很温柔很温柔地把花瓣装进精巧的香袋,一部分会经过加工变成桃花精油,我们会在洗澡的时候滴上几滴,逐渐溶入我们的身体,然后蔓延开来。做爱前,桃夭很细心地在屋里熏满桃花香,淡淡的味道足以持续到整个高潮结束,然后我们抱在一起,努力捕捉对方身上化为体香的桃花香。我和桃夭都是有体香的人,桃花味。
关于桃花岛,是我和桃夭共同拥有的一个梦境,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做相同的梦,相似的让人恐惧。我是隐居在桃花岛上远离尘嚣的剑客昂风,桃夭是我惟一的女人惟一的妻,精通琴棋书画,每天种花采花绣花,好不快活。
桃夭说昂风,你知道吗?我在拍广告的时候一直重复说一句话。
桃之夭夭?
不,昂风,是逃之夭夭,逃之夭夭,我怕我会像那些美丽的桃花一样坠落在城市的柏油路上。
我搂着桃夭,我感觉到她身体不住地颤抖,她像受伤的孩子一样把脸藏在我的胸膛,埋得很低很低,刚刚到我的下巴,那是个连疼痛都不忘迁就别人的好好女人。
桃夭,你的病……
昂风,我相信你会照顾好我的,每次发病的时候你都会在我的旁边,有你我会无比安逸的。
我们陷入深深的沉默,周围的情侣早已离去,我看了眼手表,凌晨三点。开始起风,周围的叶子沙沙作响,天空没有月亮,只是隐约地看到路灯光,很微弱,却足以使我们彼此清晰地掌握对方的面目表情,桃夭眼里有泪,倔强地不肯滴落,我无比疼痛。我们真的应该生活在桃花岛而不是这座灯火通明布满灰尘的肮脏城市,会弄脏了桃夭这个桃花仙子,它连适合花葬的土地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高架,柏油路,流淌脏水的苏州河,地铁轻轨悬浮列车像鬼魂一样在整个城市上空游弋。
桃夭,我答应带你走,找寻我们梦中的桃花岛。我清晰地看见桃夭努力用我的衣服擦拭眼泪,然后展现一个最明媚的笑容给我,春光明媚。
昂风,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不知道,我们要有计划,详尽的,我不要看你再被发现遣送回这座城市,我知道你觉得它很肮脏。
昂风,我们坐火车吗?
是的。
能看到前方的终点吗?
不,终点是未知的,它选择我们,我们却没有权力控制它。
昂风,你会陪我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吗?
会的。
昂风,我爱你。
我也是。
整个六月,我和桃夭在计划这次私奔私底下离开。我们不知道真正的桃花岛在哪里,是否只存在金庸笔下刀光剑影的世界中?那为何大片桃花反复在我们梦中盛开,开不完就坠落,刹那芳华。桃夭绣女红,图案只有桃花,一朵两朵,完整的,残缺的,她绣桃花时神情极其专注,脸上的绝望也异常清晰的光,拉长,又缩短,暧昧如我床榻上的表情。桃夭绣花时我通常在舞剑,剑起桃花扬,剑落桃花殒,花瓣的尸体坠落,纷纷扬扬,没有声音,我舞剑的时候成群的飞鸟从我上空经过,我们曾经都被泅渡,我们曾经在一起。我掷掉剑,大口喘气,身体空洞乏力,我的身体落在花瓣上,粉红包围着我,桃夭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用刚刚绣好的手帕为我拭汗,桃花香弥漫,永垂不朽。我们共饮花茶,共闻花香,共舞花剑,共把花葬。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们买了27日的火车票,硬座,我不知道我的夭夭是否会承受得住这巨大的旅途颠簸,她是那么娇艳的女人,像朵花蕊。我们各自从家里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极少的生活用品,还有那些白色的药片,像硕大的栀子花,圣洁。我们约在公园的榕树下,就是上次我和桃夭宣布出逃的地方,我临时买了个箱子,红色的,最大限度地把行李塞进去。大功告成的时候,我看见旁边桃夭脸上的欢欣鼓舞,她期待这场私奔,更期待我们的爱情不朽。
桃夭穿粉红的裙子,涂了很玫瑰的唇彩,娇艳。
我穿深蓝,无袖,V字领的短款上衣,有太阳眼镜却坚持不肯佩戴,桃夭说,太阳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那天,城市上空刚刚经历了一场洗礼,清澈得彻底,我右手牵着我的夭夭,左手提着我们红色的箱子。
6月27日,一个叫昂风的男人带着一个叫桃夭的女人开始登山渡水,过树穿花。
那时花开,是我们居住旅店的名字,规模不大,更像是平淡生活的人家。
我们到达的那天正是那时花开开业的日子,一个女子,放着鞭炮,一个人,劈里啪啦,火红的炮竹一个接一个瞬时破碎,直到生命燃尽,一切化为残缺的纸屑。我才发现那个女子一直在微笑,我想我能体会到她的幸福,很多时候我们都应该有一间屋子,放置一切欲望,也应该有一座后花园,在疲惫与悲伤中,推开门,去看看清风明月,行云流水。她幸福是因为她不光可以放置自己的欲望,还可以帮我们放置欲望,虽然这里和我们梦中的桃花岛相距甚远,但起码这段日子或这很长一段日子,我和桃夭都可以暂时停驻,安安静静,远离一些人一些事,或者调整适应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也许一天,也许一月,一年,然后我们继续上路,找寻我们的桃花岛。
第一部分第4节:逃之夭夭(4)
我阅读墙上海报的时候,好玩的规定都会逐一念给桃夭听,比如要在小黑板留言,比如要亲自洗衣打扫,比如那个俏皮的以后想到随时补充。桃夭咯咯地笑,她对那个女子说我好喜欢那些优美不截止的语句,真美。
那个女子说我也好喜欢你粉红的裙子,真美。她没有对我们的关系产生任何疑问,她递我标准间的钥匙的时候一直在微笑,她和桃夭的笑容完全不相同,一个倾国倾城,一个真挚温暖,她说她叫霍艳,我们可以管她叫霍霍;hoho~
那时花开是高晓松的电影,我和桃夭直愣愣地看,朴树的墨镜无袖圆领紧身衣;夏雨干净利落的平头,可爱的表情,周迅洁白的婚纱,白玉脖子上的饰品。我握着桃夭的左手,无名指上有精致的铂金戒指,她说这是她一生最珍贵的礼物,她的手指在此之前一直空荡荡的,她不说话,一直眼巴巴地等,等到了母亲把戒指从左手无名指取下,她说昂风,送给你最爱的女子,然后好好对她。我在桃夭生日那天亲自帮她戴上,她的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掉,真晶莹,我低下头吻那根手指,那些喜极而泣的泪水,竟然那么甜,我说夭夭,我要给你幸福。
她说昂风,我们要一起追赶幸福。
房间在二楼的左侧数第三个位置,很干净,这是我们惟一的要求。
窗帘是中国结与桃花粉的综合,两块近似的色块规律性地组合在一起,和谐,喜庆,上面有大大的福字。桃夭跑过去,用手指沿着金色的边框描绘,像童年贴倒福的孩子:穿花袄,梳羊角,吃干果,放鞭炮,曾经年少的容颜,天真无邪,依稀可见。
很简单的书桌,木制的,有浓郁木材沉淀的味道,它让我想起了桃花岛上,和夭夭共握一枝笔,共写一幅字的情景,惨白的宣纸上,落款是我和桃夭共同的印章:昂夭至,粉红颜色,我们亲手篆刻。
昂风
桃夭
至死不渝
我没有想到桃夭会突然发病,她直直地盯着书桌上不大的梳妆镜,透亮的镜子,木制的边框,是很容易在古玩市场见到的古董镜,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的洗礼,有檀木的香味,依然清新。夭夭足足看了半个小时。开始我和女主人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时间的沙漏沉淀完毕后,夭夭还是一动不动。我看见镜子里的她满是恐慌,我心中一沉,我不知道桃夭又看见了什么,她患有中度妄想症,经常会产生莫名的幻觉,与梦境有规律地夹杂,全是关于桃花或桃花岛的点滴,夭夭说在我出现前,她在幻觉与梦境中是独居在百花园掌管人间花开花落的女子,有无数姊妹,她是最乖的伶俐的花仙子,花开花落,花凋花谢,一切尽在掌握。
我看见我的夭夭对着镜子开始出很多汗,从精华的皮肤里一滴一滴渗出来,她的表情我无法恰当描述出,不只是恐惧,更多是诧异,我过去摇晃她的身体,她的躯体被幻觉包裹,幻觉的痛苦与喜悦,有时一冲而破,有时久久不退。她惊醒后趴在我的怀里,像只受伤的兔子,我把她搂得好紧,我抚摩她的额头,把嘴唇贴上去,冰凉的,没有温暖,我说,夭夭你又看见了什么?
夭夭有令人疼惜的纯真,像她的桃花,需要我的细心呵护。
昂风,我看到我们的相识了。
说说看,我们相拥坐在床边,女主人微笑一下说,不要忘记下楼吃饭,然后就静静地带上门。屋子里剩下我和桃夭,还有那盏无休止燃烧的9W台灯。我倒了杯开水给她,除了白色的药片我又翻出了三片绿药,那是发病时惟一能抑制桃夭痛苦的宝贝。夭夭乖巧地服下,一片一片往下咽,没有太过复杂的表情,平静如水。
昂风,我是掌管桃花生命的花仙子。
嗯,我知道,你是桃花妖精。
而你是江南第一剑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昂风,你不杀人,你只是把剑指到对方的喉咙,点到为止,二十一年来,没有人值得你为了他弄脏了剑。你很英俊,却没有任何好陪伴;你太过安静,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而她们接近你不过是因为你是江南第一剑客,因为你太过善良,不忍伤害别人,你的剑只用来防身,太多人试图出于各种目的伤害你。
我不吭声,却示意夭夭继续下去,我们共同的梦境中,我不过是桃花岛上一个痴迷舞剑的男子;有一个深爱并愿意付出生命保护的女子桃夭。剑起桃花扬,剑落桃花殒。
那是百年一次的桃花祭,天下桃花全部盛开,粉红的花瓣飘满整个人间上空,纷纷扬扬,空气中弥散桃花香,芳香四溢。我用尽全身的功力维护着一派温馨繁荣景象,并乐此不疲。我是凡间女子的模样,貌美绝伦。我四处游走,看尽人间冷暖,所有悲悲惨惨,凄凄凉凉,在桃花祭那天统统春光四溢,桃花的温暖融化了所有冰雪。
第一部分第4节:逃之夭夭(5)
昂风,还有你冰封的心,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杀人是为了我。
我在桃花林被一个无耻公子调戏,我从未想到人间竟有如此罪恶,当我躺在柔软的花瓣上完全绝望以为快没有希望的时候,我看见你用从未离手的剑狠狠地刺下去,血从他的后背奔流开来;周围的花瓣全被染成了暗红色,你推开他肮脏的躯体,用手指轻轻拭去我脸颊的泪水,你把我的头埋在你的胸膛,我的头发被你的泪水无休止地浇灌,我分明听见你嘴唇蠕动的声音,你说你是昂风,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可当我抬头凝视你的时候,你脸上恢复了杀人时的镇静。
你俯下身,吻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