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很难还有人不会颤抖。
接着,面容沉痛的霍安——也是霍凯唯一的儿子站出主持了局面,理所当然的,他便是金狮帮的新任帮主。
霍老帮主的葬礼,整整举行了七天。
最后一天,红着眼睛的霍安在灵堂上歃血为誓,今生今世,哪怕追至天涯海角,豁出性命,他也要将秦飞扬灰锉骨,以告亡父在天之灵。
葬礼后,武林各派弟子纷纷散去,只有他和我仍然留在了金狮帮。
原本,我是不能活的;但是,谁也没想到我居然生了那样一副结构。
我的心脏,居然是长在右边。
我昏迷了半个月,半个月中,霍安找来全徐州的名医治我的伤,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让我留下一点的后遗症,因为他认定了我是金狮帮的恩人,如果那时没有我忽然的插手,当日的结果绝对不是只死一人而已。尽管后来我否认也拒绝接受这个头衔,但是我不得不说霍安实在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认死理之人。
他认定的,就是真理。
“其实还多亏了江少侠的灵药,否则辛小兄弟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了。”霍安来查探我的伤情时那么说。
“灵药?什么灵药?”
“没什么。”
江烨企图掩饰,却叫霍安的笑声打断:“有什么关系,武当的圣药寒霖丹,天下还有几人不知道的?不过江少侠实在是够义气的汉子,我听说此药无比珍贵,炼制也极为不易,是武当弟子一生中只能得到两颗的保命丸,而江少侠居然一次全给朋友用了……”
“霍帮主!”
不及打断,他的脸庞染上几分无奈。“霍帮主的称赞在下实不敢当,他的伤完全是因在下而起,在下不过是尽量弥补过错罢了。”
我怔住。
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些武林中的事情,但是我怎么都能明白这种药的珍贵和得来不易,江烨哪江烨……你可知道,其实最初我根本没当你是朋友,完全当你是一冤大头耍来着,后来……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何会去挡那一击,你根本用不着内疚的。
“我知道我知道!”霍安微笑着。
“两个年轻人都不错,够义气,够朋友,呵呵呵,我喜欢……啊,我也该去处理帮内事务了,你们再聊聊吧。”
房门被关上,于是,气氛,陷入短暂沉默。
“你……留下来一直在照顾我?”
看着江烨明显憔悴的脸孔,我心存疑惑地开口。
“还好吧。”
淡淡地,他一语略过。我,却瞬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说着。
“不……是我该谢。”
他忽然打断我,吞吐着:“其实谢谢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那时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所以……”
我盯着他,他似乎有话想说,却一直犹豫。
“想知道……你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击?”
果然,问题还是那么没有创造性,早在他吞吞吐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问这个。
恐怕,这个疑问已经困扰他很久了吧。
“不知道。”我那样说。
我根本不想冲出去的,谁知道身体的反应却背叛了大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怎么回答?
“不知道?”
好吧,我叹口气。“也许,我不想看你死。”
“为什么?
“……你还真啰嗦。”
撇过脸看着窗外,脑中渐渐浮现出那个将身上少得可怜的钱全部掏出的小少年,慢慢将他与如今的身影重叠……其实我也很想问他,当初促使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或者,他根本就是个纯粹的滥好人……
“谁知道呢?有时候,做一件事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我淡淡开口。
多冠冕堂皇的原因!实际上,却是我根本无法回答。
“因为你开始当我是朋友?”
“不是朋友,以前从来不是。”
“那现在呢?”
他的眼忽然有些黯淡,也有些期待。
现在?我忽然想起了白猿。
虽然我称它为兄,但是我们的关系更像在一起胡闹的同龄好友,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哥,谁知道我是不是在无意中把江烨当大哥了呢?
“现在,是兄弟。”
我说。
“兄弟……”他温和地笑笑,眼光不觉悠远了。
“你不愿意?”
“不。”摇头。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何解?我扬眉。
“……我,其实是个孤儿……”
相当有耐心地等了半天,他才吭哧出一句话。
我再等,又是半天功夫他才继续说下去,看得出,他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才对我述说这段往事。
“……当我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时,就被抛弃了,是师傅把我捡回,再抚养长大……因为我当时漂流在江中,身上又有一块玉佩刻了个‘烨’字,我才会名唤江烨。在武当,很多人都对我好,因为新辈中我是倍受期待的翘楚,他们希望我能成才,在将来继成武当,所有人都将期望压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但,只有师傅,是不在乎我的成就,真正地因为我这个人,而豁出性命待我,却不是为了武当将来的继承者才……”
我不是他,所以我终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我却能够感觉到他言语中压抑的痛苦与那份无比的尊敬。
我只是听着,听着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消失。
“能有你这样一个兄弟,我,很开心。”
终于,他复望向我,无比的诚挚。
我却在顷刻染上浓浓的不解。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闪过的真实瞬间竟是一种失落。
******
在金狮帮又住了半多个月,伤好得差不多了,我终于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吃好喝好的日子,向霍安辞行。江烨因我而耽搁了不少时日,此刻也必须回武当复命。
分别在即,江烨告诉我,别忘了在武当,我永远有个大哥。
“我不会忘的。”
我笑,与他击掌为誓。
十一、酒量
与江烨分别后,我带着霍安死活塞给我的盘缠,坐着车一路南行,直至到了杭州。
人云:
提到江南,便不能不提杭州。
来到江南,便不能不到杭州。
杭州。于我,一直有份特别的感情。
因为,娘曾说过,杭州,是她的故乡。
******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天生就会惹麻烦,还是麻烦生来就喜欢找我。
总之,我在的地方,总会遇上多多少少的麻烦。
驻足,观望着太白居门前的纷争,我终于选择了移动脚步。
******
杭州几座知名酒楼之一,太白居。
门前,三名壮汉正揪着一个穿着破烂、腰间挂着个紫红葫芦的老头儿往下推。
“去去去! 没有钱还想喝什么酒?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去,少在这里挡爷爷们的财路,臭叫化子!”
“嘿嘿……各位大爷,小老儿实在想喝几口,这个,能不能稍稍通融一下?等小老儿有钱了……嗯……”
老头儿被狠狠推下,却不恼不气,陪着笑脸,搓着手,一副企图讨好的谄媚神色。
“有钱?就你那穷样还想有钱?哈哈……等下辈子去投个好胎再说罢!”讥笑着,一名大汉抬脚,将走近的老头儿再度踢开。
“唉……不行啊……我,我这个肚子里有条酒虫,每天不用个几斤喂饱它还真不行……嘿嘿,各位大爷,你们能不能就赏我那么一口酒,就这么一点点……啊,就好……”老头儿指着肚子比划,愁眉苦脸地嬉笑着,无奈几人死死把在门前,一味地将他往下推。
“出去出去!没钱就别想喝酒,这是这里的规矩!”
“大爷们就行行好吧,我实在是几天都没喝酒了,实在……难受啊……”
“去去去!大爷这里没有白喝的酒!”
一名壮汉被扰得烦了,扬拳便打,却,猛然停住。
眼前,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喂!这些钱,应该够了吧。”我晃晃头,斜眼瞥着那三名几乎要将眼珠瞪出来的壮汉,“不够的话,我还有的是。”霍安的大方慷慨,我到现在还剩下一堆呢。
拿出钱袋故意摇得丁当响,我昂头挺胸,视若无睹地穿过三名壮汉,走到老头身边。
摆出自认还算亲切的笑容,“喂,老伯,要不要跟我上楼,我请你喝酒啊?”
******
“给我打十斤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然后有什么好吃的,通通端上来!”
捡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将一锭银子往桌上狠狠砸下,然后便朝身边几个势利家伙大声吆喝。
“是,是,小人这就去准备。”一人顿时匆匆下楼。
我感慨,银子的力量就是大。刚才还是大爷的身份,转眼就成小人了。
觉察到某种注视,我斜眼向另外两个杵在原地的,凝眉,“看什么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有,没有。”
我一瞪眼,“那还不去张罗!大爷们都满意了,这银子就是你们的!”
“这就去,这就去。”两人顿时争先恐后往楼下挤去,转眼便不见人影。
我嘿嘿笑。
你必须承认,银子,就是好东西啊!
回眸,正对上一双也是紧盯着我的漆黑圆眼,我愣了愣,难道我今天脸上真有什么东西?不过话说回来,以前也是总有人这么盯着我,但是每次我都没发现脸上有东西啊!
“老伯……你干嘛一直看我?”
他的眼中立刻透出几分尴尬,轻咳一声,别眼道:“没什么,没什么,是,是老头子我糊涂啦……”
糊涂?我不解。
我只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很古怪。
这,就叫糊涂?
耸耸肩,对于别人不想说的,我也不打算追问。
虽然这句话用于此有些不适合,但,人知道得少些,总是会比较长命。
特别,是身处江湖。
几坛酒很快便上桌,我笑嘻嘻地学江烨那套对他一拱手,“老伯,这回你可以好好痛饮一番了。喝光了,尽管再叫。最好是……连一个月后的酒瘾也一并喝足。”
看我一眼,他却连个谢也没有,一反方才在酒楼外的讨好谄媚。
我却开始觉得他很有意思了。
拿起酒坛,他倒满了面前的海碗后,一饮而尽。
再倒,再饮;再倒,再饮。
反复五次后,我暗暗称叹这老头儿的酒量。
他这种喝法,彷佛碗中所盛并不是烈酒,而是平常白水,甚至,连很多人喝水也没他这喝法。
不经意地,我扫过立在一旁、刚送酒过来的小二,他的脸白了。
“大……大爷……”不等我问,他已经自己开口,“这酒是小店的招牌陈酿,酒烈而酣,号称十日醉……就是说喝了,喝一杯,便会醉十日,喝多了,还会醉死……就算是我们这最能喝酒的壮汉也喝不过这十斤,何况……”
“何况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是不是?”闻言,那老头猛地哈哈大笑,将空已见底的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转向我道:“小子,他的话你也听见了。老头子我一个人正觉得喝酒没意思,你敢不敢陪老头子喝上三十碗这酒,比一比谁撑到最后?”
我看见小二的脸更白了,苦得简直能挤出水来。
估计这小二现在一定觉得老头是个扫把,是灾星。不过,我倒觉得他更有意思了。
“老伯既然有兴趣,我不奉陪岂不是太没趣了?这个,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我故意停顿。
“不过什么?你是酒量不行还是怕了他的话,不用撑面子,你实说罢!”老头单眉一扬,眼中明显露出‘看你也知道你不行’的光芒。
小看我?我邪里邪气地笑了。
你可以小看任何人,不过最好不要小看我。
一个自小就拿酒当水喝的人,可以对任何事情都不在行,却唯独除了他的酒量。
“不是。”我缓缓摇头,“只是这事情要公平一点,既然老伯已经喝过五碗,那我也要先喝五碗才行,否则就算我赢了,也是赢得不太光彩,说出去也不太好听,最终还要落一个欺老的名声。”
老头一愣,随即爆出大笑,“好小子,真是看不出来,好!好!好!”
‘好’字连道三声,我于是笑得更加灿烂。
十二、赌局
“上酒!”
将一坛已空的‘十日醉’甩到脚边,我朝小二喊出了不知喊过几次的话。
小二急忙将一坛揭封的酒送至桌上,老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犹自将面前的海碗倒满。
我们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围观者,惊叹声此起彼伏。
“老伯,这可是比酒的最后一碗了。”端起面前的酒碗,我一饮而尽。
“好!”老头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往桌上一拍,拿起碗也是一饮而尽。接着,将空坛往旁边一推,犹自仰天长笑。“好,好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伯醉了?”我看着他已有几分微红的面皮,笑问。
“胡扯!”大掌重重一拍,方桌顿时跳了一跳,“老子怎么会醉?就算世人都醉了老子也不会醉!”
“好一个世人皆醉我独醒!”我立刻喝彩,带头鼓掌。
周围,掌声四起。
“哈哈哈哈哈……”老头跳起,敲着桌子大声吟诵:“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接着又是一阵狂笑,笑声中满是意掩不住的豪放。
“小子,你有趣,我老头子已经多少年没喝得这么痛快了!真看不出你年纪这么小,酒量却和老头子我差不多,有素质!有前途!好!好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撑着下巴,等着他笑。
待他笑够了,才凑近我,“小子,你叫什么?”
“剑寒,辛剑寒。”
“哦……”
我盯着他,清楚地看见,他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眼神。
“这名字不好?”试探性地问。直觉地感到他对我有一番我无法理解的看法。
“不,不是……”他扯开笑容,“很好,很好……”
瞬间变换了神情,一把扯住我,“来,来,不管他那些劳神子的事,我们再喝几碗,你小子可不许说不行了!”
“怎么会。”算了,既然是劳神子的事,何必再想。“只要老伯高兴,再喝上几杯都是没有问题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笑嘻嘻地,将身上的葫芦解了开,放在桌上。
酒逢知己,千杯少;美酒佳酿,不嫌多。
谁知道错过这次,以后还会不会再遇到这么合我酒品的人。
美酒独酌,总是少了那么一点滋味。
“咱喝不惯那淡酒,要喝,也要喝这个。”
拔出瓶塞,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在空中飘散。
我听见四周咽口水的声音,我也看见他的眼睛立刻直了。
“来!”我从怀中掏出两个古藤杯,倒满了猴儿酒,笑着一伸手,“咱们不醉不归!”
******
等到两个酒鬼酒兴方艾,从酒楼走出,已经是日落西山之际了。
口中依旧念着行酒辞令,微醺的我们相偕而出,彼此皆有意犹未尽之感。
“三桃园呀……七巧七呀……八匹马呀……满福寿呀……”老头儿喃喃地念着,“他奶奶的,你那个什么猴酒的,真是……真是他妈的极品……”
“那你……看看!”我笑着。可惜,如今酒空,只剩下葫芦了。难得遇上解酒人,可叹可叹,酒还是少了点。
再走几步,老头猛然驻足停止,连带着我也踉跄一下。
“小子,你请老头子喝了这么好的酒,老头子要怎么报答你呢?”
“报答?”我眨眨眼,“我做了什么值得有恩老伯的事吗?”
他猛然一愣,“小子,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我老头子可是从来不欠人家什么情,你既然请老头子喝酒,老头子就一定要做点什么回报的……”
“可是……”我打断他,“我就是不记得刚才有请过谁喝酒啊!”
“你……”
“哎呀,老伯。”我笑着再打断他,“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再说我这人记性不好,喝了酒,就什么都忘啦!”
愣了愣,他忽然大笑。“白活了,白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居然还不如一个毛头小子看得开!”
我再笑,“老伯,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没事!”一挥大手,“老头子我又胡涂了,瞎说八道,你就当老头子全在放屁好了!”
走出一段距离,我们同时跌坐在地面,相视,大笑。
“小子你醉了。”
“我没醉,老伯你才醉了。”
“老头子怎么会醉?老头子从三岁开始尝酒,至今为止六十年,还没醉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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