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勇不解:“买都买了,干嘛要退呢?”
“我想起来了,上回的饺子被我倒掉了,你没吃过我包的饺子,我用筒子骨换点五花肉,给你补顿饺子吃。”
邢勇拗不过她,只好在路旁等。
梅晓丫拎着肉馅和芹菜出来时,眼睛喜成了一条缝。可走几步又停下来。
“你又想干什么?”
“不行,我再去割条腊肉,给你买瓶酒。”
“还喝酒哇!”邢勇苦着脸:“我现在一想起你喝酒,头都大。算了,就吃饺子,不喝酒。”
梅晓丫嗔怪道:“听清楚了,是给你买酒,我不喝——怎么你不想喝点,这么好的菜?那好,不买酒了。”
“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是买酒只给我一个人喝,你不喝?”
“怎么啦,还需要我重复吗?你耳朵又不背。”
“买吧,只要你不往醉里喝,我巴不得有人陪呢!”
“得了吧,你就是想吃独食。”梅晓丫瞟了他一眼。
梅晓丫把馅端进屋里,屋里顿时腾起一股肉香味。邢勇凑过来,挽着袖口想帮忙,却被她挡回了:“去,去,玩你的车吧,今天让你吃现成的。”邢勇没有别的爱好,除了看电视,就是捣鼓那辆破车。电视前几天拍拍打打还有点扭曲的影儿,现在只剩一条线了。他围着她转了两圈,发现插不上手,撂下袖口,出去了。
梅晓丫今天心里特别畅快。女人心里要畅快了,比男人喝小酒打饱隔还要舒爽。女人很像下水道,里面堵了,会臭你一脸脏水,让你边都不敢靠。屋里没有盛饺子的竹屉,梅晓丫就把报纸铺到床上,再撒些面粉,将肥嘟嘟的饺子排着队摆上去。阳光像一只婴儿的手,嫩嫩的,薄薄的,暖暖的摩挲在她脸上。她抬头瞅瞅窗外,干枯的枝条湿润了,上面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胚芽,枝桠间的鸟窝里骚动嘈杂,雏鸟的声音隐约可闻。那一瞬间,梅晓丫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以前的日子,朱慧在床上伸着冗长的懒腰,满脑子装的都是拣金子的美事。邢勇呢?整天大大咧咧,他很在乎她,在乎她的心情、感觉和快乐,可他的手像是长满了茧子,什么都摸不准,反倒弄得她挺难受。今天他却让她撑了眼,他的魄力与她的想像合辙了,壅蔽心里数月之久的淤泥一下子疏通了,令她喜溢眉梢,畅快淋漓。梅晓丫不喜欢懦弱猥亵的男人,在她看来,男人嘛,就应该有个爷们相,站起来应该是棵树,而且是棵粗壮结实的大树,让人怎么靠都不担心。即便倒下来,也要把地砸个大窟窿。梅晓丫之所以回避了胡小鹏,倒不是他有多僚倒,而是他太怯懦了。一个人的处境是可以改变的,可一个人的情性却无法改变,至少不可能从根子上改变,就如植物,通过嫁接可以改良某些特征和品性,但若不创根断底的话,蓖麻变不成槐树。心境亮堂了,手脚也变得麻利,一会儿功夫,雪白肥胖的饺子列着方阵站满报纸。包完饺子,梅晓丫又赶着炒菜,腊肉蒜苗刚盛到碟里,她又后悔退掉了筒子骨,没有骨头在锅里滚动,气氛总是欠缺的。梅晓丫煮熟了饺子,盛了一盆汤,兑了些葱姜佐料,觉得欠缺被弥补了,这才撩开帘子喊邢勇。
院子里没人。只有几只蝴蝶贴着篱笆飞舞。摩托车在窗户下翘着头,几个油腻腻的零件散落在旁边。估计没有走远,不然他会骑车的。梅晓丫冲着厕所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回应。她纳起闷来。去找他哥了?肯定是,平时有盒好烟都惦记着他哥,这么好的菜肴一准忘不了。梅晓丫心里挺不舒服,倒不因为邢宝刚,而是此刻,她特想跟邢勇单独在一块。两个多月来,她总是冲他发脾气,给他冷脸吃,这会儿正想弥补,有旁人在,多不好意思。梅晓丫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儿,那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仿佛又回到了天鹅镇上,在散植的竹叶中间,在谷糠焦糊的香气中,羊皮泉像一片淡黄色的光斑,静悄悄憩落在她的瞳孔里。梅晓丫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像喝了酒一样,她给邢勇的酒盅里斟满酒,又将瓶底的一点麻油全部倒进他的调料里。
邢勇抱着一大摞扑克走进来。看到就他一个人,梅晓丫的嘴角翘起来:“你到哪儿去啦?我还以为去找你哥呢!”
“他出差办案去了,我哪儿去找他啊?”邢勇瞅瞅自己的床上摆满了饺子,就走到梅晓丫的床边。
梅晓丫见他迟疑,便说:“就放我床上吧,我不说你——咦,你买这么多扑克干什么?”
“别问”,邢勇神秘地回答,“我今后还指望它呢!”他丢下扑克就端起了杯子。嘴却被梅晓丫捂住了。
“不行,先洗手。”
“你先让我闷一口,然后再洗手。”
“先洗手,再闷。”
邢勇一张嘴,咬住了梅晓丫的手指,梅晓丫抽手的瞬间,他把酒倒进了胃里,这才嘻嘻哈哈跑出去洗手。邢勇虽然平时不喝酒,也不馋酒,但他的酒量挺大,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来没被人撂倒过。梅晓丫正相反,几盅酒下肚,心便突突跳起来,脸烧得像一团火。可与邢勇住到一起后,她却顿顿端着一只杯子,喝的都是烈酒。
邢勇洗完手坐到桌前,他惊诧道:“你怎么不喝?”
梅晓丫回答,“我不喝,我不是说了么,是给你买的,我一口都不喝,看着你喝。”
邢勇劝道:“何必那么较真?只要不是朝醉里喝,我倒是喜欢你喝一点。”他边说边取下一只酒盅。
梅晓丫拦住他:“你别倒,倒了我也不喝,我总不能让自己说出的话像块糖吧,在嘴里含一会就化光了。”
邢勇没有理睬她,执拗地把酒倒上:“要是你说的话真能变成糖就好啦,你什么都不用干了,光说话。我呢,找个门面开糖果店——喝吧,今天我让你喝,你不喝,我一个人喝什么劲啊!”
梅晓丫笑道:“这就怪事了,平时我喝酒你不让,说是什么浇愁酒,一喝就醉。今儿我不喝,你反倒逼着我喝。”
“今天你不是高兴吗?酒就是一团火,遇到高兴的事浇一杯,这高兴的事就能在心里烧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高兴?”
“说啥话呢?我俩一起过这么久了,你一撂蹶子,我就知道要发什么火!”
梅晓丫滴酒未沾,脸却“腾地”红起来。没错,他与眼前这个男人同居一室已有两个多月了。这事别说在家乡,就算在天鹅镇她也不敢想的。而现在他们俨然一对小夫妻生活在一起。她记忆里的那盏煤油灯亮起来了,那是她从殡仪馆出来,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当时她满脑子装的都是复仇,她的头发都被这股烈焰烧着了——所以,当邢勇提出到他那里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同意了。她不可能再回到出租屋里,朱慧本来就像一座坟茔把她埋在里面,如果继续留在那里,她也会变成一具尸体的。她也没有钱找房子,来到县城后, 除了田婶他们送来的份子钱,她没挣到一分钱。在天鹅镇那种连车票都买不起的尴尬再一次箍住了她的手脚。幸亏邢勇是正人君子,否则她就惨到家了,当时她已经崩溃了,像一间四面透风,骨架坍塌的土坯房。她不知道自己怎样上他床的,到了半夜她清醒过来,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她捂住嘴巴,生怕惊醒了他,可她怎么也抑制不住心脏突突的跳动声。她猫一样溜下床,蹲在墙角,怯生生地盯着那个熟睡的男人,第一夜她就在墙角度过的。第二天夜里她说什么也不上床了,不管他怎样赌咒发誓,她也不离开墙角。他没办法,去街上买了一张行军床给她,又在中间拉了一条床单。
“你怎么啦,想什么心事呢?”邢勇见梅晓丫愣神,问。
梅晓丫撩起眼皮,又看见他鼻翼上硬皮泛着光亮,如果不喝酒,只有在激动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色泽。“没想什么,哎,我想问你呢!我在你这里住这么久了,别人有闲话没?”
“什么闲话?你又没住他们那里,会有什么闲话?”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有没有哇?”
“没有。”
梅晓丫沉下脸:“你怎么这样?我正经问你呢?到底有没有?”
邢勇见梅晓丫发火了,调门降了半截,但依然说:“真的没有,你现在还没发觉,社会变了,大家想着法子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哪里还管别人啊!——就算有,他们也不可能跟我说呀,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梅晓丫觉得邢勇说得有道理,脸色柔和起来,声音也有点粘黏:“邢勇,你说我吃你的,住你的,不给你一点想头……还让人家嚼你舌根,你不觉得冤得慌吗?”
“这是啥话,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帮你剥瓣蒜,就要饺子吃;带你一轱辘,就要脚力钱,太小瞧我了吧?再说,你也没有吃我呀,我俩不是合伙做买卖么?其实我巴不得你永远住这儿呢!你来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用手指戮着桌口的菜肴,呷了一口酒继续说:“过去我说瞧不起那些结了婚,又怕媳妇的爷门,整天扳着指头过日子,连口酒都舍不得喝,哪像我们这些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跟你搭伙这两个月,我才品出了滋味,才感到自己过去有多可怜。现在不是我冤得慌,而是担心你呆不长。毕竟我这里太简陋了,我这间破茅屋,怎么能养得起你这个美人呢——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一种久违的感动令梅晓丫的眼球再次湿润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病房里,与他把天谈亮起来的那一夜。她把给古所长证据的事告诉他,以为他会狠狠地责怪自己,可他没有,反而宽慰她。这一次,她因为朱慧而将宿怨像丢炸弹一样全部泻到他身上,他依然没有丝毫抱怨。梅晓丫将蒜碟朝前推了推,又给他斟满一盅酒,她黏稠的声音化成了水,柔曼而又湿润:
“你蘸点调料吧……就这杯了,不能再喝了……”
“你这是怎么啦?”邢勇惊异地问:“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是想离开吗?”
“没什么,我平时对你不好么?没良心,平时不也是我伺候你吗?热饭、热菜、热坑头、还嫌我不好哇!”
邢勇瞅瞅,嘴巴咂得咣咣响:“我没说你对我不好哇,我是说你今天对我特别好——回答我是不是想开溜哇?”
“什么意思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啦,巴望我开溜哇?”
邢勇急忙摆手,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又急于辩解,喉咙被噎住了,他捶着胸口,脸涨得通红。梅晓丫赶紧盛碗饺子汤来,一边帮他搓背,一边安慰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你那点小心机,还能满得过我啊。我不会走的,我到哪儿去啊,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傻,花钱养我呀!”邢勇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哀求道:“丫啊,你就别气我啦,你心里明明知道我舍不得,却偏偏气我。丫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气量太小,动不动就发脾气,你知道我这个人迟钝,心也挺粗的,就别老耍我了。我现在都怕你了,你一变脸,我手心就出汗。”他见梅晓丫眯缝着眼,嘿嘿笑,讨好地说,“丫啊,其实我一点都不傻,凭你这模子,大家抢破脑壳要养呢,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你要是那种女人的话,不可能住到我这间破屋里。别看你平时嘻嘻哈哈,其实你才在乎……”梅晓丫的眼睛弯成了月芽状,她鼓励道:
“在乎什么?你说啊,我爱听,在乎什么?”
“在乎你自己呗!”
“废话,谁不在乎自己?”
邢勇也嘿嘿笑起来,他说:“瞧瞧,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偏偏装做不知道,又要我,不过——”他收敛了笑容,诚恳地说:“丫啊,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些,也不是你的长相,而是——”邢勇故意卖起关子,把目光从梅晓丫的脸上移到空酒盅上。
“而是什么呀?”梅晓丫伏下身,又帮他斟满酒。
“而是你这个人挺有个性的。真的,我说的这种个性不是你脾气犟,而是你身上有一种只有男人、甚至只有江湖上才有的忠诚和义气。”邢勇又呷了一口酒。
“瞎说八道,我等着你夸我呢,结果等来这个,这算是什么呀?女孩有这些东西,和男人有娘娘腔不是一样吗?得了,你也别解释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现在怎么好赖的话都听不出来啊?这有什么不好的,你现在就是把箱子底翻过来,也找不出这样的女人了。你爱听不听,反正我喜欢这样的女人!”邢勇一喝酒,额头和鼻尖就开始流汗,连指头也是汗涔涔的。梅晓丫知道这种人很能喝酒,天香酒厂有位绰号“酒篓子”的品酒员,喝酒时就是这样的。她把酒瓶拿到手里,拧好盖放到桌底下。她不担心他会喝醉,也不怕他话多——他今天的话仿佛裹了层糖,让她听上去甜滋滋的。但她发现酒精的热量令他的眼神黏绸起来,巴在她脸上,揭都揭不掉。她又想起了上一次——应该是她搬来一个礼拜左右,他也喝了很多酒,车轱辘话在灰暗的房间里滚动着,当时黑暗已经将屋子裹得密不透风,孤零零的灯泡在房梁上打秋千,使人仿佛悬在空中。渐渐地,她注意到他的变化:舌头开始打卷,眼皮发饧,色迷迷的眼神糨糊般粘到她脸上。她心里恐惧极了,她是这样一种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大方,甚至很大胆,而在另一些方面,却很苛刻,甚至吝啬,这与贫穷有关。在现代女性眼里,贞操就像一块裹脚布,把女人约束在一个已经倦曲霉烂的时代里,即便技校的同学,也很少有人把它当回事。可她却相反,她把贞操看得与生命和命运同样重要,认为这种天然的,不可复制的人体资源的消耗,应该与生命和命运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只有当她决定将一生托付给某一个男人时,才会将自己的唯一财富作为嫁妆一同献给他。而没有这种嫁妆的爱情和婚姻意味着缺撼——对于高纯度的爱情而言,这种缺憾是不能宽宥的。所以,当他的目光习惯了她的脸颊之后,当他的呼吸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朝她涌来时,她冰一般地冷默回绝了他。她还是在一部女性作家的书里学会了这种方法。这部书里说,让男人冷静的最好方式,不是反抗,而是冷漠。在这一点上,男人和熊瞎子差不多。
邢勇眼色有些迷离,他瞎子似地用潮湿的手指摸索着。
“你瞎摸啥呢?”梅晓丫问。
“酒瓶呢?”邢勇揉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怪了,刚才还在这呢,一眨眼怎么没了?”
“喝完了!”
“喝完了?怎么可能呢?丫啊,你怕我醉啊?刚刚还有小半瓶呢,这会就没了?一定是你藏起来了。丫啊,你再给我倒一杯,今天我高兴,想多喝两口。快点啊,这酒不喝也就罢了,可要是喝了一半,比悬在半空还难受。”他把头埋到桌下。
“丫啊,你把腿挪挪——”
梅晓丫把腿夹得更紧了,因为酒瓶在里面。“真的没有了,有我干嘛不给你喝?哎,刚才你不是说我不喝,你一个人喝得没劲吗?我还真感动了一回,以为我对你有多重要呢!这倒好,越喝越起劲。这让我以后怎么听你的话呢?你今后能不能把自个儿说的话磨尖点,钉到哪儿都能立得住,别像一股烟似的,吐出来挺大的一团,转眼就没了?”
邢勇憨厚地笑了笑:“行行,不喝了,就算有也不喝了,留给你自个儿偷偷喝吧,省得被你抓着把儿,抽我的脸。”
二十五、梗在爱情喉管里的骨制(1)
杨古丽像老鼠一样在赤裸的栅栏旁行走。公园很寒伧,似乎很久没有游人了。里面散落一些破旧、坍塌的棚屋,搁栅和屋顶都陷在蒿草里了。正值严冬,街道两旁的店铺关闭了,人们缩在被窝里,盘算一天的进项。杨古丽也在盘算,可越算心里越悲伤。她恨那个胖女人,恨余晓敏,更恨唐经理。她不明白他既然被那个胖女人揣了,为什么不能娶自己,反而黏糊上了余晓敏。余晓敏是经理,年轻又张狂,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