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点都不显老。”梅晓丫乖巧地说。
“还不老哇?你看我的头都秃了。”古所长拍着头顶说。
“你真的不显老,要不是您自己说,我还以为您不到55岁。”
“可我刚50啊!”古所长愣了一下,笑起来:“行了,你别再说了,我确实显老,这我知道。这次叫你来,还是那件事。那天在医院,人多,很多话没法说。今天就我俩,你可以敞开说,说错也没关系,你就把我当父亲,我呢就把你当闺女,父女俩不忌讳,都掏心窝子说话。”
梅晓丫激动起来:古所长不仅慈祥,而且宽厚,这么大的官,没有一点架子,还把自己当女儿,她没法不感动。梅晓丫一感动,说话就结巴,声音哽在喉咙里,自己都听得都混沌。
“所长,我是想……你看能否鉴定一下,不然……”
古所长显然没听明白她要表达什么,起身给她沏了一杯茶:“不着急,慢慢说,”他拍拍梅晓丫的肩头,感慨道,“他们都说你遇事爱钻牛角尖,我一接触就知道全错了。你很善良,也很腼腆,你是那种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吃亏,自己遭再大的罪,也不肯连累别人的人。我活了50岁,眼光都长射线了,什么人在我面前晃一下,肚子里那点玩艺就清清楚楚。我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交年轻的朋友,像你这样,别让我碰见,碰见我就不放过,一定要做朋友……噢,你瞧我,扯远了,还是那事,考虑成熟了吗?想咋办?”
梅晓丫吭吭哧哧半晌没说出话来。现在让她咬死告潘瘸子,似乎与古所长眼里腼腆善良的她性格不相符,伤了他的眼睛——可如果不告他,别说对不起朱慧,连自己心里这股怒火,都会一直烧下去。
“我们不是已经报案了么?具体怎么办,只有靠您给做主了。”
古所长面露难色:“还真把我难住了。我知道你们想告他,邢宝刚也想告他,我又何尝不想整死他。可是不能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的结果常常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邢宝刚太年轻了,总想打赢几场官司给自己扬名,可从来不为受害人着想,想想以后他们怎么办。打官司不是玩游戏,怎么过瘾怎么来,这是玩权力,玩智慧,玩金钱。据我所知,你们别说付诉讼费、请律师,怕是连鉴定费都出不起,不然也不会为几百块钱,辛辛苦苦做厨娘。就算大家援助你,你也可以请求法律援助,可一定就能赢吗?很多看起来必赢的官司,结果都输掉了。前几年炒得沸沸扬扬的辛普森案件,连条狗都以为是输定了,结果赢了。不管你怎样诅咒,唾沫还是淹死了公理。输了官司也许别人无所谓,可你们能承受吗?气出不来,还要付各种费用,弄不好还让人家抓住辫子,告你毁坏名誉甚至诽谤罪。就算赢了官司,对方被判了几年刑,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强奸在刑事判决中,很难得到赔偿,因为刑法规定只对被害人的直接物质损失进行赔偿,而对受害人伤害最重的精神损失的赔偿不支持。这样一来,除了那几件不值钱的衣服外,很难再得到别的东西。这就是典型的‘两手空空赢了官司,满眼含泪回到家中’的案件。我知道也许你就想出口气。可我不能不为你考虑,我不能为了自己成英雄,而让受害人什么也得不到。
“你们多可怜呐,这么小就离开家,住最便宜的房子,吃最简单的食物……噢,你别哭,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历过?我也过过苦日子,也被欺负过,也曾因为年轻气盛跟人家打官司,官司虽然赢了,可我什么也没得到,本想出气,结果这口气怄到现在,想起来就更生气。所以,我不会让你们再重演我的悲剧。我今天是站在父辈的立场跟你说心窝的话,如果站在所长角度,我肯定劝你们打官司,赢了我脸上有光,输了我也不损失什么。只要你们完全听我的,这次我就给你们做主了,我一定让你们心满意足,啥时回想起来都不会怨我,更不会感到窝囊。”
梅晓丫感动得一塌糊涂,泪流满面,邢宝刚他们的提醒早被冲进下水道。她抽泣着说:“我俩都是特困家庭,在学校就受欺负,一到交学费就害怕,害怕得觉睡不好,饭也不敢多吃……更不敢买衣服了,学费都是人家赞助的,怎么敢、也没有钱买新衣服穿啊!到了社会上就更惨了。天鹅镇您知道不?我为了进那个酒厂,天天练喝酒,喝进去就吐,吐完了再喝……弋甲镇您肯定也知道,我们为了推销酒,被人家欺负得……”
古所长似乎更激动,几根孤单的头发在兀自发亮的秃顶上摇曳:“我知道,我知道,快别说了,说得我心酸。只怪你没有早点遇见我,让你遭罪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所有的事情都由我给你做主。”
梅晓丫还是不停地哭,她的泪水像酒糟里蒸发出来的酒一样飘着薄薄的热气,辣辣地淌出来。“我爸爸也很爱我,过年买的牛肉,一直留到我放暑假。他说他不爱吃牛肉,其实是爱吃。他是因为我爱吃,才说自己不爱吃……他没有钱,有了钱也被他赌掉了。他没有手艺,以为自己能赢钱,让我生活过得好些,结果却更糟糕。他养不活我,我只好到处打工,我刮过河蚌,装过酒料,当过厨娘,男人能干的活我都能干,男人不能干的,我也能干。在酒厂我一天要装几十车的谷糠,手指肿得连筷子都夹不住,可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老板满意,他们才肯出钱养活我。朱慧更可怜,他的爸爸不爱她,糟蹋她……”
古所长扶住梅晓丫颤抖的肩胛:“快别说了,快别说了,我的眼睛都湿了。”他掏手帕,擦拭着眼角,“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没钱你找我,没有工作你也来找我,我会像父亲那样照顾你,别人的女儿能过上的日子,都给你……”
梅晓丫不再哭了,她腮边的一小块皮肤湿润起来,望着对面慈祥的老人,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在他的背后,无边的黑暗悄然降临,在空寂而又萧条的街头,在窗外延伸的山脉和树篱中弥散,只有山边和云层之间,还透着一丝惨淡的暗红色。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家乡,牵着父亲的手,沿着漂满水草的河畔朝家走。潮湿的风吹拂着微微喘息的水面,将她家院子里的栅栏刮得噼啪作响,而被院子包围的房子里,食物香味溢出窗口,在她的唇边跳跃。
“那么——”梅晓丫说:“这事儿全拜托您啦!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不会怪您……”
“放心吧,闺女,这事办完后,我还要给你找份工作,一份绝对体面的工作。我有两个儿子,可他们都不懂事,以后我还指望你呢。我以后老了,动不了了,你一定给倒杯热水啊!”
“我会的,我不光会给您倒热水,还会帮您洗衣服洗脚,天好的时候,我推您出去晒太阳,还带您去看电影,给您做饭。我做的饭可好吃了!杨古丽总来蹭饭,朱慧再怎么埋汰她,她也不理会。天冷的时候,我在屋里给您升个火炉。您坐在藤椅上,听我给您读小说、童话……”
“好闺女,快别说了,说得我现在就想老呢!”他拧亮吸顶灯,屋里一片氤氲,梅晓丫青春的前额泛着纯净而圣洁的光泽。
“闺女啊,现在你可以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我了。”他说。
梅晓丫觉得再没必要隐瞒自己的内心了,任何隐瞒都是对这种父女深情的亵渎和玷污。她甚至因最初的猜忌和戒备而愧悔。“我就想让他蹲监狱!您不知道他有多恶毒,瑞安公司的厨娘都被他污辱过。”
“可是,这没有绝对的把握啊!”
“我有!”梅晓丫神秘地从棉袄里掏出塑料袋。“您瞧这个能不能告倒他?”
“这是什么?”
“朱慧的内裤,这上面有潘瘸子作孽的罪证。”
梅晓丫回来坐的是夏利,不管她怎样推辞,古所长都执拗地要亲自驾车送她。
当夏利桔红色的尾灯消逝在公路尽头的时候,梅晓丫才渐渐冷静下来。去的时候她还怀揣着罪证,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邢勇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怪她,因为已经再三叮嘱过她。可想想古所长,心里又蹋实下来。把证据呈给侦查部门是正确的程序啊,邢宝刚他们调来不久,不了解古所长,如果他们了解了,一定会支持她这样做的。再怎么说,古所长不能为一个流氓而坑害自己的闺女呀,就算古所长是个骗子,坑害了自己,邢宝刚不是找了法医吗?有了这种鉴定,潘瘸子一样跑不了。这样一想,梅晓丫又精神起来。
进了医院。梅晓丫站在楼下,又瞟见了那蓄满灯光的窗口,她的脚生了劲,蹬蹬跑上楼。梅晓丫看见邢勇他们正站在过道里谈话,便问:“怎么样?鉴定了吗?”
“没法鉴定。”一个陌生人提着箱子说,“她的反应太强烈了,我都没法靠近她。”
梅晓丫猜到了他就是邢宝刚请来的法医。“什么反应?”她问。
“你是谁……干什么……滚开……流氓……”邢勇学着。
“干什么?流氓……抓流氓……来人呐……抓流氓……”邢宝刚学着。
梅晓丫倾刻间浸入那个恐怖的夜晚。血腥的气息漫过来,将她淹没在惊悸之中。“那怎么办?这可是最关键的证据啊!”
法医说:“没什么好办法,她受刺激太大,只有等她醒过来,平静下来再说了。”他对邢宝刚说:“这事也奇怪,她接受治疗,护士给她打头胞配合得挺好,自己主动脱裤子,可打安定就死活不肯了,好像知道我们要给他鉴定似的。”
邢宝刚跟梅晓丫解释,“我们本来想给她打针安定,等她睡熟后再做鉴定,可她死活不让打针。”
梅晓丫问法医:“这已经过了30多个小时了,再晚了还能鉴定吗?”
法医说:“这倒没问题。我们现在新进的国外检测设备挺好的,过四五天都没问题。关键是她要配合才行。你好好安慰她,让她早些清醒过来,争取明后天咱们取好样。咦,你们不是还有内裤吗?如果那上面有残留物,我也一样取样的。”
梅晓丫心怦怦跳:“那上面没有,还是明后天从她体内取吧。”
邢宝刚笑了:“梅晓丫,给他没问题,他是自己人。你不能因为防狼,把自家人也关到门外去。”
梅晓丫嗫嘘着:“那上面真的没有,我看过好些遍了。”
法医说:“你肉眼怎么可能看到啊?这是需要仪器才能检测的,没有仪器,我们都是瞎子。”
邢勇见状,说:“算了,还是过两天在她体内取。”
十四、病房里的暖昧(1)
邢宝刚带着法医走后,窗户噼哩拍拉响起来,梅晓丫扒到玻璃上一看,细碎的冷雹沙子似地落下来。窗沿上的积雪,原本静静悬浮着,底部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染着一层浅黛色的檀晕,经过冷雹的敲打,水花似地飞溅起来,玻璃上敷上了厚厚的雾凇。
朱慧睡得很沉。梅晓丫进屋后,本想跟她好好说说话,虽然她还没有从那可怕的梦魇中醒来,说的都是疯话,但认识她。梅晓丫凝视她时,依然能感到那种被淹没在惊恐里面的依赖。最后一瓶吊针打完后,梅晓丫帮她掖好被角。将一切都安顿完毕,她对邢勇说:“你赶快走吧,耽误了你两天我心里真过意不去,虽然挣得不多,可也是养命钱呢!现在我好多了,我们又换到了小房间,你白天抽空来看看就行了。”
邢勇站在那儿不动,他的头发被头盔压扁了一圈,显得很滑稽,嘴唇四周布满了毛茸茸的胡须。
“你怎么还不走哇?”梅晓丫见他不动地方,又催。
“我今晚不想走。”
“妈呀!不走你睡哪儿?”梅晓丫惊讶地问。
“我就坐在凳子上。”
“你傻啊,大冬天睡凳子上,不是没病找病吗?”梅晓丫取下自己的围巾,像劝小孩子一样:“把这个围上,骑车就不冷了。听话噢,回去吧,你看你眼底都熬出血丝了。这两天亏了你,晚上守夜,白天还要送饭。你可不能病,你要病了,我就抓瞎了。”
邢勇把围巾递给梅晓丫:“你让我围这个?这是女式的。”
梅晓丫说:“女式的怕什么?这冰天雪地的,暖和就行,谁还顾着你!”
“你知道这冰天雪地,还赶我走,不怕我路上出事?我就在这儿睡一会,明儿一大早就去贩菜。”
“好吧,那你就睡这吧!”话一脱口,梅晓丫的脸“腾”地红起来:天呐!我怎么留个男人在房间里过夜呢?虽然在医院,还有朱慧在,可旁边躺着个大男人,就算别人不嚼舌,自个儿也睡不着哇。
邢勇挺高兴,把棉袄朝上一撸, 蒙住脑袋,趴在梅晓丫的床头睡觉。梅晓丫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到他背上。
冰雹一刻不停地撕打着窗户,凄厉的风在柏油和草窝中呼啸着,植物的断裂声令人耳膜喘栗。梅晓丫真的睡不着了,她觉得他一定很冷。他的头被棉袄裹得紧紧的,刺猬似地露出几缕干涩、缰直的头发。朱慧翻了个身,棉袄掉了下来。梅晓丫悬空半身,轻轻拾起来,捂到他的膝盖上。床下面阴气逼人,穿墙风透过门板底下的缝隙,直直地吹过来,令人不寒而栗。邢勇一动不动,任由她笨拙地将棉袄从他的腹部盖下去。他睡得真香!梅晓丫心里想着,也许是太累了,这两天照顾朱慧,几乎没怎么睡觉。一股清鲜嫩柔的气息流上来,顺着她的毛孔渗透了全身,那永远涌动的怀旧的情绪总是在不经意间将她浸入童年的记忆。
“你赶紧睡,别管我。”邢勇闷头闷脑说一句。
“你没睡啊?”梅晓丫惊诧地问。
“你把我包得像粽子似的,睡得着吗?”
“好冷呢。要不是朱慧骨折,我就跟她裹一个被窝,把这张床让你睡。”
“梅晓丫,别看你表面上糊里糊涂,其实心挺细,还挺体贴人,这有点像我奶。”
“天呐!你奶?我有那么老吗?”
“我是说性格,又不是长像。要说长像 ,你肯定没有我奶年轻时漂亮。”
“真的,你奶年轻时是干什么的,比我还漂亮?”
“演员。”
“演员?演什么?”
“演唱的。那时每逢过年,奶奶他们便骑着毛驴,敲着锣进村了。他们每人手里拿着桐 油手板,脖子上挂着锣鼓,拉着胡琴,挨门挨户演唱。我奶奶的嗓子最好,她唱的《王葵宝扇》最受欢迎……”
“鬼演员!那是卖唱的!喂,求你以后说话别老大喘气。上回什么物流,吓了我一跳,还以为遇到大老板,结果就是一个菜贩子,还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贩子。”
邢勇嘿嘿笑起来:“你也是的,这能怪我吗?你一点都不幽默,说什么都 相信。”
邢勇又将头闷进棉袄里。梅晓丫用脚丫蹬他:“醒醒,别睡,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吧,我在听。”
“我把……我把证据给古所长啦。”
“什么证据?”
“就是、就是朱慧的内裤。”
“什么?”邢勇从棉被里拱出来:“不是不让你给吗?可到底你还是给他了。难怪法医要你不肯,我还以为你挺警觉呢,感情是贡献出去了!你这不是把刀子递给别人,死活由别人做主吗?”
梅晓丫挺委屈,辩解道:“我觉得你不了解古所长,他人可仗义呢,真的!唉,我说了你也不信,我也是今天才了解他 的。他还认我做她的干女儿,说以后无论什么事,他都给我做主。”
邢勇摇着头,喟叹道:“梅晓丫啊梅晓丫,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两句好话就能把你哄上床……别瞪眼,真是这样的。不过——事情已经出了,我也不埋怨你了,埋怨你也没有用。古所长我不了解,但我想就算他跟潘瘸子怎么着,罪孽是抹杀不掉了。你做得也没有什么错的,如果连所长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呢?算了,别放心上,堵得慌。潘瘸子这次死定了,就算法律治不了他,我也能治他。”他鼻翼旁的硬皮亮起来。
梅晓丫又一次感动起来:眼睛潮潮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