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治他。”他鼻翼旁的硬皮亮起来。
梅晓丫又一次感动起来:眼睛潮潮的,泪珠儿在眼圈里打秋千,睫毛像浓密的树篱,兜着、堵着,不让它淌出来。如果说被古所长感动还有激发因素起作用的话,邢勇带来的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这种感激像来自腹腔那一小块温暖的地方,不大,也不烫,却一个劲热乎着。
两个人在病房里谈起来,越谈话越多,越谈越没有睡意。梅晓丫用胳膊肘撑着身体,对邢勇说:“你也上来吧,地上太冷了。”
“瞧瞧,还没等我给你几句好话呢,你倒主动让我上床了。”
“瞧瞧,露馅了吧?你这也就是没钱,有钱你比潘瘸子还邪门。”梅晓丫用脚踹邢勇的脑袋,“你到底上不上来,上来也不怕你有啥坏水,潘瘸子的下场你也见了,难道你想让亲哥哥给你戴手铐?”
“那我可就上来了?”
“上来吧。”
“我上来你可不许骂我。”
“你想干什么?”
邢勇嘿嘿笑起来:“上来我俩只能坐一头,我可是有名的大臭脚。在洞口抓狸子,人家都用烟熏,我只要脱鞋,狸子就逃命似地朝外跑。”
“那你还是坐地上吧,我们好不容易从潘瘸子魔爪里逃出来,让你熏死冤枉死了。”
因为担心影响朱慧的休息,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彼此都很用心:用心去倾诉,用心去聆听。即便是调侃的话,也说得口舌生香,津津有味。窗外的风声渐渐低下来,渐渐有了踏雪的脚步声。邢勇说饿了,他从桌上拿起苹果,用手搓两下就往嘴里放。梅晓丫劝他别吃,太凉,会坏肚子。邢勇说,他吃什么都不坏肚子,他的肠胃像铁一样,除了自己,什么都能消化。梅晓丫拿出一袋薯条让他吃,他没吃,说那是女孩子嚼的东西,不经饿。梅晓丫拗不过他,自己吃起来。薯条原本是给朱慧买的,她爱吃,经常偷杨古丽的薯条吃。她的偷吃很恶心,每根咬一半,剩下的放回去,根数虽然没变,体积却小多了。可怜杨古丽这样精明而小气的人,怎么也没想到吃的全是二手货。
梅晓丫自己吃了起来。这是福建莆田产的薯条,很粗,金灿灿的,甘甜香美,她和朱慧都喜欢吃。吃了几条进去,梅晓丫的目光疑惑起来:这怎么也都是半根啊?她将疑惑的目光从薯条挪到朱慧床上。朱慧的睡姿婴儿般地安祥,没有一点异样。可薯条上牙齿的切口不容置疑地提醒她,弋甲镇的一幕重现了,朱慧的昏迷可能又是装出来的!可她为什么要装呢?即使装,她怎么能瞒着自己呢?朱慧可是什么都不瞒她的,即使瞒她,也一定会找机会暗示她。入院以后,她有太多的机会,却没有一点点表示。吃饭时,她是睁着空洞洞的眼睛,麻木而又呆滞地凝视周围的一切。梅晓丫悲喜交加,她的心仿佛漂在河面上,一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半却浸入冰冷的水中。
经过一夜的寒流,松软的雪花凝结在一起,冻成了冰疙瘩。脚踩上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听上去非常美妙。邢勇老半天才把摩托鼓腾着,带着梅晓丫去南街菜场进菜。梅晓丫没戴手套,她就把手插进邢勇的口袋里,她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那件浸渍了菜籽的棉袄令她感觉非常温暖。有了一夜的默契,梅晓丫对邢勇充满了信赖。为了不让臭脚熏着自己,他一直坐在地上。
菜市场里一片黢黑。邢勇把车用防盗链锁在树旁,领着梅晓丫站在门口等菜农。
“哟,李大爷,这筒蒿什么价?”
“5角钱一斤。”
“4角吧,昨天我亏死了,买你的莲藕1块5,卖不出去,到下午只好1块2大甩卖了,每斤生生赔进去了3角钱。”
“刘大婶,柿子椒和豌豆苗怎么都蔫了,一准是隔夜了,今早上冰,2块不行,你一定要让我点……”
“喜鹊哟,几天没见跑哪儿去了,听说你找了男朋友?这些菜都给我吧?这樱桃番茄真漂亮,什么价?”
“毛桂哥,每次都让你照顾我,你人真义气……”
梅晓丫这才知道邢勇赚钱的秘密。他先是将菜农的蔬菜买进来,再卖给那些摆摊守点的菜贩子,从中赚取差价。菜农没有摊位,也不愿把时间扔到卖菜里;菜贩子有摊位,却被摊位拴住了手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采购,这就给邢勇他们一个吃饭的空档。邢勇说,前些年市场萧条,进货不易,有时都要挨门挨户去收购,利润也高。这两年市场繁荣了,信息又通畅,进货容易,赚钱却越来越难。天亮后,菜贩子们才陆续来到菜市场,用笤帚扫掉摊位上的积雪,开始一天的忙碌。邢勇将收到的几袋子菜分级分类卖给他们。这时他的话全颠倒过来,讲的都是自己的菜如何鲜嫩,如何好。
邢勇跟菜贩子们讨价还价时,梅晓丫离开了。朱慧一个人在医院,她要回去照顾。
十五、进巢的鸟能算未遂
梅晓丫在楼下的小吃摊买了油饺和热豆浆。朱慧已经醒了,眼神还是那样,干涩而又呆滞。梅晓丫抱起她的头,在后面垫上枕头:“慧啊,咱们吃饭。”
吃过饭,梅晓丫问:“吃饱了么?”朱慧点点头:“饱了。”梅晓丫:“你知道我是谁吗?”朱慧笑笑:“梅晓丫。”“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医院。”梅晓丫一愣,继续问:“你知道啊?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医院,我们出什么事了吗?”
朱慧还是笑:“知道,你让我陪你,你一个人害怕。不是我们出事了,是你出事了,你看你脸上都是伤口。”
梅晓丫猛地掐了朱慧一把。
朱慧“哎哟”叫起来。
梅晓丫恶狠狠地说:“装!装我就掐死你!”
朱慧那双像没油的风扇一样的眼睛停止了转动,散漫的光线也陡然间聚拢起来,在梅晓丫的瞳孔里形成一个焦点。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朱慧呐呐地问。
倾刻间,梅晓丫百感交集,泪水像开闸的河渠一样,撕开浓密的睫毛,哗哗淌出来。“朱慧,你还是你吗?你为什么连我都要欺骗?你知道这几天我是怎样过来的?为了你,我都给人下跪了,你倒好,躺在这里装疯卖傻……”
朱慧捂住梅晓丫的嘴:“你小点声、小点声。我是装傻了,可我不装行吗?你想想从我俩认识以来,我什么事情瞒过你,独独这件事,我不敢不瞒你。你喜欢激动,一激动什么事情都会抖出去,那我俩的罪就白遭了”。
朱慧用手抹去梅晓丫的泪水,劝道:“丫啊,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觉得自己挺卑鄙。我本来想等以后再告诉你,那样你不但不会埋怨我,还会佩服我。现在不说是因为我有苦衷,你知道吗,我有难言的苦衷啊……你想想那条短裤,为什么警察都没有拿到,独独你能拿到?若不是把你当成最信赖的姐妹,怎么能攥到医院,还特意叮嘱医生只有你才给?”
梅晓丫想起来,那天医生确实是这样说的,可她没放在心上。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傻,这说明朱慧并没有昏倒,至少在抢救时,她的头脑是清醒的。“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弋甲镇时你装病,可你暗示了我,这次你连我都瞒着,到底是为什么啊?”
“丫啊!你别逼问我,我不装真的不行,不装昨天法医就给我鉴定了,那就真毁了……”
“天呐!这你也是装的啊?我看你真疯了,你不让法医鉴定,不是想便宜潘瘸子吗?你咋这么下贱,保护一个流氓?一个强奸犯?”
“这就是我的苦衷呐!”朱慧踟躇片刻说:“其实,潘瘸子没有强奸成我。”
梅晓丫脑袋“嗡”地炸响了。“你再说一遍?”
“丫啊,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跟你讲。”
梅晓丫一个人在医院前面的雪地上转圈。这是没有日光的清晨,雪地还是那样踏实,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发出优雅的声响。可她无心聆听,她的耳畔被朱慧的话占据了,听不进去任何声音。朱慧说那天潘瘸子强奸她,因为她力气大,又拼死反抗,在他发泄的刹那,推开了他的身体,他射在她的内裤上。潘瘸子走后,她的头脑还非常清醒,听到潘瘸子跟警察叫板,说他在警察内部有人,便把内裤藏起来。虽然力气大,但对付一个被性欲烧着的男人,确实不容易,浑身上下都是伤。到了医院,将内裤交给医生后,真的昏迷过去。醒来后听到潘瘸子被抓起来了,心里很激动,可一想到要从她体内取样,又忧虑起来,潘瘸子强奸未遂,她的体内哪里有证据呢?没有体内的证据,以潘瘸子的神通,罪名就轻多了,开释回家也说不定。为了阻止法医取样,她便借风吹火,装起傻来。这样不仅逃避了鉴定,还增加了潘瘸子的罪名,即使没给他重刑,起码在赔偿上要多些。为了把戏演真,她没给梅晓丫任何暗示,因为她担心梅晓丫一激动露了底。
梅晓丫拉磨似地绕着医院转,她想平静一会。这些日子,她的脑袋装了太多的东西,多得都快撑不住了——惊厥、惊愕、恐惧、绝望、激动、愤怒……各种情绪像一粒粒石子灌进脑袋里,坠得她抬不起头来。而最让她惊讶的是,朱慧居然瞒天过海,演出了这样一场嘴巴咬眼珠子的戏。如果说弋甲镇那场戏是为了逃脱惩罚而迫不得已的话,那么今天遭受的污辱,即使未遂的污辱,为何要以自虐寻求补偿呢?梅晓丫不知道怎样算才得上强奸,但清楚朱慧受到了污辱,而且是深刻的污辱。上学时一个男生偷看女厕所都被警察带走了,这难道还不算奇耻大辱吗?
十六、人格与金钱的交易
梅晓丫将两天来事情的发展讲给朱慧听。
听到马晓娇要用1万块钱私了,她的眼神出现了多日未见的色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瞧瞧,这回可真是要发财了,发大财了!只要咱俩就这样挺下去,兴许他还要加钱,谁愿意蹲监号呢?”
“如果他继续加钱,你是不是不想起诉他了?”梅晓丫问。
“那当然了,”朱慧说,“如果他加到2万块,我再起诉他,那才是真正疯了呢!2万块啊,我俩就可以开饭馆了。不,让郑魁来,让邢勇也来——亏了我装傻,不然哪里听得到你俩……”
梅晓丫急了:“他是个流氓,强奸犯,虽然在你这未遂,可马姐那里,黄姐那里,还有那么多女人那里都得逞过……放过他,不是让他继续流氓下去吗?慧啊,什么我都能理解你,也能依你,可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不然我俩都会成罪人的。”
朱慧劝道:“丫啊,你知道我不是处女,我12岁就被继父强奸了。那时候我母亲身体不好,一家子吃饭全靠继父,她明知继父强奸我,可却装着没听见——就算看见了,顶多说一句你快下来吧,她那么小,紧压着干嘛。在我们农村,这种事多了。我去找村长,他都不管,最多让我躲着点。家里屁股大地方,我往哪里躲?后来我大了,也知道了,村里人都不把这当回事,和吃饭相比,这简直不算事。我被继父强奸,还要给他烫酒,补身体。不给钱读书,还要下地干活。这回好,事没干成,还要倒给我钱,给很多钱,足够我俩花半辈子,为什么不干呢?我有这样的经历,对这事看得很轻。潘瘸子我是不喜欢,若是喜欢,不给钱不是一样做?丫啊,你肯定想不到,我跟郑魁就做过,他对我好,一心一意帮我,真心爱我。我不能嫁给他,我太脏了,太丑了,可我想报答他,就让他……丫啊,咱们都上过历史课,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人类在周口店就知道了——至于他污辱糟蹋了其他什么人,我可管不着,我也管不了。我自个儿都成这模样了,谁还敢让我管呢?以后我能吃上一口饭,不去拖累别人,就不错了。我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成为罪人,你难道还没发现,所有的罪人,过得都比我们好。罪人是箍在小百姓头上的咒语,你只有不在乎它,才能过上好日子。”
梅晓丫被朱慧罗罗嗦嗦一大堆话吓傻了。她摸着朱慧的额头问:“慧,你是不是还没清醒啊,怎么才两天,你都变得不像人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现在说出的话和马晓娇一模一样,就差学妓女公开要价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你受刺激才说糊涂话。”
“丫啊,我一点都不糊涂,我从来也没有现在这样清醒。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我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唐经理、麦经理、潘瘸子、小麦酒厂那两个推销员,他们哪一个是好人?可他们哪一个活得像我俩这样卑贱?潘瘸子蹂躏我时,我就想,为什么他有这么大胆子,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们都是好人,好人在这些罪人的眼里,跟个羊羔子差不多。这次他眼里的好人疯了,她不愿意做可怜的羊羔子,她要挖一个大坑,把恶人陷进来,埋葬掉……”朱慧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异常平静,那是一种梅晓丫少见的平静。没有任何颜色的日光倾泻过来,使她沉入一片苍白之中,但那种残忍的坚韧和忧伤依稀可辨。
“可是慧啊,你那个所谓的大坑,不过就是套进去他几万块钱,伤不着他,更埋葬不了他。只有把他送进监牢里,他才会有感觉,才会痛,才明白别把羊羔子惹怒了,逼急了,它也吃人!”梅晓丫说着说着,又流出了泪水,她嘘唏着说:“你怎么变成这样?慧啊,钱是挣不完的,我俩这么年轻,还愁以后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吗?这次咱俩不要钱,咱们争一口气,找他讨回我们的尊严!”
朱慧见梅晓丫哭得这般伤心,劝道:“丫啊,你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被泡软了……我现在没力气劝你,说多了话我的气倒不过来,伤口也痛得要命。我听你的,我啥时不都是听你的吗?我是觉得我俩太苦了,想得点钱过几天好日子。我俩从出生到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虽然我俩不是乞丐,可与乞丐相比,我俩少什么,就少一根拐棍!我想钱,睁着眼睛都想,可这钱必须能让我俩都过上好日子,不然,我宁肯没有钱。丫啊,我全听你的——你说得对,钱是我们的命,不是他的命,我们那点钱对他,不过是一双臭袜子,我们不要他的臭袜子,我们要他的命!”
“慧啊,你真漂亮!”
“真的!”朱慧猛然坐起来,把梅晓丫吓了一跳。
“丫啊,你仔细瞧瞧,我的脸是不是好了?”
十七、遐想(1)
梅晓丫在菜市场买了筒子骨和黄豆,又买了些黑米和鱼籽,朱慧这几天没吃什么干粮,她想买点好的给她滋补。买完东西她没回医院。医院给病号预备的煤气炉收费不说还限定时间。郭奶奶正在扫雪,瞧见梅晓丫,问:“好几天没见人,哪儿去了?”走近后,她又哎哟叫起来,“你脸怎么啦?跟猫挠的似的。”
梅晓丫笑笑,说:“郭奶奶,就是猫挠的。是单位上的恶猫,在我睡觉时干的。”
郭奶奶嘴里啧啧着,掸掸笤帚上的雪,进屋去了。
梅晓丫把煤炉子搬到外面起火。她们没有买煤,墙角堆着的,是朱慧从一家铺子后厨里偷的,烟很大,不用柴禾燃不着。梅晓丫用纸盒当扇子,加柴添煤吹风,一会儿炉膛红火起来。她很小就下灶烧火,干起来非常娴熟。锅里骨头咕咕嘟嘟滚动起来,院子里布满了肉的香气,在袅娜的蒸汽中,在清冽的雪色里,那味道将她所有沉淀的感觉和记忆全部搅动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家乡的集市。
郭奶奶掀开门帘走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油腻腻的瓷罐。“这是獾子油,你把它涂到伤口上,很快就会好的。”
梅晓丫说:“我现在医院用药呢,这个还是您留着用吧!”她揭开盖儿,闻到一股刺鼻的哈喇味,便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早过期了吧?我不用,您也别用,我还没听说獾子油治伤口呢!您这些土方子,早过时了。”
郭奶奶说:“丫头,你可别瞧不起这土方子,有多少怪病医院治不好,却被这些土方子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