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传染那样,躲得她远远的。转眼之间,它们又喝醉了似地,不顾一切朝她怀里钻,撵都撵不走。她现在明白朱慧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钱这东西挺坏的,像妓女,你越有钱,它越朝你怀里钻。
麦经理和余会计正坐在煤炉子旁喝酒,见到梅晓丫风风火火跑进来,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
“朱慧让我赶回来找你——再提50箱酒!”
“……拖去的,全卖了?”
“全卖了。”
麦经理一掌拍到炉子口,手倏地蹿出一股白烟。开库房时,他的手还在哆嗦,好久没有找到锁孔。“我这双眼睛真毒,一下子就把她从人堆里择出来。你瞧她那身肉,那眼神,那不要脸的劲……天生就是推销的坯子……天晚了,我给你找辆车……”
梅晓丫返回弋甲镇时,天已经黑透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她先将酒存放到郑魁那儿,明儿赶大早销售。经过农贸市场,人群已经散尽,空空荡荡的墙根,一片狼藉,只有一棵树孤零零地低着头,像是还在回味刚才的喧腾。一种不祥之感漫散过来:酒全卖完了?朱慧怎么没在路边等她?桌子为什么断了一条腿?去小吃店的路上,梅晓丫的心被一连串的疑问塞满了。取酒时那份前所未有的飞翔感,居然像鸟儿的翅膀划了一下水面,便倏然离去。不管是否迷信,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扫帚星,几乎所有不好的预感都应验。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朝地下吐口水,希望这一次是个意外。
然而意外没有出现,厄运倒是认得路,顺着预感的门缝,钻了进来……
据郑魁讲,梅晓丫走后不久,那两个小麦烧厂的推销员就出现了,他们交足了罚金出了拘留所。他俩赶过来,认出朱慧。上次朱慧走后,他们一直埋怨郑魁胳膊肘朝外拐。他们也曾去过天鹅镇卖酒,结果被麦经理一班人一阵棍打,还掠走了卖酒钱。他俩在一旁观察了一阵子,发现了朱慧指头上的机关,便扑上去,砸了酒瓶和桌子,还打了人。
“朱慧被打得重不重?”梅晓丫问郑魁。
“不会轻,你想两个大男人,手脚会轻吗?”郑魁说,“我当时也不在场,回来听伙计说的。”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他们砸了东西,打了人,末了又给她送到派出所,说是犯了诈骗罪。”
“那你赶紧带我去看她呀。”梅晓丫转身就走。
“错了,在这里。”郑魁朝另一个方向指着。“你看不到的,人家不让看。”
两人来到镇派出所,值班的警察听了他们的来意,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等明天所长来了你们找他,他同意了,才能见。”
梅晓丫急得流出了眼泪,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朝他衣服里塞。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他掏出钱,扔到桌子上。“开什么玩笑,她这是诈骗罪,怎么能随便跟人见面,串供了怎么办?”
郑魁凑过来说:“崔警官,话可不能这样说,她不过是一个替人打工的学生娃,诈骗这顶帽子扣得上吗?天鹅镇和我们镇的酒厂长期割据,各霸一方,这本身就不正常。朱慧抛弃前嫌,主动过来与我们进行产品交流,活跃市场,不鼓励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打人砸摊蹲监号啊?这不是加剧两个镇子的商业对峙吗?这不是人为地破坏全县的经济发展吗?县里要是知道了,我看你这顶警帽还能不能戴住?”
“郑老板,你还真别吓唬我——牛腿当成虎骨卖,这不是坑蒙拐骗是什么?一瓶十来块钱的酒,让她卖出40块,这还是活跃市场?还要我们感谢她不是?”
梅晓丫说:“可我们白送的你怎么不算上,算上白送的,我们也是按市价卖的啊!我们是刚从技工学校毕业的,招聘到天香酒厂,”她拽住警察的衣襟,泪水把警服都打湿了,“我俩都是特困生家庭,上学都是捐助的。到了酒厂,一门心思想好好干活,回报社会……可是我们靠什么回报社会呢?回报那些同情过我们、可怜过我们的好人?我俩一贫如洗,连房租和吃饭的钱都交不起……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人家女孩子早就用上卫生巾了,可我们连很糙的、用来擦桌子、擤鼻涕的卫生纸都买不起……”
梅晓丫的泪水果真有感染力,崔警官截住她的话头,语气像泡酥的麻糖,又软又甜:“好了,好了,别说了,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两个小姑娘背井离乡讨生活,能容易吗?可再不容易也不能干扰乱市场的事。我也是10来岁就跑出来闯荡,什么罪没遭过?什么苦没吃过……”说起这些,他竟有些哽咽,眼圈也红了起来,“好了,你们去给她拿条棉被吧,晚上监号很冷的。”
郑魁见梅晓丫愣怔着,推了她一把:“还不明白,崔警官让你们见面呢!”
朱慧蜷缩在监号里,两手交叉在肩胛上,身体像一粒筛箕上的豆荚在墙角颤动着。她的鼻翼、嘴角、额头和脖子上都是伤口,上面还渗着血滴子。梅晓丫以为朱慧一见到她,脸就会阴霾,眼睛就会下雨,就会喊“我们完蛋了”之类的丧气话——在梅晓丫的心里,朱慧的情绪像荒原上裸露的野草一样起伏不定。可这一次,她却非常平静,平静得让梅晓丫有些陌生和不安。因为脸部是肿的,她笑的时候,整个肌肉都被牵动起来,变得机械而又生硬,那种悲痛欲绝和惊喜欲狂的神态见不到了。梅晓丫走过去,用被子把她裹起来,问:“痛吗?”
她摇摇头,反过来问:“我的脸是不是很难看?”
梅晓丫安慰她:“不难看,就是有点肿,过几天消肿了,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又能怎么样?”朱慧垂着眼睑,“你说这事怪不,我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怎么长得这么胖?在学校时我怕别人捐款,每次捐完款,我都听见人家议论我这么胖还穷什么?我也不敢多吃,你还记得上次会餐,我为什么穿棉衣,那是秋天,好些人还没穿毛衣呢!我是想多揣几个馒头,回来偷偷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馋,什么都想吃,什么都能吃,总也瘦不下来。我最妒恨余晓敏和杨古丽。余晓敏有钱,吃成啥样都不要紧,因为她有钱。杨古丽没钱,但长得漂亮,最终也会有钱的。只有我倒霉,没有钱,长得还不漂亮,也就难怪人家下死手打我。”
梅晓丫越听越糊涂,也越害怕,她晃着朱慧的胳膊:“慧啊,你是被人家揍傻了吧?”
朱慧不理她,顾自说:“你别晃我,你晃我我就痛起来。你看我的胳膊,我的肚子,我的屁股,都被打过了,我现在喘气都扯着痛。我没糊涂,我非常清醒,比原来还要清醒。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钱对我很重要。”
她的眼神又流露出下午时那种色泽:神秘、瞵盼、怪谲而又执拗,那是只有在荒废的庙里或是月光下的树上才能见到的光亮。梅晓丫的心忽地缩紧了,她将朱慧朝自己的怀里揽:“慧啊,你累了,睡一会吧。”
朱慧乖巧地把头倚在她的身上。她抬起眼波冲她笑了一下,接着就发出了酣声。梅晓丫的眼皮也炸开了,眼前浮动着无数个小星星,它们拖着尾巴,煽着翅膀,将她带入奇妙的境界——她感到头像一棵被伐倒的树,朝朱慧砸下去。
这时候,崔警官喊起来:“到时间了,快出来吧!”他朝窥视孔望一眼,惊叫道:“喂,你怎么也在这里睡觉?”
梅晓丫迷迷瞪瞪地回答:“求求你,让我在这睡一夜吧,我困死啦。”
梅晓丫在弋甲镇呆了上十天,朱慧一直蹲在监号里。梅晓丫去找麦经理,他不给想办法,还狠毒地咒骂着:“是我瞎眼了,找这么一个丧门星!你去告诉那个不要脸的,要是她不还我的酒钱,我就让她在里面蹲一辈子!”她又去找唐经理,尽管这很唐突,可是没有别的选择,她来镇里的时间短,能说上话的有能耐的人,也就这两位。唐经理倒是很客气,笑眯眯的,可提到帮着通融,他吱唔起来。他说:“你不知道那个崔警官,才难说话呢。不过——”他用眼神瞟着梅晓丫,“这也不是楔进墙里的楔子,一点余地都没有……”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流露出色彩,手上的动作也多起来:“你的肉好结实……”
梅晓丫的脑袋嗡地响起来,眼前又浮现出楼道口的那一幕,在晦暗的月光下,就是这双手剥粽子似地,将杨古丽的衣服一层层褪下来……她逃命一般跑出了玩具厂,到了围墙角,她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脑袋还在嗡嗡响。梅晓丫没有去找胡小鹏,如果找他,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自己还会吓得半死。梅晓丫想到过余晓敏,她爸爸是开砖瓦厂的,有些神通。但思忖了半天,没敢去。余晓敏嘴巴太贱了,她要是知道了这事,同学们马上就会知道的,那样她和朱慧就更抬不起头了。梅晓丫徒劳地奔了几日,忽然发现自己的圈子里全是无权无势的穷人。虽然穷人心地善良,可太脆弱了。就像秸杆扎成的栅栏,有点风吹草动,就噼叭作响。
朱慧并没有蹲一辈子监号,准确地说,蹲了9天。
到了第10天,郑魁神色慌张地告诉梅晓丫,赶紧去接朱慧,去晚了,她的命就要丢掉了。梅晓丫正倚在房檐捧着一个烤地瓜吹着,听到这话,手上的地瓜“叭”地摔到地上,一股白烟从黄灿灿的瓜肉里冒出来。
在镇派出所门口,崔警官告诉梅晓丫,朱慧的伤口感染了。昨晚他们叫了医生,发现她的血压和体温都很高,两天水米未进,伤口流脓,不停地呕吐。因为怕耽误,便让梅晓丫接她去医院治疗。
梅晓丫搀着朱慧,慢慢朝前走。朱慧的头发和棉衣湿湿的,散发着很浓的霉味。“好点了吗?”梅晓丫问她。
朱慧一声不吭,目光呆滞,鼻翼、嘴角、额头和脖子上的伤口冒着泡泡,流出浓黄的血水。快上公路时,崔警官追上来。他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钱,塞给梅晓丫说:“搭车吧,带她去医院看看。”
梅晓丫扭过头,想拦辆车,却感到朱慧在她的腕子上掐了一把。梅晓丫堵在心里的那个塞子霍地拔开了,以前的生活顺着这个洞口又哗哗的流回来。“死丫头,你要吓死我啊?”看到崔警官走远了,傻乎回掐了一把,“你为什么要装呢?你知道我见你这样子有多难受?”
“我不装,我不装出得来吗?那你就真的来给我收尸了。”她显然还很虚弱,那声音软软的,仿佛被雨水淋透了,泡稣了。“还是叫辆车吧?我实在走不动了。”她喘着粗气,身子全倚在梅晓丫的身上。
车在郑魁的小吃店前停下来。正值晚饭时间,小店里有许多客人。朱慧停下来,用围巾盖住自己的脸。小吃店里间是卧室,朱慧蹲监号时,梅晓丫就借宿在这里。郑魁端着两大碗鸡蛋面走进来,朱慧说什么也不让他靠近。郑魁一番劝说无效后,离开了。朱慧这才掀开盖布,将蛋面放到眼前,她把两片嘴唇夹在碗沿口上,用力吸进一大缕面条,显出很陶醉的样子。可接下来她咀嚼慢下来,脸部的表情异常痛苦。梅晓丫去端热水时,发现她从后门溜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地面呕吐。“丫啊,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在监号里……我想吐,想让他们觉得不把我放出去,我会死掉的……可怎么抠也抠不出来……现在我不想吐,想尽快恢复体力,可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这么好的面条……怎么变成钢铁了,搅得我胃好痛……”
郑魁跑过来,嗫嘘道:“朱慧,真对不起,是我没能耐,让你遭这么大罪……你等着,我一定把那两个酒鬼收拾了……”
朱慧把手从后背伸出来,示意他别过来。梅晓丫见郑魁站在后门不肯走,宽慰道:“郑老板,不,郑大哥,快别这样说。我们来你这里,没给你一点好处,麻烦却添了一大堆,害得镇里人恨你,真正过意不去的是我们。你可别惹事,你要是出了事我们更难受了——人家没错,错的是我们。”
到了后半夜,朱慧发起高烧,脸膛通红,嘴唇上蹿出一串燎泡。梅晓丫须臾不停地给她冷敷,可一条湿毛巾刚刚贴上去就被她的额头烧热了。她的身体僵硬而又沉重,变形的头陷入枕头里,肌肉不断地抽搐。
梅晓丫哑着嗓子哭求:“慧啊,你别吓唬我……”
梅晓丫看见她的眼皮跳了几下,却无力睁开。“丫啊……这次我可不是装的……我是真的不行了,你赶紧给我送进医院吧……”她诡秘地一笑,“我有钱……”她用手指指自己的裤衩,“你摸摸……”
梅晓丫用手一摸,没错,是钱。
六、杨古责的白日梦
杨古丽抓着唐经理的胳膊,摇晃着:“你别走,你走了我咋办……”
唐经理甩着胳膊,不耐烦地吼她:“起开,起开,再不起开我把你扔楼下去……”他的胳膊比杨古丽的腰还粗,甩了两下,杨古丽就摔倒在地。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追到楼下,唐经理已经上了出租三轮车。杨古丽冲上去,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央求着:
“她知道了有什么不好,她不要你你正好娶我……”
“走开,我没钱了,拿什么娶你?”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我已经懂爱情了,你别抛弃我……”三轮车喘了一阵子粗气,丢下一股黑烟跑了。杨古丽抱着他的腿,跑了一段,蹲下来,那条腿变成了一只鞋。她把脸闷在鞋窝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声音湿漉漉地喊着:“我没脸活了……”
第四天夜晚,梅晓丫和朱慧离开了诊所。她们没有去郑魁那里,也没有跟他告别。梅晓丫以朱慧的口气,给他留了一封信,一开口就称“亲爱的”。朱慧倒没抢过去撕掉,还是没力气。她苦笑着对梅晓丫说:“你会把人家吓坏的。”梅晓丫撇撇嘴说:“得了,你俩那点破事,当我不知道。”
朱慧倒底年轻,经过治疗,退了烧,消了肿,不用梅晓丫搀扶,可以独自行走,尽管没有力气,找不准重心,走起来还是颤颤悠悠的,但毕竟能走。
两个人坐上了回天鹅镇的末班车。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浑浊,越来越模糊。车厢里温度很低,几乎可以结冰。这是一辆上了年纪的中巴车,车窗、车顶和车身到处豁着嘴,风呼呼地灌进来,蚂蟥似地咬着皮肤,将人体热量一点点吸食掉。两姐妹身体缠绕在一起,彼此都没有说话,似乎语言也被冻结了,怎么也化不开。她们这次回天鹅镇,是收拾东西的。酒厂在找她俩的麻烦,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们呆不下去了。
向阳旅社一到黑夜就变得阴森恐怖,到处都是半截的树枝,树枝挂满了纸片和塑料袋,空气中散发着饲料味。朱慧在楼道口停住了,她说:“你去看看许老头在不在?”
“管他在不在,人家都那么一把年龄了,不再乎你的脸。”
“傻啊你,他要是不在,我俩就可以悄悄拾掇东西,赶明儿一大早溜走,不省出房租了吗?”
梅晓丫的火气“腾地”蹿起来。“朱慧,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钱!你知道为了这我遭了多大的罪?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哭鼻子抹眼泪,差一点就成了唐经理的小点心……”
“丫啊,我知道的,”朱慧打断了梅晓丫的话。她用力捏着梅晓丫的手说:“虽然我挨了打,蹲了监号,可你在外面做什么我全知道。可我不能说,我得忍着。如果我忍不住说出来,就完蛋了。你想想光麦经理的酒钱和派出所的罚款就得让我们俩扛半辈子。现在好了,他们把我们当包袱甩出来,他们以为我人被打残了,钱也被抢跑了,我完蛋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没完蛋,我们胜利了!”她的脸上浮现一朵久违的笑靥:“丫啊,我俩发财啦!”
杨古丽不在屋里,窗户隙着一条缝,这是梅晓丫走时留下的。屋子里落满尘埃,冰冷而又潮湿,显然很久没人住过。
“她现在都不回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