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副局长对古所长说,“去,把这两个人找来。”
“田婶当晚回家了,刘清明在她屋里睡觉。”
不大一会,马姐和刘清明走进来。
“那晚朱慧喊救命你听到了么?”赵副局长问。
“听到了。”马晓娇说。
“是在梅晓丫喊你之前听到的,还是之后?”
“哦,是先听到的。”
“潘大喜用钥匙开门你听到了么?”
“那没听到,那天我睡得很沉,听到朱慧喊救命,还以为是做梦呢!后来梅晓丫来敲门,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时朱慧喊的是什么?梅晓丫敲你的门,喊的又是什么?”
“当时撕扯和打斗声很响,所以我也没太听清楚,好像朱慧在喊救命和还钱。梅晓丫喊强奸了,让我去救朱慧……别的,我一时也记不起来。”
“什么钱?”赵副局长问。
“好像是潘总的钱没给够,朱慧不愿意,两个人便撕打起来。”
“当时你进屋了么?”赵副局长问。
“进了。”
“潘大喜穿衣服了么?”
“穿了。”
“她在撒谎!”梅晓丫说,“那是朱慧自己的钱,朱慧很穷,有点钱都藏在裤衩里,一定是潘瘸子撕她的裤衩,露出钱,她才会这样喊的。朱慧不会找潘瘸子要钱,在这之前,她没见过潘瘸子,更不会找他要钱。朱慧不是妓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俩毕业后一直呆在一起,她要是做妓女我还能不知道?这次是我叫她来陪我的。我胆小,一个人睡觉害怕,才打电话让她来的……”马晓娇这样说她并不惊诧,惊诧的是她会编出这样一个下流的故事,让一桩强奸案,变成嫖资纠纷。“如果你认为这不是强奸,为什么你当时还站在门口喊,人家不愿意就算了,这样强迫是要出事的……为什么事后你还三番五次地找我,拿1万块钱私了……”
马晓娇纤细的眉尖又翘起来:“你说什么啊梅晓丫?1万块钱?我为什么要给你那么多钱呀?有这么多钱开餐馆都够了,我何苦去给民工当厨娘?”
刘清明进来了,披着军大衣,脸上还是没睡醒的瞌睡相。他坐到了马晓娇刚才的位置上回答:“当夜我值班,偷偷在田婶屋里睡觉。潘总怎么进去的我真不知道,我是被黄姐屋里的响声弄醒的。当时我还纳闷:黄姐不是生孩子去了吗?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是朱慧。他俩好象为钱发生了争执,潘总打了朱慧,朱慧就喊救命……”
赵副局长打断他的话:“什么钱?你能记得原话吗?”
刘清明踟躇片刻,回答说:“原话我记不得了,因为那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好象是朱慧嫌钱少,不愿意,所以两人吵起来。”
“他俩在争执什么?”赵副局长问。
“是钱。朱慧嫌钱少,不愿意,让潘总加。潘总说又不是黄花闺女,不愿意加,两个人便争吵起来……”
赵副局长问:“你进屋里看了么?”
“看了。”
“当时潘大喜穿衣服了么?”
“穿得好好的。”
梅晓丫的脑袋嗡地叫起来,马晓娇怎样说她都不惊诧,毕竟她是潘瘸子的姘头。可刘清明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啊,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可怜的打工者,怎么会昧着良心害人呢?“刘清明,”梅晓丫的声音有些嘶哑,“你为什么要撒谎呢?到了瑞安公司,我一直把你当成哥哥。我不希望你替我说什么,但希望你能把真相告诉大家。我相信你当时肯定睡着了,并不清楚谁在做孽,不然怎么会拿着擀面杖,问我强奸犯在哪?跑回来又对我说:不是流氓,是潘总……”那个恐怖夜晚发生的事情,竟像熟悉路的老马重新回到她的记忆里。在这之前,她所有的努力都想忘掉这一切,而现在,这被刻意淹没在记忆磨盘上的一切凸显出来的时候,居然是如此清晰,汗毫毕现。
“梅晓丫,你这是受刺激了,我没有拿擀面杖,更没有说过那些话。马晓娇当时还劝你别喊,说没有强奸,一会他们就会出来的。”
“刘清明,如果这样你为什么还让我去报案?当时我已经蒙了,是你把我拉到楼梯口,让我快去报案,说潘总不会放过朱慧,难道这你也不承认吗?”
“梅晓丫,你这是怎么了?我让你报案?”刘清明显得很委屈。
“刘清明,你口口声说有什么事情让我找你帮忙,我没有找过你,因为我帮不了别人的忙,也不愿意麻烦人家,可现在我只能求你了,求你说句真话。你们假话对我的伤害,比强奸还要痛苦……”
“我没有说假话,我发誓我说的全是事实。我骂过潘总,也说过帮助梅晓丫,可那天晚上我问她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她说讲好的价钱潘总不认账……”
“刘清明,我求你看我一眼,”梅晓丫几乎发不出声音,浑身发抖,声音像暗淡的蜘蛛网一样在墙角战栗。“你就看我一眼吧,我想看看一个人撒谎时的眼神是什么样子……”
“不要激动,”赵副局长问梅晓丫,“你到瑞安公司之前,靠什么生活?”
“在天鹅镇天香酒厂做供料员,朱慧做推销员。”梅晓丫回答的时候,痛苦地发现,赵副局长脸上的严峻正象阳光下的冰雪渐渐消融。
“工资是多少?”
“我每月300块。朱慧没有底薪,靠销量拿钱。”
“她究竟拿了多少钱呢?”
“她没有挣到钱,因为酒不好销……”
赵副局长将手掌摊开:“就是说你们一个月的收入只有300块,这些收入不说穿衣吃饭,怕是连房租都不够,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呢?”
“我们租的向阳旅社,每月只要100块钱,我俩吃得很节省……你们可能很难想象那种生活是什么样子……”说到这里,梅晓丫的眼皮像兜不住雨点的云层一样,软塌下来,积蓄已久的泪水潸潸而落……往日的生活泛起来,没过脚踝、臀部、胸窝、头顶,直到将她一丝不剩地吞没掉。“……我不想跟你们说我们活得多可怜,而是想说朱慧不是妓女,我也不是妓女,强奸更不是一桩买卖失败后的诬陷。如果你们不相信,现在就到医院去,我如果不是处女,情愿接受任何处罚,包括妓女这种称谓的污辱。”
“我们不会带你去检查的,即使检查,也是带朱慧去。我相信你的纯洁,可这跟案子无关。你别哭,你知道我们是警察,只相信事实,不相信眼泪。现在的问题是,两个人证都否认了强奸,所以现在紧要的是用事实而不是眼泪证实的确发生了暴力强奸。”赵副局长说。
梅晓丫想起了朱慧的短裤。她不明白古所长为什么还不亮底牌?难道真是想让所有的小丑都跳出来表演,或是想以这种方式教育她这个义女,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世界是泥巴做的,什么样的形状都能捏出来?
“如果不是强奸,我们干嘛去报案,又怎么能被打成这样?若是为了钱我们依了他不就有了?他有产业,有公司,有的都是钱,我们给他做情妇,做二奶,他会亏待我们吗?我们何苦演出苦肉计让人笑话?”
赵副局长又问埋头做记录的孙元:“你们去时潘大喜已经从房里出来了是么?”
“是的。我们接到报案马上赶过来,当时潘大喜正在楼下的厕所里洗手,我们冲过去把他铐起来。”孙元说。
“你和邢宝刚哪个先到现场的?”
“是我。潘瘸子不配合,反抗得厉害,邢宝刚便留在下面看守,我一个人上楼的。”
“勘察现场时,发现强奸的迹象了吗?”
“没有,虽然朱慧处于昏迷状态,衣服也被撕破了,但没有性接触迹象。后来我询问了现场目击者,都说两个人撕打在一起,潘大喜没脱裤子,性侵犯的可能性是零。”
“为什么没有对朱慧做活检?”赵副局长问。他的神态显得很疲惫。
“当时我勘查现场只有伤害的迹象,又询问了目击者,排除了强奸的可能,所以没有对朱慧进行体内精液鉴定。”孙元回答。
梅晓丫把脸捧到手里,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都不认识自己了,她的脸也仿佛是后贴上去的,她的身子也像一条船裂开了,离她越来越远。她望着周围的人,周围的景物,色彩陡然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暗室里没有显影的底片。她的目光抓住古所长。他坐在梅晓丫侧面,稀疏的头发散落在锃亮的额头上,他是梅晓丫最后的稻草。
邢宝刚走进来,他瞥了一眼梅晓丫说:“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现场,潘瘸子正在厕所里提裤子,我过去把他铐上了。孙元进了现场,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也没有权力发言,但120来接受害人时,我注意到她的下身是裸露的。这一点现场的医护人员可以作证。我询问了目击者,她们虽然慑于潘瘸子淫威,否认强奸,但都没有否认朱慧受到性侵害。潘瘸子本人也承认,他与受害人有过性接触。可现在众口一词,把那晚发生的一切抹杀得干干净净。让血腥的、令人发指的强奸变成了妓女和嫖客之间的殴斗,甚至是两个可怜的小姑娘设局骗钱的把戏。这真是颠倒黑白。我不能说这个案子里藏着一个大阴谋,但这么多人同时推翻了当时的证词,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我私下想给受害人取样鉴定,瞒着单位做这样的事是错误的,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应证了我当初的预感,让我不再为自己的错误后悔,后悔的是没有取到样品。此外,我还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错误:瞒着所有人让受害人隐藏了证据——现在看来,第二个错误长出了巴掌,狠狠地扇了说谎者的嘴脸……”
赵副局长的眼神亮起来,比从窗缝中投泻过来的阳光还要明亮,他焦急地问邢宝刚:“你的意思是说,有证据证明这是强奸?”
邢宝刚庄严地点点头。
“什么证据?”
“裤衩,受害人朱慧的裤衩!”
赵副局长一拍脑门:“原来关键的证据藏在你这里,怎么不早说?”
邢宝刚微微一笑:“早说了你就瞅不见这些人的表演了。”
赵副局长赞叹道:“行啊小邢,没想到你这样机智!好,现在可以把证据拿出来了。”
邢宝刚回过头对梅晓丫说:“梅晓丫,到时候了,到了让证据说话的时候了。”
梅晓丫的眼神也倏地烧起来,剥离的感觉重新黏合、聚拢起来。她对古所长说:“古所长,拿出来吧,到了用事实扇他们嘴巴子的时候了!”
古所长那双慈祥的眼晴像被卤水浸泡过,变得陌生起来。他盯着梅晓丫问:“什么啊?你让我拿什么?”
“裤衩,朱慧的裤衩!”
“朱慧的裤衩不是在你手里吗?怎么朝我要?”
梅晓丫心里那扇惟一的窗口轰然关闭,她浸入前所未有的黑暗中。她的可怜的眼神像手一样死死抓住古所长的衣襟:“古所长你忘了,四天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你认我做你的干女儿……古所长,这才几天呐,难道你真的忘掉了,当时你就坐在赵副局长的位置上,手里拿着塑料喷壶……”梅晓丫又看到了那只塑料喷壶,抓起来,递给古所长:“呶,就这只,你一定想起来了,我知道你是吓唬我,可我真的害怕啊,求你别再这样了,我受不……”
“可这与朱慧的短裤有什么关系?”孙元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就是因为我把古所长当成了父亲,才背着邢警官,私下把证据给了他……”梅晓丫继续对古所长说:“我当时求你办了潘瘸子,给朱慧报仇,你说证据不足……于是我把短裤拿出来,你想起来了么……就是包在白塑料袋里的东西……”
梅晓丫试图唤起古所长记忆的努力失败了。古所长用一种冷硬得仿佛能敲出声音的语调说:“梅晓丫,即便你没有发生错觉,我也不会怪罪你。接手这个案子以后,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除了对现场和当事人进行仔细入微的勘察和询问外,还对你俩的背景作了深入细致的调查。你俩都是天鹅镇技工学校的特困生,生活非常拮据,连学费、生活费都是靠学校捐助的。毕业后,你俩在天香酒厂工作,为了弄到钱,便跑到弋甲镇以有奖销售为名骗钱,被戳穿后挨了受骗群众的打,朱慧还被拘留了……”
“你们装得蛮老实、蛮可怜,其实就是为了骗钱……”孙元插话道,但被古所长的手势打断了。
“弋甲镇你们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这使你们本来就拮据的生活愈发艰难。据我所知,朱慧生病住院的钱,都是弋甲镇派出所的崔警官和小吃店的郑老板垫付的。刚才你说在天香酒厂每月的薪水是300块,事实上你连1分钱都没拿到,因为你们给酒厂损失了几十箱酒。你原本是不打算在瑞安公司做厨娘的,每月200来块钱,付完房租,连手纸都买不起。可听到瑞安的老板是个色鬼后,改变了主意。你以皮条客的身份跟潘瘸子谈价,然后又把妓女朱慧叫到寝室。色迷心窍的潘瘸子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上两个小丫头片子的套。半夜,他按照你们约定的时间进入房间,可没想到朱慧忽然提出加钱的要求,第一次他同意了,第二次经过一番争执,他还是同意了,到了第三次,潘瘸子被激怒了,动手打了朱慧。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你俩事先设计好的:无论潘瘸子加多钱,都要激怒他动手打,因为嫖和强奸相比,你们清楚哪种更严重,能得到的实惠更多。你俩原来设计得很精细,等潘瘸子做了再报案,这样卖淫更像强奸,你们也有足够的证据要挟潘瘸子。谁想到潘瘸子一怒之下没了情欲,打了朱慧一顿便跑下楼来。朱慧自感不妙,便趁无人之机脱掉裤子,伪装现场,并将裤衩藏起来。这就是为什么穿戴整齐的受害人,在120来了之后,突然赤身裸体的原因……”
邢宝刚急了:“刚才孙元还说他到现场时没有发现强奸迹像,也就是说朱慧还穿戴整齐,那么120到来时前后不过几分钟,孙元还在勘察现场,朱慧哪来的时间和机会制造假现场?”
孙元解释道:“我进现场时发现朱慧昏倒在地上,就赶紧找电话打120。我想朱慧是利用这个空隙制造了假现场。”
邢宝刚冷笑一声:“这也太巧了,滴水不漏,跟戏一样……”
古所长接过话茬:“所以啊,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比她们在弋甲镇的骗局还要精妙,丝丝入扣。最初我也被她们蒙住了,多次派人跟她谈,既然她们咬定是强奸,怎么可能一点证据都没有留下?朱慧为了避免体验,居然装疯卖傻。梅晓丫一直叫嚷有潘瘸子强奸的证据,可到现在我们也没看到。我原先以为她会将这个所谓证据的丢失归罪潘瘸子,毕竟他们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可没想到,她居然推到我头上。刚听到时我吓一跳,这不是鼠偷猫食,护肚子不护命吗?可仔细一琢磨也有道理:如果赖潘瘸子,只能是现场,因为进医院后,小邢和他弟弟几乎天天守在那里,潘瘸子没机会动手,可这条短裤据医生讲,他们救治朱慧时还在,潘瘸子没有作案时间,只有推到我这里——这是一步险棋,有点走刀尖的意味,可与潘瘸子比,成功的概率大多了。”
古所长啜了口茶,继续说:“这是一个完美的圈套,别说小邢这样的愣头青,就是我这个干了30多年的老刑警也是头回遇到。但就像我开头说的那样,我不会怪罪她们,更不想追究她们的责任,尤其是在了解了她们的背景之后,这种想法更强烈。她们的所作所为,完全迫于生存压力,事情出在她们身上,可问题却在社会的深层,因此我恳求……”
二十、绝望(1)
朱慧听完梅晓丫的哭诉一言不发,她的表情像派出所那间倒霉的房间一样沉寂,又像秋天被反复收获过的田野一样空落和悲怆。泪水从脸颊流进梅晓丫的嘴,她的心里充满了苦味。她不停地晃着朱慧的腿、手和膀子,重复着同一句话:“慧啊,你就说句话吧!你这样好吓人。”
“都怪我,你在郭奶奶那里睡得好好的,我叫你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