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又张狂,怎么可能瞧上他……她杨古丽最初也没把他夹在眼皮里,她是为了一份生活才跟他在一起的。可后来她就迷糊了,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爱上生活还是爱上他了。让她更糊涂的是,在她觉得自己不愚昧了,也懂爱情的时候,他却把她甩掉了,像扔一只烂瓶子一样把她从窗口扔下来。她听见瓶子在水泥地上破碎的声音,她的心也破碎了。想到自己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却落得流落街头的下场,眼泪潸然落下。
杨古丽边哭边走,不知不觉中来到向阳旅社。她抬头凝视那熟悉的窗口,又想起梅晓丫和朱慧来。她很后悔没有跟她们走,也不知道她俩怎样了。
夜里,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淌进来,将屋里洗濯得银光四溢。床头、屋角、凳子、装满食物的碟子边缘,乳白色的小颗粒眨着眼睛,喋喋躞躞地跳动,只有墙上的灰粉墙皮,浸在黑暗之中。梅晓丫在床上躺了很久,似乎已经迷了一觉,睁开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停到靛蓝碎花的隔帘上。她奇怪隔壁的邢勇怎么那样安静,平时喝完酒,他的呼噜会贴着地皮满屋子滚。而现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屋子空间非常小,非常小的空间挤进了两张单人床,间隔不过两个指头,一伸手就能够到。梅晓丫被惊疑的念头折磨了一会,用指头勾开隔帘,“妈呀”一声又放下了——邢勇正鼓着眼泡,瞪着她。
“发神经啊你,怎么不睡觉?”
“丫啊,我睡不着。”邢勇索性撩开帘子。
“睡不着就到外面溜达,别点着两只眼泡吓唬人!”
“丫啊,我睡不着。”邢勇继续说。
“没病吧你,睡不着跟我说有啥用?又不是我睡不着。”
“丫啊,我真的睡不着。”邢勇固执地重复。
“天呐!你这是不想让我睡了——你睡不着,你睡不着又不是我害的,干嘛要折腾我呢?你自己有病,难道要我吃药不成?”梅晓丫委屈地说。
“难道不是你害的么?”邢勇也很委屈,“你说这世上有男女同居两月,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么?”
梅晓丫一个机灵翻过身:“妈呀!你现在真变得脸皮厚了,你少憋坏水,你可是发过誓的,说碰我就天打五雷轰……”
“我不怕天打五雷轰……”邢勇说,“丫啊,我想摸一下你的手,你就让我摸一下你的手吧,摸完了,让雷劈我吧!”
梅晓丫的手指弹了一下,还是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她的指头冒着热气,边缘裹着乳白色的月光,光洁而又圆润。“手有什么好摸的,要摸你就摸呗。”梅晓丫装做满不在乎,脸颊却烧起来。幸亏是黑夜,邢勇看不清她的脸。邢勇在梅晓丫的手指上纠缠一阵子,又央求道:“丫啊,我还想摸摸你的脸——”梅晓丫嘴唇哆嗦一下,没吭声,也没有拒绝。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感到一只手穿透月光,蹑蹑蹀蹀朝她落下来……
“你的脸好烫,把我的手都烫软了。”
梅晓丫感到邢勇冰冷的手指化了,水似地在她的脸上流淌起来……她想说话,想说很多的话,可声音却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月光静静地悬浮在半空,她觉得自己也飘浮起来,她的身体一截截地化掉,变得和月光一样宁静轻盈而飘渺。她听见了落雪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和波浪在晚风中飐动的声音,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股水流,一点点被泥土吃掉。“邢……勇,邢……勇……你别这样……”终于有一串声音从壅塞的喉咙挤出来,在浓稠的月光里颤动。
“丫啊,我……想……”
“你想什么?”梅晓丫睃见邢勇鲶鱼似地脱下被子,脸上的硬皮瞵瞵发亮,酒气一口口喷到她的脸上,她抽蓄了一下,猛丁从半空中栽下来。
“得寸进尺——你真贪婪!真……坏……”
一种由来已久的欲望在邢勇的身体里一截截烧起来,梅晓丫生动的神态无疑加重了燎原之势,在时间骤然停顿的刹那,在沉寂的、漂满月光的午夜里,邢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颖和激奋。他的指肚习惯了梅晓丫的脸庞之后,陷进了她颀长的脖子里,贴着滚烫光滑的皮肤,一寸寸爬向她的乳沟里……一阵急遽的喘息之后,梅晓丫忽然推开邢勇,抱着胸部坐起来。
“邢勇……你为什么,不——”
“不什么?”邢勇慌张地问。
梅晓丫咬了一下嘴唇,说:“不遵守诺言!”
邢勇听罢,嘿嘿笑起来:“丫啊,是我不好,让雷劈我吧,不过,老天是长眼睛的,他不会惩罚我,因为我只擦了点皮,还没到罪不可赦的地步。如果你想惩罚我,那就来吧。”他将头拱到梅晓丫的胸口,“我把头塞到你面前,随便你怎样拨弄,我绝不会动一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邢勇抬起头。
梅晓丫叹口气:“既然你忘了就算了。”
“倒底是什么啊!”邢勇急起来。
梅晓丫将他朝后一推,愤愤道:“算了,我今天才认清你,你的话就是一股烟,吐出来挺大一团,眨眼就没有了。”邢勇更急了,他直挺挺地坐起来:“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甭想睡……”梅晓丫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侧起身,拉开被角,将自己装进去。“起开,起开!”梅晓丫用后背拱着邢勇。邢勇挤过来,占了她的床位,使她大半截身体悬在半空。
邢勇像铁锚一样扎在她床上,怎么也推不动,她索性坐起来,一口口的怨气喷到他脸上:“你倒底想干什么?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这样欺负?实话告诉你吧,我受过很多伤害,但最大的伤害是你给我的。别人给我的伤害只能划破我的皮囊,养两天就好了;你给我的伤害是心里的,一动就流血,一辈子也养不好!”梅晓丫说到这里,眼泪就流出来了。她一丁点也没夸张,那场噩梦的阴影,每天都像壁虎一样爬在她心上,怎么努力也赶不掉。
邢勇蔫了,变得不知所措。他从松软的床上拔出身体,摸黑在地下寻摸起来,不一会他捏着一条毛巾递给梅晓丫,嘴里不停地哀求:“丫啊,你别哭了,都怨我,我他妈真该死,你放心吧,今后我再也不会碰你了,真的不会了,我说话算话。你别这样瞅我呀,真的算话,如果不算话,就算老天不惩罚我,我自个儿也会惩罚自个儿的。看看,你还是不相信,那我就给你做个样子看看,今天是这只手摸你了吧,好,我这就把它剁掉……”他说完话真的走到桌边,拿起菜刀,在粗糙的水池上磨起来。
“你胡折腾什么啊!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什么,你再说一遍?”邢勇回过头,问。
梅晓丫哽咽着:“你要把我气死啊……”
邢勇心中一热,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你是说不是这件事?你哭不是因为我摸了你,是吗?”他走到梅晓丫跟前,弯下腰,温柔地问,“那会是什么啊?你就告诉我吧,我脑袋笨,记性又不好,有些话说完就忘记了,要么……你提醒我一下……别把你憋坏了,我还不知道……”
梅晓丫又叹了一口气:“邢勇,你把朱慧忘了是吗?”
“没有哇,可这……”
“这就说明你……忘了,你曾经说过……”
邢勇终于明白过来。他用手掌堵住梅晓丫的嘴说:“丫啊,你别说了,我全明白了,你还在为这件事恨我呢,你冤枉死我啦!这件事我怎么能忘记呢?我一刻都没有忘记,忘记了这我还算男人么?其实我一直在找机会,这事可轻率不得,潘瘸子的能量你也见到了,上上下下到处都有他的食客,一不留神就会被他们吃掉,上次我们输得还不够惨吗?这是男人的事,你别操心了,你知道我上次为什么去找胡麻子吗?你真以为我是为了……其实我是想接近他们,接近了他们,也就接近了潘瘸子……”他弯下腰,用嘴粘着梅晓丫的耳朵,悄声道:“我已经找到收拾他的办法了,你瞧吧,他会死得很难看——”
梅晓丫掀开了眼帘,邢勇又和两个多月前对上了脸。她激动,甚至颤动地问:“你真的找到治他的办法了么?你真的比他有钱啦?”
“我干嘛要比他有钱呢?我会用他的钱替他买棺材!”邢勇狠呆呆地说。
两个多月的阴蔽之后,梅晓丫的脸上终于开了花。她边擦泪水边感叹:“我就说呢,我不会眼拙到连个男人都分不清的地步哇!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内劲的男人。那次我说今后混不下去,就跟你卖菜,你把头一点说,来吧。这两个字你像咬钢豆一样,一点都不含糊。邢勇,我不会害你,也不会让你把他弄死,他是个畜牲,弄死了他你也得死,跟一个畜牲换命,太不合算,我只想让他明白,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污辱的。”
这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梅晓丫坐在月光里,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月光中的一个颗粒,穿过时光隧道,遇见了两个月前的自己。
二十六、赌局(1)
川菜馆的暗室里,几个人正围着桌子打牌。一盏赤裸的灯泡垂在他们的头顶,在浓浓的烟气中孤独地晃动。
邢勇一直在输钱,他心里清楚耗子和黑三的猫腻:只要他一跟牌,两个人便裹挟着他朝上叫,有时他连牌都见不到便被他俩挤掉了。他们玩的是一种叫“翻三皮”的扑克,每人发三张牌,一张扣着,自己看;一张翻到面上,大家看。面上牌大的有叫牌权力,其他人可以弃权,也可以下钱跟牌。如果有人跟,就要再发一张牌,三张牌加到一起,比数字大小。如果没人跟,面牌大的收底子钱。“翻三皮”底价一般都很小,表面看输赢差不到哪去,可实际不这样,碰到两个“铁头”,都觉得自己牌大,又都想赌第三张牌,你下了钱他不光跟上去,还“锯枪”,就是加钱,来回拉锯,钱可就海了。一场牌翻光了百万家财时有耳闻。更可怕的是合伙“捉笼子”。庄家下了钱,你跟上去,后面的人马上“锯枪”,把你夹在中间,撤吧,前面下的钱打水漂了,不撤吧,你又不知道铁头要把你夹多久。这种处境行话叫“骑驴”,骑到驴了,滋味就不好受了,如果带的钱不多,一把就你打蹦。据说有位药材贩子,被人夹到驴上,扔进去了2万多块钱,居然没看到第三张牌。兜里没钱了,没法一直跟下去,自然连比牌的资格也丧失了,这说起来挺残忍,可赌博嘛,那能不残忍?
梅晓丫和肖寡妇也坐在旁边,她俩看热闹。梅晓丫不懂邢勇为什么起了牌就跑。她以为邢勇也不懂牌,他对翻三皮的全部知识,不过是上次在这里学到的。其实她错了,邢勇非但会,而且是高手呢,只是深藏不露而已。一个月前,邢勇专门拜访了一位叫窦保的流窜犯。或许是想寻求邢宝刚的庇护,或许是邢勇太执着,这位颇有名气的赌徒,终于将他看家的“做牌”本领,教给了邢勇。
肖寡妇穿着一件翻毛大衣,领口开得很低,里面袒着一块胸肉。她本来是找胡麻子回去的,见邢勇在,便留下来瞧热闹。肖寡妇也纳闷邢勇一个劲跑牌,是运气不好,回回起“白板”?翻三皮里将10以下的小牌称为白板,而10以上,称为花牌。按奈不住好奇,她将邢勇的牌从垃圾里拾出来。
“天呐!你老K都跑牌哇!”她鼓着眼睛,惊讶地问。
一听邢勇的底牌是老K,几个人的面色都有些尴尬。
“我不撂牌怎么办?我不撂牌他俩会一直夹着我,直到把我夹蹦,也不会让我看到最后一张牌。”邢勇也斜着眼睛,冷冷说道。
“勇哥,你这是在抽我的脸呢!”耗子说,“我刚才底牌是小王,总点数19,比你少3点,若是第三张牌我能找回3点,我还赢你的底牌呢!我没有道理跑牌……”
“我的底牌是……”黑三也挤过来解释,却被邢勇拦住了。
“不说了。兄弟,赌博嘛,赌的就是最后一张牌。今天那怕我一手牌都没跟上去,也不会怨你们一句。”
梅晓丫傻乎乎地坐在邢勇旁边,她觉得自己像回家找错了胡同似的懊丧而又莫名其妙。她不明白邢勇为何把她带到这里,他的目光是那样果断,像隧道的出口,由不得你不跟着走。以梅晓丫的喜好,她一分钟,不,她连门都不会跨进来。可邢勇的神态告诉她,这事与她刻骨铭心的仇恨有关。赌博都简单,梅晓丫坐在旁边看几把就明白了。可她不明白邢勇为什么总是跑牌,有时甚至连底牌都不看,这样下去光让人家拣底子钱了。梅晓丫用脚尖暗示邢勇,邢勇回踩她一脚,意思是心里有数。
眨眼间,邢勇又摸了一把爆牌:底牌是小王,面牌Q。黑三面牌是3点,起来就跑,耗子面牌是9,只比邢勇小三点。邢勇叫牌后,他想也没想就跟了上来。谁想到胡麻子在后面锯了一枪。大家这才注意到,他的面牌是A,14点,比他俩都大。胡麻子今晚也一直在跑牌,他心里明白他们在捉邢勇的笼子,轻易不跟牌,更不愿意趟这浑水,因为他饱尝了被夹之苦。可这把他的底子是老A,没有不锯枪的道理。
见到胡麻子加钱,邢勇心中暗喜:这两副牌都是他做的,心中有数。耗子底牌是白板,很可能是9。翻三皮子有规定,如果三张牌都是一样的,那就通吃,输家要翻番地赔。耗子跟上来,可能是为了找3个9,不然他没必要冒这个险,跟两张花牌拼。邢勇用10多副牌边纹的差距,拼凑出了两副牌,白板的边纹图案是一样的,花牌是另一样。也就说,他能背着牌辨别出对方底牌的大小。邢勇显得很犹豫,钱捏在手里,迟迟没有扔下去。
“这牌你还不敢下钱啊,若是这样,不如把牌卖给我,我来跟他们锯枪。”肖寡妇鼓励道。
“也是啊,这要是跑牌,真是把精子射到裤裆里,没出息。”邢勇装着给自己打气,心里却害怕耗子跑牌。为了把耗子拖住,邢勇装出随时可能停止下注的样子。
胡麻子见邢勇反锯了他一下,心领神会又锯了一枪。一来二去,俩人来回拉锯了10多下,桌面的钱堆得老高。
耗子见状,并不慌张,反倒从黑包里掏出一沓子钱,啪地拍到桌面,满不在乎地说:“你俩砸吧,砸多少我都跟着,我下面埋着‘大驴’,死活也要瞧瞧第三张牌。”“大驴”是大王,16点,在三皮里点数最高。
邢勇鼻腔里喷出一股惬意,像老牛啃草皮一样,闷着头朝里下钱。胡麻子心里却毛起来,他不担心点数,担心的是他俩合伙捉笼子,那样他会因为没钱跟,而被淘汰出局。邢勇看出胡麻子的顾虑,他被耗子他们捉惨了,也捉怕了,担心出坑入谷,再被邢勇捉一次。邢勇急了,生怕胡麻子平牌。根据规定,谁平牌,谁切牌。切牌就是由平牌的人将叠成一溜的牌从中间断开,按顺序摸牌,这样随意性太大了。邢勇偷偷地踩了胡麻子一脚。胡麻子顿时被电击似地憬醒过来,知道邢勇这是要与他合伙夹人,心中涌起复仇的快感。他从内衣里抠出全部的钱,啪地甩到桌上,豪气地说:“全部——”
耗子吐掉烟头,随了一摞钱后说:“全部了么?这就结束了么?那不行,哪有尿一半再憋回去的道理?我这还没开始呢!”他扭过脸对邢勇说:“勇哥,你不会阳萎吧,咱俩锯几枪,让我瞧瞧你的胆量……呶,这是我跟的钱,这是我锯枪的钱……”
胡麻子脸煞时变得惨白:如果邢勇此时继续下注,他就蹦了,死了,下进去的钱,只能拱手让给耗子和邢勇之间的赢家。
此刻,全部的主动权都掌握在邢勇的手里了。屋里静得出奇,似乎能听到灯泡的燃烧声。肖寡妇一个劲朝下拉领口,鼓嘟嘟的肉几乎涌出来。梅晓丫咬着舌尖,亮汪汪的瞳孔漂浮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只有黑三一个劲地鼓动:“砸啊,勇哥,还等什么呢?砸呀……”他很后悔自己跑牌,把耗子扔在路上被人推搡、夹踏。可他面牌太小了,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