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多了月底就没有了,起锅前点油,意思一下就行了。这萝卜樱子千万不能扔,这东西用热水烫一下,撒点盐,放点辣椒粉,就成早饭的咸菜了。”
梅晓丫现在才体会到“斗眼”问话的含义了,他没有问她会不会做饭,而是想不想做饭,还特别强调能否做熟?就像会刮猪毛就可以去剃头一样,这种做法,应证了朱慧说的那句话:拴条狗就够了。
田婶用刀背敲了几下吊在门口的破锅。不一会,房前聚集了裹着棉袄,蓬头垢面的民工们。梅晓丫低着头给每只碗里舀粥,田婶发馒头,马姐则躲在窝棚里,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梳妆。她的眉毛很细,翘起来显得妩媚而又轻佻。除了跟田婶拖一趟米,她几乎什么都没干。梅晓丫和田婶忙得脚不沾地,她却坐在小凳上,悠闲地嗑着南瓜子。
“又换新厨娘了,一个比一个漂亮。”
“咦,谁把我床头画摘下来,放到这儿啦?”
“怎么还是萝卜樱子,就不能换点别的,吃得人屙不出屎。”
“屙不出来还好,我他妈光窜稀……”
“捞点干的,这粥也忒稀了……”
梅晓丫听着他们的议论,抿着嘴,一声不吭。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皮大衣拄着拐杖的男人走过来 ,现场像沸锅里兑进了冷水,骤然平静下来。这个人叫潘大喜,绰号潘瘸子。20多年前,他因睡人家的老婆被打断了脚,从此再没离开拐杖。“妈拉个巴子,真是叫花子讨元宝,不识好歹!大米白面都封不住嘴,想吃人肉啊?从今天起,谁再敢叫唤菜不好,老子就把他扔进灰堆里,糊到墙上去。妈拉个巴子,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背地里还……”这时他看见了梅晓丫,嘴里咕噜了几下,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直勾勾盯着梅晓丫:“新来的?”
“嗯嗯。”田婶应道:“是昨天王小虎带来的,说是你要他找的。”她用肘拐了梅晓丫一下,“快叫啊,这是潘总……”
“潘总好!”梅晓丫乖巧地叫着。
“嗯、嗯。”潘总的表情像被水浸渍了,变得非常柔软。
“你这身上怎么全是水啊,你瞧这领子,这鞋,哎呀,这鞋都湿透了,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怎么办?快去换——噢,还没分给你宿舍吧?小马,小马……”
马姐从镜子前面扭过脸:“黄姐的东西还在房里,哪里有她住的地儿?”
“谢谢潘总,我已经租房子了,不在这住。”
“那可不行啊,这里还要做夜宵,你住得那么远,哪能两头跑?”田婶说。
“我就是盖房子的,还腾不出一块给你搁身体的地方?”潘总气嘘嘘进了伙房,一脚把箩筐踢出老远,冲马姐吼:“没房子你就给她租宾馆,没宾馆你就滚出去,让她住!反了你,我的话不当数!”
马姐不再吭声,跑去将箩筐捡过来,放到水池下面。
梅晓丫觉得自己变成了鱼漂,成了注视的焦点。她不喜欢潘总的做法,虽然从表面上看,是为她好;她倒是希望马姐对抗一下,起码能将目光吸纳过去。
早饭开过后,马姐领着梅晓丫去宿舍。
“我不想住在这儿,那边还有个姐妹,我愿意两头跑。”
马姐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不愿意你不当面跟老板说,现在你不去倒霉的是我,你看他那副凶劲,能把我扔进灰堆,糊到墙上。”
宿舍是一栋二层小楼,很好,下层是库房和办公室,挂满了预算、财务、会议室之类的牌子;上层住人,晾衣绳上飘满了女性的小件衣物。马姐脸贴着玻璃,逐个屋子瞄,在最后一间屋子里,发现了潘总,她推开门,进去了。梅晓丫也把脸贴到玻璃上,玻璃虽然涂着绿油漆,但显然上了年头,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了,透出铜钱大的“窥视孔”——
马姐在潘总的膝盖前站了一会,便被他拉向怀里,她好象不愿意,一只手撑住椅背,另一只手向后抓着,可什么也没有抓住,便倒在那高傲地隆起的膝盖上。梅晓丫的心“嘭嘭”跳起来,她又一次窥到了楼道口的那一幕,虽然马姐代替了杨古丽,唐经理变成了潘瘸子,但带给她的惊悸和怆惶惊人地相似。两个人叠在一起嘀咕着,隔着玻璃,她听不清嘀咕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的脸,她想从窗前逃逸的瞬间,却发现潘总的手在裤腰上摸索了一阵,出来时,指尖上晃着两把钥匙……
马姐走出来时,梅晓丫已经钻进厕所,她紧张得想撒尿,可还是因为紧张尿不出来。她听到马姐在门外喊她的名字,便提上裤子出来了。马姐领她上了楼,在一间同样涂着绿油漆的屋子前,她掏出了一把钥匙。“这是黄姐的屋子,里面的东西也都是她的,你不能动,生完孩子她还要回来的。”
梅晓丫睃视了一圈,发现里面除了床上,堆满杂物,便问,“那我的东西堆哪里呢,她回来了我睡哪呢?”
“刚才还说你不愿意在这住,这会倒争起来,还真把这当成你的家呐?”马姐含筋带剌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这既然不是我的,干吗一定要我住这?与其过几天被人撵走,倒不如不住。”
“不住最好。不过,老板就在楼下,你自己跟他说清楚,不然老板还以为是我刁难你。”
这时田婶走进来,她劝梅晓丫,“这是外面,可不能瞎讲究,有个搁身体的地方就行了。你想想,半夜我们还要做一顿夜宵,收拾完也就到后半夜了,你大老远地赶回去,被窝还没捂热,又得朝回赶,两头都得踩星星,人受累不说,安全也没有保障,这年头,抢劫的比星星还要多,万一……”
“田婶,你是属狗的,不开口叫唤,就难受。今早你叫半天,我忍着,没吭声,毕竟有老板在旁边,让他听听你没吃闲饭也就罢了,可现在他不在,你叫给谁听?我就不明白,你也来两个多月了,规矩多少也该知道点吧,怎么嘴还是这样贱?”
“……小马,你……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这不也是一片好心……”田婶涨红着脸,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囫囵话。
“省省吧,你那片好心拿到屠宰厂药狗去吧!你就别在这撺掇了,如果有力气,去厨房准备午饭吧,这儿没你的事。梅晓丫要怎样随便她,与你不相干。”梅晓丫见这架式,赶忙劝道:“马姐,田婶,你俩别为我拌嘴。我知道你俩都是为我好,我不想住这,不是嫌弃什么,我在那边的住房,比这差远啦。可是我不是一个人啊,我还有个姐妹一起呢!她胆小,没有我陪着不敢住。我俩是同学,一块从天鹅镇过来的,把她自己丢在那里,我不安心。可要我去找老板,我更不敢,你瞧他多凶啊,你是他的……”她眼前又浮现了玻璃窗里的那一幕,为了不让她察觉,梅晓丫急中生智,“你是他的老员工,都担心被糊到墙上,我这个新手,不直接砌到地板里呀……”
“那才不会,”马姐插话道:“他就喜欢新的,别说女人,就是饭菜他也挑嘴呢!隔夜的他从来不动一筷子——”她猛然发觉说脱了嘴,急忙打住了,“反正我是听说的,他喜欢新的。”
“他喜欢什么我可不管,我是来做饭的,老板的手够得着吗?田婶说得对,我不能两头踩星星,有块搁身体的地方就行了。我今晚就住这,黄姐的东西我也不会动的。我虽然没有钱,但不是个鸡零狗碎的人,她回来,我就给她腾地方。”
“嗯,要是这样,你不如把你姐妹叫来一块住,还可以省出那边的房租。”
田婶也想说两句,她嘎巴着嘴,但还是憋住了。
晚上,三个人早早做好饭,在钟声没有敲响之前,围着桌子吃起来。她们吃的是小灶,饭菜自然不一样,不仅卫生,油水也大: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盆排骨冬瓜汤。梅晓丫午饭基本没吃,胃里涨满了马姐和田婶拌嘴的话,到了晚上,这些话还憋在里面,没有消化。田婶一个劲给她搛菜:“这样可不行,饭一定要到量,不然就没剁菜的力气了。”梅晓丫张着嘴,机械地将米粒朝里塞,可它们在里面拉锯,怎么也咽不下去。瑞安公司不同于天香酒厂,尽管那里到处飘着幌子,但多少能看出些端倪,再加上有胡小鹏护着,有点绝缘感。而这里表面挺平静,门卫守门,民工干活,老板耍威风,几个厨娘昧着良心揩油水、吃小灶,可内部却像结了冻的河,望上去挺结实,也是一条路,但谁也料不到哪一步没走好,掉进窟窿里。
民工们吃完饭,三三两两走出大院,街上的发廊和录像厅闪烁着暗红的光亮,使冷寂的冬天有了些许暖意。梅晓丫没出大院,她来到门卫,准备给朱慧打电话。刘清明披着军大衣正在打电话,他的头缩在厚厚的衣领里,叽叽咕咕的声音闷在里面听不清。
梅晓丫敲敲玻璃。她不能等太久,天马上就黑下来,朱慧一个人过来不安全。刘清明抬头见是梅晓丫,急忙掐灭了电话,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情。“是你啊,刚才我打完饭就蹲在侧面看你,你注意没有?我的腿都蹲麻了,可还是不愿意走,你太迷人了,谁不愿意多瞅几眼啊!其实我见过不少漂亮的女孩,可像你这样……”
“我能打个电话吗?”梅晓丫指着电话。
“当然。”
十、遭遇恶运(1)
暮色沿着稀疏的树篱朝后退却,在山边像嵌上一丝丝惨淡的红晕。街灯依次亮起,一块块薄薄的光斑孤独地倾泻在街面上,使县城的傍晚显得空廓而落寞。梅晓丫呆呆地伫立在街头等朱慧,雪窝里蜷曲着芜秽的青草,树皮上裹着厚厚的冰膜,加上地面冰体反光,使整个以透视方式向前延伸的路面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摄影棚中的布景,插页章回中的写象或是苍白梦中偶尔出现的意境那样。
行道树中间终于出现一个黑点,那是朱慧。她裹着肥厚的棉大衣,手里拿着一串冒着热气的臭豆干,边吃边走。梅晓丫挥动双手招呼着。她看见了,把臭豆干齐根撸进嘴里,到了跟前,两腮还是鼓鼓囔囔的,食物壅在里面,转不过弯,将她的脸膛涨得栗红。
“我都看到了你还敢吃独食?天呐,别噎着了,你慢点不行吗?我现在是厨娘了,还跟你争这点吃的啊!行了,别想解释什么,到宿舍我给你倒点开水咽下去就好了。瞧瞧,吃独食有什么好,连眼泪都撑出来啦!”梅晓丫边戏虐着,边帮她敲后背。
隔了好一会,朱慧才从地上站起来。“你个没良心的,我哪是在吃独食啊?”她从袖口里又抽出一串臭豆干,“我是腾出手给你拿吃的。”
“哎哟,慧啊,姐姐还冤枉你了,我当你担心我抢夺,才焚尸灭迹,斩草除根呢!不过,姐姐还是要说你,你傻呀?姐姐现在都是厨娘了,吃小灶呢,你这不是给电厂送蜡烛,吃力不讨好吗?”
“嗨!这才是热脸贴到冷屁股呢!我咋就这么贱,接到你电话冒着大雪跑过来,有了好吃的,自个儿舍不得,给你留一斗,还捂在袖筒里,怕凉着你。你倒好,感动俺就甭指望了,可也不该数落俺呢,更不能有了工作就给自己长一辈,变成我姐姐了。我俩是同学啊!论月份,我还长你两月呢!有你这样颠倒黑白的吗?”
“哈哈哈……”梅晓丫被朱慧委屈的神态逗乐了。
朱慧抚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地叨咕:“没良心……没良心……”
朱慧一进宿舍便翻腾起来。
梅晓丫拦阻道:“你怎么像老鼠进了粮仓?这都是黄姐的东西,马姐再三叮嘱我不能动,你乱扒拉,想害死我啊?”
“什么黄姐、马姐的,”朱慧嘴里嘟哝着,手里扒拉着,眼神一缕缕地朝包里和箱子里瞟,“若是真有个万儿八千的,咱还尿她这一壶?塞尤那拉,滚犊子吧!”
“老天爷呐!你不会是想钱想疯了吧?她一个厨娘哪里来的钱呦,就算有几个毛票,还不够生毛毛的呢!怎么会放在这儿等你找哇?”
“倒也是,”朱慧嘿嘿笑起来,“真是想钱想疯了,她要是真有钱,也不会惦记这份工作,生完孩子还要接着做——不过,这年头什么都保不准,今天我还见到一个新闻,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死了,居然在她的棉被里发现了2万多块钱。”她伸出两根粗粗的手指,在梅晓丫眼前晃动,“2万多啊,这他妈敞开吃也吃不完。不行,一个穷老太太都有2万多,厨娘咋说也有3万吧?我还得找,这钱要是从我眼前溜过去了,我会把耳朵撕下来扇我的眼球子!”
“我求求你了!”梅晓丫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将她翻乱的东西复原,“我在厨房干了一天,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是酸的,袜子被冰水渍透了,我都懒得换,你还这样折腾我,倒底咱俩谁没有良心?”
“真的呀?”朱慧急忙把梅晓丫搀到床上,“你咋不早说,哎哟,真是湿呢!赶紧脱下来,这大冬天,要着凉的,你可不能病,你病了,谁来养活我啊。”她把梅晓丫的鞋脱掉,又把袜子撸下来,夹在指缝里,“瞧瞧,都能拧出水来……”
梅晓丫突然想起来,她没带换洗的袜子,便对朱慧说,“这可怎么办?一会我还要去做夜宵呢?总不能光着脚出去吧?”
朱慧说:“没关系,你穿我的去,我反正不出门了,裹在被窝里,用不着穿袜子。等明天我回去,给你拿几件换洗的。”
“你的袜子多臭哇!你有没有脚气啊?”
“你才有脚气呢!没良心的,嫌臭你光脚片子去……”朱慧边说边端着脸盆,去厕所洗袜子。
黄姐屋里虽然没有暖气,也没有煤炉子,但是有电视。梅晓丫汲着鞋,拨弄了一会,电视真出现了人影。她高兴极了,冲着窗外喊:“慧啊,有电视节目呢,你快点上来吧!”
没有回应。厕所在楼下,加上流水,朱慧听不见。
梅晓丫拉过被子,捂住了半截身子,侧卧着看电视。
朱慧端盆进屋时,梅晓丫已经睡着了,她蜷在床角,一只手撑着脸蛋,头倚在柳条箱上。朱慧屏住气息,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又将被子拉上去。电视只有一个台,还不清晰,雪花比窗外差不到哪去。朱慧看了会电视,又开始涂指甲,她把花瓣在瓶子里捣碎,逐个敷在指甲上,再用塑料袋套住,到第二天,取掉塑料袋,如果染色效果好,她的脸会开花;不好,五官卷在一起,显得很惆怅。
梅晓丫醒来时,朱慧也睡了,她裹着棉袄靠在床头柳条箱上,一绺头发挂下来,摊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梅晓丫使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挪动她的身体。朱慧太胖了,身上的肉像水一样朝外流淌。没办法,梅晓丫只好推醒她。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嘟噜道:“这怎么看着就睡着了?”她爬到床上,转个身,又睡过去。梅晓丫笑笑,将被角掖到她下巴里,又将脚下的缝隙掩实,带上门,奔伙房去了。
做了一天饭,梅晓丫才弄清,马姐只管小灶,真正的厨娘只有她和田婶。伙房里有个小冰箱,里面储存着许多好吃的东西,都是给老板预备的。马姐的手艺不错,据说原先在宾馆当过服务员,偷学了不少厨艺。高兴时还刻两个萝卜花放到盘子里,显得很有档次。炒完菜,她先拨出一些,留给她们,剩下的装盒给老板送去。梅晓丫估计潘总就呆在那间会议室里,因为每次她回来得很快。梅晓丫不明白,她俩都那样了,干嘛不在一块吃,偷偷摸摸的像作贼一样。吃夜餐的都是值夜班的民工,人数不多,做起来也轻松。民工们打完饭走后,马姐下了一大盆肉丝面来。奇怪的是她将面捞进碗里,独自吃起来。
“你怎么自个儿吃起来,不管潘总啦?”梅晓丫感到自己的脚被田婶踩了一下,省过劲,嘎巴一下嘴,将脸埋进碗里,不再吱声。梅晓丫今天没怎么吃饭,可一点都不饿,胃里涨涨的,没有一点食欲,还不时翻酸水,她知道自己的肠胃出了点问题,可不知道是朱慧的豆腐串造成的,还是脚板受了凉造成的。
梅晓丫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