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晓丫就是这样昏昏沉沉遐想着,一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晦冥而空寂的时空中沉浮,颠来倒去,无所依傍,一会又觉得挂到了一棵树上,像一粒熟透的草莓,在枝条上颤悠。直到走廊的灯全部熄灭了,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十二、荒诞的调查(1)
“醒醒、醒醒。”
梅晓丫听见有人叫她,侧过身,又睡着了。
“醒醒,梅晓丫,是我,我是邢勇。”
梅晓丫的眼皮跳了几下,睁开了。她看邢勇那张瘦俏的脸,镜子似地在眼帘前晃悠。
“噢,我睡过了,忘记换你了,害得你没进到菜。”
邢勇指指身后:“古所长来看你了。”
“别动,你就这样躺着,我一来看看你们,二来问几句话,问完就走。”古所长坐到梅晓丫床头,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梅晓丫一见到警服就感到亲切,虽然古所长不年轻了,光秃的头顶覆着几根孤单的头发,但精神矍铄,神态慈祥而深邃。
“发生这样的案件,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感到震惊、悲伤和愤怒。可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勇敢地面对它,把损失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具体到你们这个案件,你们有两种选择,一是将犯罪嫌疑人逮捕法办。这样做物质的补偿很少,因为国家有规定,只对被害人的直接物质损失进行赔偿,像你们也就是几件衣服和治疗费用。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由我们出面调节,你们私下可以达成赔偿协议,这样做物质的实惠就多了。你们这属于公诉案件,按理是不能自行撤诉的,我们只管取证,向检查院提出公诉。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考虑到你们的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们特地拟定了两个方案供你选择。不管你们怎样选择,我们都会尊重你们的意愿,把事情做好。”
梅晓丫虽然不懂法律上的事情,但大体明白了古所长的意思:是让潘瘸子蹲大狱,自己不得实惠,还是自己得实惠放过潘瘸子。“我们可以一分钱都不要,但绝不能放过个畜牲!”她咬牙切齿地说。
“她清醒过来能同意吗?”
“能,一定能!”
“那好。”古所长指指旁边站着的人说:“这是孙元警官,下午我通知法医来给她做签定,还有一些物证,比如内裤、衣服,你都交给孙警官,上次他们去现场,光和犯罪嫌疑人搏斗了,上楼时,受害人已经被拉到医院抢救了,现场也被破坏掉了,所以没取到什么有价值的物证。”
古所长走后,邢勇说:“别把证据给孙元,这家伙吃喝嫖赌,比潘瘸子好不到哪去。”
梅晓丫大吃一惊:“你是说孙警官……”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不会吧,你瞧他看上去多文静,戴个小眼镜,像个有学问的人——你别疑神疑鬼,如果公安有坏人,那我们不是死定啦?”
邢勇说:“不是我疑心重,反正他们派出所挺复杂。小心没大错,你把证据给我哥。古所长我没接触,但孙元我清楚,经常到我们菜市场揩油水,还抓赌。他抓赌的目的就是把赌资揣进自己的腰包里。”
梅晓丫恍悟道:“真的啊!亏了他刚才没找我要证据,不然可惨呢!”
说着话孙元进来了:“你瞧我这记性,所长刚交待的事就忘了。把证据给我吧!”
邢勇抢着说:“她哪里来的证据,当时她都昏倒了。”
梅晓丫说:“有证据,”她把枕头下面的包裹打开,将自己和朱慧的东西拿出来,“这是围巾、背心、衬裤,对了,你看这袜子都撕破了,这是我们出租屋的钥匙,不知道算不算证据?”
孙元摇着头:“这些都没用,这些都不能证明他犯罪。袜子破了,兴许是你们自己撕的呢!关键是那条有他精斑的短裤。”
“呀!这可不知哪去了,医院给我的就这么多。那条短裤不是还留在屋里,就是被救护人员扔掉了。”
孙元狐疑地说:“不可能啊,他们知道这是强奸案,怎么敢随便扔证据呢?”
邢勇责问道:“你们也真行,案发现场就在你们头顶,干了这么多年刑警,连收集证据都不晓得?”
孙元解释说:“这不是赶巧了么,我们抓捕潘瘸子时,120就把人拉走了。”
邢勇撇撇嘴,挪移道:“有没有证据无所谓,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哪次没有证据呀,可管什么用呢?人家把证据交给你们,你们就拿去找潘瘸子换钱花,到头来强奸犯照样为非做歹!哎——所长不是让你叫法医鉴定吗?那证据不是铁匠铺里的榔头,硬到家了?”
孙元被邢勇说得面红耳赤,他辨白道:“这事也怪不着我们,要怪只能怪受害人。潘瘸子一给钱,她们就跑来消案。有的我们都把证据呈上去了,可人家来个自愿的,通奸,有的甚至说我想通过这个让潘瘸子给我找份好工作,他没应诺,才告强奸的。碰到这情况,法院也干瞪眼,没辙!”
马晓娇第三次来时,手里多了个黑包。她神秘兮兮地说:“梅晓丫,你们的命真好,这次潘总要大出血了,一下子拿出1万块钱,让你俩分……”
“潘瘸子,他出来啦?”梅晓丫惊愕道。
“出来了,完事了还不出来……”马晓娇碰碰梅晓丫,“你怎么了,愣什么神啊?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次也就是碰到那个刚调来的愣头青,不懂规矩,要是原来,不定还要把你和朱慧抓去呢,说是卖淫嫖娼。”
“我们可真贱,喜欢被嫖客打昏,然后再……”
“哎呀!梅晓丫,你何必这样认真?事情已经这样,告他有什么用呢?别说告不赢,就算告赢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这还是好事?传出去怕是连婆家都找不到!再说,他坐了牢,公司就得垮,几百号人就丢了饭碗。你们没成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这些人都拖家带口的,你真就忍心 我们一家老小衣食无着?虽然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你梅晓丫不是这号人……”
“这话听起来好象我们告了强奸犯,反倒是没良心的畜牲了……”
“梅晓丫,我没这个意思。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它就不是个事。你想想男女之间,说得再好听,不就是这回事?跟自己老公做,做到死都得不到好,不管你怎样待他,他还是要到外面搞的。男人都是一样的,除非他没有能力。这虽然也是做,可没白做,1万块呢!他要想找小姐,100个也不止啊!”
“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他,让我们顶上了100个小姐……那你怎么不被她做呢?”
“梅晓丫,你又糊涂了不是?”马晓娇翘着细细的眉毛说:“我早就被他做过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可我没这么好的命,”马晓娇神色黯淡下来,“他当时只给了我一件雪花昵大衣,就是翻双领那种,还是旧的,后来才知道,是别的女人不要的。那时我真傻,怎么就没想到闹一下,我长得也不比谁差,闹一下,说什么也能弄个千八百。”
梅晓丫不再吭声了,也没有愤怒,自然也不会收她的钱。梅晓丫觉得收了她的钱,自己也就与她一样,成了让人连愤怒都没有的人。梅晓丫开始为昨晚的同情心自责和忏悔起来。而现在,这种感觉正像蛾子变成蝴蝶一样,蜕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你不要钱可不行,”马晓娇显然没有注意到梅晓丫情绪的变化,顾自说,“潘总要是知道他托付的事情我没有办好,一定会把我砌到墙里。”
“砌到墙里没什么不好,起码可以省了坟地钱。既然要做婊子,就别立牌坊。”梅晓丫冷冷地说。
医院把梅晓丫和朱慧转到了特护病房,里面只有两张床,一对红沙发。窗台还拉着窗帘,摆放着塑料花,很温馨。小姑娘舍不得梅晓丫走,说你走了就没人陪我聊天了,也没人帮我刷碗了。梅晓丫说我现在天天吃馄饨,不想跟你唠嗑,也不想给你刷碗。小姑娘一脸困惑:“姐,那天我不跟你聊你非要聊,不让你洗碗你非要给洗,今天怎么了?姐,我不懂!”
梅晓丫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本来想发脾气,可见她一脸无辜的样子,叹口气:“等你长大了,没人养你,找不到工作,没钱没饭吃的时候,就懂了。现在跟你说没用,饱肚子的人是没有记性的。”
瞧见邢勇拎着饭筒走过来,梅晓丫才缓过神来。一下午,她听了太多的话,装了太多的话,终于可以倾述了。梅晓丫顾不得吃饭,将马晓娇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他。邢勇对她不收钱很不理解:“下次他再送钱一定要收,这种畜牲,不能用君子的办法对付他。收了钱照样告他,判他。”但他也不知道潘瘸子为什么被放出来。“不行,我得去问我哥,受害人还没醒过来,凶手倒给放了,这还有王法吗?如果他们派出所不管,我们就自己解决。其实自己解决最好。”
梅晓丫不知道邢勇自己解决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劝他别冲动,既然报了案,就要相信法律。法律会给我们讨个公道的。
邢勇气呼呼地去医务室给哥哥打电话,这时候孙元走过来。
“是叫法医来鉴定吗?”邢勇耳朵上夹着话筒问。
“法医不在,他们去郊区鉴定一起凶杀案,要明天才能回来。”孙元说,“是给你哥打电话吗?他也不在,他去现场了。所长把这起凶杀案交给你哥了,这儿我来接手,什么事就跟我说。”
邢勇撂下电话说:“你们所长挺会安排,这时候让你来接手?我们还报案报什么劲啊,不成了小绵羊找大黑狼讨公道,送上门找死吗?与其这样,我倒不如把自个儿杀了,熟煮了,盛到盆子里端给你,省得你拔毛剥皮地怪费劲……”
孙元不高兴了,脸色沉得像块铁:“这办案你废什么话?信不过我你们找所长去,我还不愿意接这个破案子呢,搞破天不就是个强奸吗?说出去人家都笑话,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强奸的事?梅晓丫,你过来,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邢勇拽住梅晓丫,问孙元:“你们为什么把潘瘸子放了?”
孙元不屑地说:“这事你管得着吗?什么叫放了?这叫取保候审。取保候审是啥意思,你懂吗?”
“我不知道,也不懂,但我知道潘瘸子已经回家了。”
“他有病当然要回家,不然出了事,是你承担?还是我们派出所承担?哎,怎么什么事你都要过问呢?是不是公安局办案,还要事先给你写报告哇?”
梅晓丫说:“他没有病,有病他还能干这个?他的劲可大了,一把就把我拎到地上了。”
孙元对梅晓丫换了一种语气:“梅晓丫,有没有病要看医院的鉴定,这和力气大小没关系。约翰逊力气大不大?,可有病,爱滋病,他不是照样干那事?不然,怎么会患上这种病?走吧梅晓丫,我们就到医院小会议室里谈谈。”
邢勇悄悄地对梅晓丫说:“多留个心眼,跟这种人一定要小心,上次你做得很好,证据没有落到他手里,继续这么干,拿不准的就装糊涂。”
到了小会议室里,孙元的情绪立马调整过来了,眼镜片后面的眼角翘着,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梅晓丫啊,按目前你们提供的证据,不足以控告潘瘸子是强奸犯,更别说把他送进监狱了。要想打赢这场官司,你必须给我提供新的证据。”
梅晓丫说,“我们真的再没有证据了,可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别摆着的事吗?那天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还赖得掉哇?”
“可我去取证时,没有一个承认目击了强奸。”
“没有人?马姐不承认?刘清明不承认?”
“没有一个人。”孙元摊开手,显得很无奈。
梅晓丫胃里的那捆干柴倏地烧起来,她仿佛又回到酒坊里,那天烈酒像根火刺,顺着食道燃烧了她的全身。“那你赶紧找法医来鉴定啊,邢警官说,过了12小时就不准了。只要有法医鉴定,就是所有人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就不相信黑的还能染白了!”
“现在已经不准了,不过这不是时间问题,你不清楚。我们那个法医,原来就是兽医,鉴定基本上靠蒙,蒙对的概率很小。我们这儿是小县城,有个法医就不错了。所以大家也没跟他太较真,法院基本上都不采信他的鉴定,所以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要找到那条能证明她被污辱的内裤,这样我们就可拿到市里甚至省里做鉴定。”
“那你们为什么不采些样品,拿到市里去化验?也可以直接把朱慧送到市里啊!这么好的证据你们不理会,偏偏要去追究那条也许早被扔掉的裤衩干吗?”
孙元的脸又挂上铁碴子,变得又长又冷又黑。“你还是不信任我?如果你觉得我们人民警察不如一个卖菜的,何苦找我们报案?直接去菜市场好了。要是这样的话,这案子我们没法接了。当事人都不配合,我再怎么努力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这就回去找所长,让他换个人。”
梅晓丫不明白,孙元为什么突然变了脸,仔细回忆自己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妥当,惹他生气啊!是自己说了再也没有证据了?还是要求让朱慧去检查?梅晓丫困惑起来。她想起邢宝刚说过的话,开始觉得问题复杂了。她原先以为这是个是非一目了然的案件,把凶手抓起来,法院宣判刑罚也就完事了,现在看起来没那么简单。不然邢宝刚他们不会再三问自己真告还是假告。对手是个有钱人,钱本来就复杂,花花绿绿,各种仿伪都有,到了哪儿,哪儿也就自然复杂起来。梅晓丫开始庆幸没有把关键的证据给孙元,他的脸属猴的,说变就变,东西给了他,不定变成啥样!官司若是输掉了,朱慧的仇就没人给报了。那她会痛苦、自责自己一 辈子。请法医是公安局的事,自己做不了主;但保护证据是自己的事,必须做好这个主。只要有证据在,他就是再多钱,黑的也不会变成白的。想到这些,她又恢复了信心。
梅晓丫把孙元的话复述给邢勇。邢勇却挺高兴。
“他不干了好,让我哥干。”
说话间,邢宝刚跑进来。
“哥,你怎么来了?不是到郊区侦察凶杀案去了吗?”邢勇问。
“见鬼,那不过是一个喝农药自杀的老太太。”
梅晓丫还未开口,泪水先下来了。她将孙元和马晓娇的话,原原本本讲给邢宝刚。
邢宝刚听罢,说:“潘瘸子取保候审没什么,这不表明他没有罪,把精力耽误在这里没用。马晓娇他们不作证也无所谓,关键是证据你必须保管好,千万别给孙元他们。我的一个同学是法医,在第一法医鉴定中心工作,我已经跟他联系好了,今晚偷偷给朱慧取样。等到 上了法庭,把这些证据朝审判长那里一拍,看他敢不判?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原本是所里出鉴定委托书,这倒变成我们暗箱操作了。”
十三、认贼作父(1)
孙元开着吉普车接梅晓丫去派出所,说所长叫她去。孙元一路上不吱声,闷着头开车,梅晓丫也不敢吱声。她本来想解释中午说的话,可瞧他那副表情,再想想自己的委屈,也没法开口。吉普车很旧了,从医院到派出所,熄了三四次火,每次熄火,孙元都跳下车,朝车头踹几脚,再开又好了。 梅晓丫 想到朱慧的录音机,开始也是这样接触不好,听着听着就掉链子,狠狠拍打几下又好了,可最终还是瘫痪了,怎么拍也不响了。朱慧拿去修,人家拆开看了一下,又装上了。所有零件都坏了,修理比买部新的还要贵。梅晓丫预感这部吉普车很快就踹不着了,比录音机好的只是能卖几个废铁钱。
古所长正在浇花,见到梅晓丫,放下塑料喷水枪,感叹道:“到底是年轻,抽根烟的功夫,纱布就拆了。我就不行了,”他把手伸到梅晓丫跟前,“瞧瞧,前几天剖鱼,被鱼刺扎了一下,就这么针尖大的伤口,吃了药,打了针,还是化脓了。老了,针尖大的事,都折腾不起了。”
“您一点都不显老。”梅晓丫乖巧地说。
“还不老哇?你看我的头都秃了。”古所长拍着头顶说。
“你真的不显老,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