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说过的话,而这些话梅晓丫却忘不了,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好像米粒一样鼓胀起来,窝在心里,令她窒息。梅晓丫开始挑剔邢勇,他吃饭慢了,她会说:快点,怎么跟小孩裹奶嘴似的,一点点朝里塞?快了,她更催促,你这是添料呢?呼哧一下全倒进料斗里,也不怕噎着你?不慢不快她依然抱怨:你要么快点,要么慢点,这样颤颤悠悠,谁受得了?
邢勇却一点也不怪梅晓丫。
邢勇喝酒上床了,他枕着床头,将被子拉过头顶,一双泥渍斑剥的翻毛皮鞋裸在外面,梅晓丫叹口气,将鞋子从他的脚上扒下来,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她捂住鼻孔,味道却从指逢中钻进来,令她晕眩。梅晓丫想起他在医院说的话,虽然熏不死狸子,但也没有太夸张。挨得越近,梅晓丫越看不惯邢勇。邢勇不讲卫生,个把月不洗一次澡,即便被推搡去了,也常常是肥皂泡还没冲干净,就离开了喷头。他还不喜欢换衣服,尤其是内衣和袜子,穿露了头也不肯脱下来。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厕所。出租屋厕所在外面,是那种没有冲洗设备的老式厕所,虽然是公共的,但周围人大都搬走了,实际上是他俩用。邢勇上厕所从来不冲洗,排泄物硬挺挺地堆在坑道口,让人一看就反胃,可这又不像洗澡换衣服那样好催促,所以每次解手前,她都得闭着眼睛先帮他冲洗。梅晓丫知道计较这些,根子还在那些承诺上。那些承诺虽然堵在胸口,发了霉,变了味,可也像堆在坑道上的脏物,让她没法开口。梅晓丫不明白邢勇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了,像处理垃圾一样将说过的话都扔掉了。他若真的提起斧头找潘瘸子拼命,梅晓丫一准不会让。朱慧已经死了,再赔上邢勇,那不是掀了棚顶又塌墙,光剩下冷嗖嗖赤条条的风了?可如果他不这样,梅晓丫的心就掉进冰窟窿,凉透顶了。梅晓丫觑视缩手缩脚、猥鄙蠖缩的男人,那样她不如依了胡小鹏。梅晓丫更厌恶张牙卖嘴神吹海侃的男人,这种男人上颌虽然发达,腿却比麻桔还细,有点风吹草动便瘫倒在地。最初,梅晓丫清楚自己渴望什么,抱怨什么,渐渐这些淹没在细节里了。常常是这样,人们最初的动因,往往被中途叉口改变了,迷失在那些琐琐碎碎的枝节里,最终丢掉了目的。梅晓丫就是这样,她是因为朱慧而抱怨邢勇的,而在朱慧埋在她心里几个月后,邢勇的猥琐和乖戾浮了出来,它们像刺一样扎着她的眼睛,让她浑身不舒服,全然忘记了这是从心里衍生的抱怨和不满。
邢勇像平常一样背着帘子穿衣服,屋子里很黑,黑得连拉锁都看不到。他的动作很轻,在穿好衣服之前,他不想惊动梅晓丫。窗外没有光亮,也没有鸡叫,棚户区的人越来越少,连小动物都见不到。邢勇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望着篱巴上孤独摇曳的枯草,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这里曾经人声鼎沸,打零工的、做小买卖的、卖狗皮膏药的捱三顶四挤满了院子——慢慢地这些人都走了,走得欢天喜地。就连最让街坊瞧不上眼的魏瞎子,也凭着“科学算命”离开了这里。而他这个气壮如牛的大小伙子,却依然像地皮上的草一样在这里盘匝。邢勇将头伸到水笼头下面洗脸,梅晓丫也醒来,她用指头把帘子挑开一条缝,说道:“你用点肥皂,每次洗完,眼屎都挂在上面,埋汰死啦。”
邢勇“噢”了一声,又去打肥皂洗了一遍。再抬起头时,梅晓丫已经撂下了帘子。梅晓丫蹲在床根升火做饭,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半边脸被炉膛里的火燎得赯红。
“我俩出去吃吧,你不是爱吃牛肉面吗?”邢勇说。
“我爱吃的东西多啦,可得有钱买。”梅晓丫回答。
“又不用你出钱……”
“你的嘴巴真大,好像有多少钱似的。”邢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晓丫堵了回去。
邢勇觉得自己在梅晓丫心目中的位置直线下降,可他又找不出其中的理由,更控制不了下降的速度。最初,梅晓丫凝视他的眼神像羊一样温顺,后来羊变成了猫,眼神虽然也漂亮,可多了一份警觉。再后来,温顺和警觉全不见了,梅晓丫变成了一只驼鸟,眼神中充满了孤独、忧郁和哀怨。那神态刀子似地朝他脸上划过来,他的脸随即渗出血来。邢勇记得她刚搬过来的那天夜里,风裹挟着冰雹一次次将她拌倒,爬起来后撵上来,将自己的围脖系到他头上。那时她刚从朱慧的死亡中清醒过来,泪水把眼皮都泡肿了,却把温暖捂给他。
梅晓丫越来越吝啬,桌上两个月未见荤腥。邢勇一脸菜色,却不知道为什么。梅晓丫心里清楚,这是因为朱慧。两个月前,她离开古所长那间令她心肺撕裂的房间时,马晓娇撵上来送她。“我早就劝过你,可你就是不听,现在明白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是打不赢这场官司的。”她说。梅晓丫硬翘翘的睫毛炸开了,她眼里的火一个劲朝马晓娇上喷:“你不用得意,你们还没有胜利,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让你们后悔没有弄死我。”
“我不会后悔的,因为你不可能赢的,永远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你比他有钱!”
吃罢早饭,邢勇侧着身子发动车,天冷,空气的湿度又大,他鼻尖沁出了汗珠,车子却闷着不吭声。梅晓丫不耐烦地冲着院子喊:“快点啊,再晚了连菜帮子都没有了。”
二十三、寻猎开始(1)
刘清明出了录像厅,来到一家发廊前,隔着茶色玻璃,隐约看见几个女人坐在条椅上,其中一个向他走过来。这是个新来的洗头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望着他并不言语。他感觉到这个聪明的女人早已洞悉了他内心的焦躁。她的胸脯像野草一样在风中起伏着,眉宇间弥散着一股隐晦和艾怨的气息。他们站在发廊拐角一窝腊梅旁,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洗头妹终于失去了耐心,用她那肉嘟嘟的指头碰了他一下:“进来,洗个头吧?”
刘清明围着腊梅踟躇良久,还是回到公司。他的脸贴着玻璃,逐个屋子瞄,在最后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两条乱蹬的腿。他眯着一只眼,换了角度,又看见一只手在乳房的腹股沟之间来回遮挡着……门闩响了,一个女人跑出去,是马晓娇。接着,潘瘸子站在门口。
“潘总,那、那……”
“那你娘个屎!老子一泡尿还没尿出来,就被你狗日的那回去了——滚!”
刘清明本来是想问钱的事,见到潘瘸子,憋回去了。潘瘸子一喊滚,他撒开腿,玩命地跑掉了……
来到南街菜市场,天已经亮了,菜贩子们的摊位上搬满了花花绿绿的蔬菜,浓郁的菜味灌满了鼻孔。菜已经批发完了,喜鹊正低头拾掇筐子,见到邢勇,叫起来:“刑大哥,你也忒黑了,昨天收我的樱桃番茄1块钱,今天胡麻子一开价就是1块2呢,要是这样,以后你别找我了,我直接找胡麻子……”
李大爷也挑着空筐走过来:“小邢啊,你也太不地道了,你收我的菜也有些年头了,我从来没跟你计较过,可做什么事也要有点哈数不是,这莲藕啥时给你也没超过1块5吧?可今天我才知道,你一出手就翻跟头。我们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钱却都揣进你的口袋你了……”
毛柱晃着捆菜绳走过来,他用橡皮般黝黑的手掌拍着邢勇,挪移道:“你这是卖了猎枪买野鸡,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邢勇一棵菜没收到,倒收到了一大堆数落,眼皮僵硬起来。蔬菜利薄如纸,虽然收的价格低,但其中良莠不一,只有小半数能卖出价格,其余的还要舍本,再经过掐叶去叶,拾掇出来量上就缩水一大截,收购上再不勒紧,只剩下赔的份了。胡麻子这样做,明显是开闸放水,设局撅人。
邢勇一个猛子扎进菜场西侧的胡同里,胡麻子就住在胡同里的肖寡妇家。胡麻子原在菜场开诊所,专治狐臭和性病,因水平太糟,被人砸了几次场子后改成了修车匠,后来又挑着担子卖起了棉花糖。入冬以后邢勇没再见过胡麻子,一打听才知道住进了肖寡妇家。肖寡妇是南街的名人,生性风骚,又有几份姿色,想不出名都难。肖寡妇的丈夫死后,她开了一家茶坊。风骚加上姿色再加上茶叶沫子里兑点颜色,生意火得不得了。邢勇瞧不上肖寡妇,甚至不敢靠近她,她一抬胳膊,腋窝里便抖擞出浓浓的狐臭味。胡麻子是开诊所时与肖寡妇勾搭上的,开始还是半明半暗,后来搬到了一起。
桃型木门后闪出半片粉白的脸,是肖寡妇。她裹着肥大的睡袍,显得异常慵懒。见到邢勇,嘴角那颗美人痣骚动起来,她惊讶地问:“哎呀,是你啊,如果没敲错门的话,可是稀客!”
邢勇没有理睬她,他用膀子顶开门:“胡麻子呢?”
肖寡妇用眼角瞟了一眼梅晓丫,问邢勇:“他怎么啦,你们这样怒气冲天地找他,是不是……”
邢勇怕她误会,解释道:“他抢我的饭碗,今早他忽然跑到我的地盘收菜,而且赔本收,害得菜农都骂我,以为我黑了他们多少价格。”
“噢,是这样,”肖寡妇说:“那你们就到川菜馆找他,他一准跟耗子和黑三他们在一起翻扑克,他输了不少钱。”
邢勇和梅晓丫出了院门,肖寡妇却撵出来:“胡麻子不是一个敢惹事的人,他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是耗子指使的,他早就惦记收菜呢!可因为你挡在那,他够不着,才唆使麻子干的。”
听说耗子插了一杠子,邢勇心里有了底。耗子是川菜馆的老板,因为赌博,被哥哥抓过几次。肖寡妇说错了,耗子才瞧不上收菜这点薄利,他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报复他哥哥。
川菜馆冷冷清清,一个小姐正伏在吧台睡觉。邢勇敲敲吧台:“耗子呢?”
“上货去了,不在家。”小姐迷迷糊糊回答。
“嗨,说好打牌,怎么不在家?”邢勇佯作纳闷道。
“噢,你们约好了是么?”小姐晃悠悠走出吧台,领着他们穿过幽暗过道,在一幅画前停住了。
“这是……”邢勇真的纳闷起来。
小姐神秘地一笑,摘下画框,一个洞口暴露出来。
“倒底是只耗子,哪里都能打洞——潘瘸子在吗?”邢勇突然问道。
“他啊,都是有肥牛时才来。”小姐回答。肥牛指的是赌场里的有钱人。
洞里面很窄,竖着一只木质梯子。两人猫着腰,顺着梯子爬上去,看到几个人正盘着腿,围着一张炕桌打牌。一个声音很大,是黑三,嘴皮子像根棒槌,豆大的事也能擂得山响。一个声音很闷,是耗子,耗子不爱说话,即便说话,声音也像被水淹过了,囔囔的,沉沉的。第三个人背对着洞口,他耸着肩,驼着背,不吭不响,是胡麻子。
邢勇从洞口里撑出来,三双眼睛同时盯上了他。胡麻子脸部抽畜着,拔腿就想逃。邢勇身体朝前一倾,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脚踝,用劲一拉,将他撂倒在地板上,一股浓烟从他的身体下面蹿上来,使整个屋子看上去乌烟瘴气。
“妈的!”邢勇骂道:“屙完屎还要揩屁股呢!你倒好,提上裤子就想跑——你跑啊!怎么不跑啊?”
胡麻子半边脸被地板挤歪了,另半边脸被邢勇的大头鞋踩歪了,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咕咕噜噜谁也没听清楚说的啥。
“兄弟……兄弟……”黑三抱住邢勇,一个劲叫。
“放手,放手!”邢勇板着脸,“再不放手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何苦呢?都是在一个坑里捞饭吃,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妈的,你搅老子的场子,卡老子的脖子,老子今天就让你吃屎。”邢勇的脚尖一用劲,胡麻子的嘴巴便吃进地板里。
耗子满脸堆笑地站起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特阴。就算准备剜你的眼珠子,脸上也不会露出一点痕迹。“勇哥,他搅了你场子该死,可不应该现在死,尤其是不应该在我这个地方死,在我这地方死了,你哥都不会放过我。我前几天打牌刚被他敲了银子,现在再出人命,那不敲脑壳才怪呢!你要吃饭没错,可大家也要吃饭,你不能为了自己吃饭,让大家都啃地皮吧?”
“我怎么没让你吃饭了?好好的饭馆你不开,却开起赌馆来,被抓被罚活该倒霉。我可把话说在头里,我邢勇也是吃过牢饭的人,谁要是背后给我使拌子,捅刀子,可别怪我不客气。”邢勇胳膊肘一拐,耗子手上的牌散了一地。
耗子依然堆着笑说:“勇哥,不就是他没经你允许收菜来着,可你真的怨枉他啦!”他弯下腰,将邢勇的脚抱起来。胡麻子乘机从地上爬起来,用袖筒掸着脸上的尘土,胡麻子虽然生得高大魁梧,胆量却比针眼小,一番羞辱后,非但没有报复,反过来掏出一支烟,给邢勇插到嘴唇上。
“你跟勇哥解释吧,我可不愿意被你沾得浑身屎!”耗子对胡麻子说。
“勇哥,是这样,今天我表哥从市里带车送货,回去想顺便捎些菜。他在市里开了家酒楼,每天都需要大量的蔬菜……你不在,我就自做主张帮他收了些菜……我想勇哥是兄弟伙的……至于价格,我也不太清楚,菜农报什么价,我就接什么价,图个省时省力,没别的意思。”
“说通了好,说通了咱们兄弟就没疙瘩了。”黑三按住邢勇的肩头说。
邢勇没想到胡麻子会这样懦弱,想到肖寡妇在院门口的表情,心里的怨气就化成了水,他顺势坐下来说:“你要这样说我就没话了,多大的亏我自个儿咽下去。”他用手帮胡麻子掸掸身上的灰尘:“每行都有自己的道,这就像交通,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我不会挡你的道,但你也不能挡我的道,你挡我道,我就要把你搬开,不搬开你,我就没道走了——明白不?”他又转过身来对耗子说:“我不会让大伙啃地皮,我只在自己的道上走,从来不会把嘴拱到别人的槽子里,你赌博被敲了钱,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没关系,与我哥也没关系,我哥是警察,警察能不抓赌吗?你既然要赌,就得服输,千万别背地给我下套子。我邢勇最恨别人把我当畜牲,背地里下套子,一旦被我发现,我会把他的脑袋摘下来,塞到屁眼里。”
“勇哥,你既然这样说,我就必须跟你掰扯开……”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江湖老话。我现在不用你替我消灾,可也不能点我的炮啊——这不是厨房里吃我的肉,圈子里再杀我的猪吗……”
“这不是背槽抛粪、杀鸡取卵么?”
邢勇听着听着……回过身,发现梅晓丫的小脑瓜被卡在洞口里。她力气小,没法将自己的身体凌空撑上来。他奔过去把她抱出来,又扶她坐下来。面对他们的质疑和抱怨,他踟蹰了半天,叹口气:“唉,一群糊涂蛋!跟你说不清楚……懒得解释。这样吧,你们敢不敢对证……算了,量你们也不敢——哎,你刚才说什么牌,一下子能赚那么多钱?”
“翻三皮啊,不信你玩玩。”
“潘瘸子常来对吧?”
“他啊?那要看有没有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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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情窦初开(1)
阳光飘浮在南街弯弯曲曲的公路上,两旁店铺的阴影粘染了一层蛋黄,变得暖融融的。梅晓丫牛皮哄哄地跟在邢勇后面,脸上显得很灿烂。梅晓丫灿烂的时候,眼神亮亮的,睫毛像毵毵的水澡在晶莹的瞳孔中映出清晰的倒影,额角、腮部和透明的鼻翼涂满了兴奋的红晕。经过菜市场时,梅晓丫买了筒子骨和黄豆。没走多远,她又停下来,说要退回去。
邢勇不解:“买都买了,干嘛要退呢?”
“我想起来了,上回的饺子被我倒掉了,你没吃过我包的饺子,我用筒子骨换点五花肉,给你补顿饺子吃。”
邢勇拗不过她,只好在路旁等。
梅晓丫拎着肉馅和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