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二、
度过了又一个寂寥的夜晚,昨夜大雨,雨水打在窗上的细碎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披着衣服站到窗前,看着宛若另一个星球的世界被水冲刷洗礼,心底的孤苦又一次潮湿发芽。
看了一会雨便回去继续睡了,旅行几日,身体的充沛受到挑战,疲惫渐渐由脚踝蔓延至小腿,于是花更多的时间赖在床褥之上。
床头的灯柜上放着一份报纸,是世界变化前一日的新闻,我抖去拂尘,翻展人类最后一页喧嚣的历史,逐字阅读。那时的故事层出不穷,评论者更是雨后春笋,大家七嘴八舌用自己的语言讲述着自身对世界的理解,言语中充满了救世主的神气与自信。
角落里登载了一则寻人启事,一个中年男子走失,家属以重金悬赏线索。这个世界无论何时都有爱的关怀。
翻阅着这份阅读物,我响起初在编辑部上班的日子,想起那个桀骜不驯的男孩温柔的双眼。
他是一个少年犯,只有十五岁,罪名是谋杀,用一把双刃匕首割断了一名英语女教师的喉咙。
我上班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采访这个少年犯。
我读了他的简历,品学兼优的成长纪录,有为数相当的书法和文学获奖证书,八年的学生生涯中,四年都是班长,两年学习委员,两届区级三好学生,初中一年级时救起一名落水儿童,获得表彰。父母在办公室工作,收入稳定。
他叫彬,文弱的名字如外表给人的印象,中等个子,短发,大脑袋,瘦弱稍长的脖颈,溜肩膀,白嫩修长像弹钢琴的双手,平淡无奇的五官,一双眼睛出奇地有神,看着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像被丢进温水里。
他行凶后迅速自首,对自己的所为供认不讳,并且表示希望接受媒体的采访。
我在管教所单独见了他,所长接待了我,给予我充分的便利条件,允许我在办公室里摆两把对座的椅子,警卫隔着门玻璃守在外面。
“虽然他很配合,但我仍然希望你注意安全。”所长最后叮嘱我说。
然而面前这个小家伙似乎没有丝毫的攻击性,没有意欲夺去别人生命权的表象,只是像个听话的学生那样,静静坐在椅子里,两手放在膝盖上,温柔地释放他的目光。
死者与你是什么关系?夸奖了他的大眼睛之后,我问他。
她是我妹妹的英语教师。他的回答清晰平和,仿佛正从容地参加一场面试。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口不驯,用言辞侮辱我的妹妹。相信我,记者姐姐,你不会愿意听到那些话的,但我希望你能记下来。
好的,我听取你的建议。我按出圆珠笔芯。
你不必担忧,记者姐姐,不必总是听取我的意见,你也可以和我辩论,我绝不会伤害你,哪怕用言语。
好的,谢谢你。
事情是这样,一年以前,那个女教师,哦,她姓司,接管了我妹妹的班级,因为一次作业的缘故,她开始对我妹妹百般刁难,我妹妹是一个很内向的女孩,起初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她们之间的事,但是后来,一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我接到妹妹的电话,她在哭,说英语老师羞辱她,她很难受,让我过去陪陪她。
她爸妈下班都很晚,而且他只有我这一个表哥,我就去陪了。她一直在哭,然后道出事情原委。
那天上午第一节就是司老师的课,老师让我妹妹翻译课文……她翻译慢了点,老师就打断了她,说她没有复习。妹妹说她复习了,但是老师一口咬定她撒谎,还说自从做她的老师开始,就没瞧得上她,在她心里就没好印象。
而她所言的这个坏印象,仅仅就是我妹妹迟交了一次作业。
我妹妹当时很不开心,她指问司老师为什么其他人没有翻译正确,就相安无事,而她慢了一点,就要遭到这样的待遇?然后那个老师说,对,我就看你不顺眼,全班学生就恶心你一个,你干什么到我这儿都是错的。然后叫我妹妹坐下,说看到她站着让她觉得有压力。然后继续上课,司老实开始叫其他人回答问题,叫我妹妹前边的、后边的、左边的右边的同学,就是不再叫她。还说‘我这回叫人都不敢随便叫了,万一叫上个茬子,再把我杀了怎么办?
我妹妹刚和我说到这里,电话铃声就响了,是她们的英语老师打过来的,我在旁边听见了阿门的对话。
妹妹态度很好,她说,我刚才把电话挂掉的原因,是怕再以那样的态度说下去导致更激烈的争吵,没法解决问题。老师我向你道歉,今天的事情我不对,耽误大家上课。
然后话筒里的声音响亮得很夸张,那个女教师的声音说:你不用重复,我知道你刚才道歉了,但我认为你那不是真心的,我相信我的判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当时我很生气,夺过话筒和那个老师对峙,我讲:老师你这样不是要解决问题的态度,你没有要谈心的意愿,你的目的就是把你驳倒你就赢了。
我妹妹这时就把话筒夺走,然后向老师再次道歉,那个老师一口咬定我是他父亲,尽管我妹妹已经和她坦白了我的身份,但那个女老师仍旧说她是个撒谎的孩子,她十分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退到另一间卧室,拿起电话的分机话筒,继续听那个老师发言,她的话我永远都记得,她说:我发现了,你这个学生心理很不正常,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原因还是你家庭的原因。是你自己变态还是你们家里人都变态呢?如果是你自己一个人变态,我希望你能从变态的阴影里走出来,成为一个正常人,如果你家里人都变态,既然是遗传,那我没办法,我只有希望你能走到正常人的行列当中来……”
当时我十分气愤,我觉得她根本没有资格当一个教师,都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但她的灵魂非常肮脏。而且,记者姐姐你知道,教师这个行业,为人师表,跟别的职业不同,如果一个教师不合格,耽误的就是一代人几代人,这个担子非常之重,但是这个司老师她负不起这个责任,她是一个罪人她扪心有愧。
然后我就下了决心,绝不能让这种人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我打听了她的上下班路线,亲手结束了她的职业和生命。我知道这种手段非常极端,非常糟糕,但是别无它法,这是最有效率的手段。我知道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很残忍,但是我无法容忍这种人格的存在,我知道我的人格也有问题,所以我很快就自首了。他们让我在这里接受改造和教育,我很感激,我争取好好安排一切,争取早一点出去,继续我的生活。这样的事,给我的教训很大,我保证它不会再发生,但我更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这件事的始末,了解到我的所作所为,教育和警示更多的人。
你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性质,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我知道这样做很糟糕、很糟糕,会让那个女教师的父母孩子,还有爱人很伤心,我的妹妹也很伤心,包括我的爸爸妈妈,一个向来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一个老师和邻居心中的自豪做出这样的事情,那是非常让人通心的事。但比这些意义更重大的是,它能警醒很多混沌中的人。人们都读书、读报、看电视、相互谈心、交流,大家都不乏大道理,缺乏的只是没有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发生在自己身边,他们总抱着侥幸心理去生活,认为惩罚距离自己太远,这种侥幸会让很多人默默地制造更多的罪孽。我知道自己不是英雄,我也不指望别人去替我完成这个任务,我只求自己做到、做好。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么?
很喜欢啊。
你不喜欢世上的人?
长辈们让我们喜欢过吗?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够得上让我们喜欢吗?
男孩的眼里映出忧伤。
你来的路上,一定看到了一条大河,你也一定知道,这条河就是城里人民生活用水主要来源,对吧。
我的一个小学老师住在河边,结婚以后生了连体婴儿,医生说是因为饮水污染导致基因变异,最后咱们老师把那孩子用水浸死了,犯了罪。
彬垂下了头,把眼睛陷进一片暗影之中。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一个人看上另一个人,结婚或者不结婚,然后以自己的意愿,或者尊崇所谓传统,让自己脏生命在另一个无辜的肉体内得以延续,美其名曰:传宗接代。然后用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尽量弄很多钱把那个孩子日积月累喂养长大,交给他们人类在漫长进化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自私自利的生存技能,并制造出一个孝字,丢给自己的孩子,以此名正言顺地命令他们养活自己衰老的肉体,并继续繁衍生命。结果往往不如人愿——记者姐姐,你是新闻工作者,一接触到的人类恶行一定比我更多……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一个悲剧又一个悲剧,你从长辈手中接过这个散发着异味和鲜血的世界,未等改造成功,再递交给你的下一代,你真的忍心吗。难道,你就一点不心痛吗。
我就是让身边的人看看,看看他们那一代人都造了怎样的后代出来,让他们警醒自己的孩子也有很大可能就变成我这样的人,让他们仔细照照我这面真实的平面镜。然后他们就会指着我在报纸上的面孔议论:唉,现在这孩子,如何如何……然后斗胆回忆一下自己的罪恶婚姻生育史,反省一下自己还有哪些做得不够。这是一种直观的情景教育,可以点化很多人。记者姐姐,你还没有结婚对吧,结婚以后,你会生孩子么?
我惊在椅子里,望着这个距离我只有三尺之遥的温柔而美丽的大眼睛,浑身冷汗,战栗不止。
数年之后,当我的婆婆面对着我,问我是否可以生个孩子的时候,我看到的,就是这双温柔而美丽的大眼睛,和婆婆的眼睛渐渐重合。
每每回想这件事之后,我都要镇定思绪,把思想回退到现实之中,仿佛经历了一场催眠,温习了噩梦中最可怕的一幕。
之所以我自告奋勇去采访彬,是因为我熟悉那张面孔,这种熟悉,是每日的一面之缘。清晨晨跑,在初露的日头下,薄雾如纱帐一般影影绰绰,有节奏的脚步回荡在部队高大的东墙之下,墙里伸出高大茂密的洋槐树,玲珑而洁白的花串垂钓下来,香气在马路上肆意流淌。这时路对面就会交错出他单薄的身影,穿着天蓝色的运动服,白色球鞋,紧束的裤管包裹着细弱的脚踝,这样嗒嗒嗒地低头向前,陌生的面孔每日闪过,从未有过一次招呼。
然而我却记得他,这样平和沉静的脸,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正面对话的机会,是在少管所的所长办公室内。
如果他没有杀人,如果没有那次自告奋勇的采访,如果他没有那么夺人心魄的大眼睛——我何尝不想当一个母亲。我承认,我们的世界不够完好,即便再热爱生活的人,也会偶有失望,也会抱怨。但这就是人间,人群密集,故事起伏,不断衍生出问题,然后各自或协助着解决,在尽量避开和度过一切艰难险阻的同时,不可抑制地成长壮大,维系着生命的,是生的力量,是不断追求的美好。就像倔强的洋槐花,尽管生命短暂,但仍要把生的极致尽数放在五月绽放,献出无际的香馨无际的醉,竭我所能,萃取生命的价值和极限,绽出最美的生命滋味。
彬,每日路过洋槐花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这些?
第十三章
十三、
在酒店度过二十四小时,我继续前行。
田野在车窗外逐渐稀薄起来,道路两旁的梧桐仗列也逐渐低矮、疏落,直至完全消失。打开车窗,可以感受到不同于车头前进方向的劲爽的风头,昨夜的雨给大地来清凉。
柏油马路渐窄,然后穿过一个死气沉沉的镇子,干粪和野草的味道窜进车窗里来。路转了十五分钟路程的大弯,爬上一个缓坡,远远地,我看到地平线上澄黄的沙漠。
最后一片青草滩上,我停下车轮,关闭发动机,把兔笼放在地上,尖细而丰密的草叶穿过笼孔,把兴奋的黑兔尽数包裹。她饱餐之际,我大开车门,双脚置于车外,撕开一袋锅巴,望着头顶倒立的大湖出神,那种蓝深邃而沉重,似乎随时要失去平衡,尽数倾泻而下。天心通向黑暗的宇宙,那种色调让人恐惧,有一种视觉上的压迫。面对这样的天空,像站在高山悬崖边的,感受博大而慌恐,双脚颤栗。
吃饱喝足,我决定进入沙漠,独自。
站在沙漠边缘,实现放在极处,心底很快进入空茫与洁净,一旦进入,又是另一种心境,步伐越深入,孤独越凝重,待到回首不见来时的路线,尘世遁形,便又是一种隔绝。孤独、惶惑都不重要,此时只有一个意识:继续深入,面对自己。
清净的西风无沙、无味,贴地而去,悄然消逝,我在沙丘顶部原地站定,解开所有衣物,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太阳的热度似一颗剥去果壳的巨大果肉,甜香温热地罩笼下来,紧紧包裹裸体。沙地上摊开四肢,闭目呼吸,让上帝的目光把这个世间唯一的孩子审视浸透,真诚的肉体在阳光下渐渐化为水晶的通彻,内心意识如晶中玲珑水泡,纯粹渺小。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彻底打破,岁月陷入不可思议的休止符,信仰、功利、善恶都成了空洞可笑的自慰符号,这里只有存在,祥和自由的呼吸,合着地心颤动的心跳,倏然脱落没入尘埃的表皮细胞,眼球表面蒸发的水分子,天地空灵,浑然沉睡。
忽而平地升起一阵细碎的人语,从沙粒的细隙中升腾出来,愈聚愈多,却始终安静,像怕打扰了一般聚集在周围,有哲人在念诵自己的格言;有画家在不满颜色的铺垫;音乐家哼着新的旋律,时而涂抹修改;物理学家咕哝着繁复神秘的算式;诗人在啜泣;父亲的叹息;逝去朋友念叨着轻而远的语句,蓦地又有人吹笛……
折身坐起,在一片交错混乱的评判声中,记录下这些感觉。日头落下,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在地球的背影中摇步而去。
穿衣,吃下一支香蕉,往回走。
今晚我打算睡在车里,生的本能告诉我,即便如此也不能把车停在沙漠边缘,有一夜之间被活动的沙漠活埋的危险,即便地球上非剩我一人,我也懂得这点。
车子开回镇子边,停在马路比较宽阔的地方,尽量靠右,然后找到大大叹号的警示标志牌,立在车后十米远的地上。他教过我——即便无人,也要优雅。
关好车门,上锁,半合车窗,启亮所有可以发光的东西。兔笼在副驾驶座上。
放平驾驶座的靠背,我趟了下来,又抓起了笔。记录让我有倾诉感、交流感、空间感,仿佛在对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打字,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或她,以产生气场、排遣孤独。又好像是做一个电台直播节目,我在这个有限而安静的空间喋喋不休,未知的听众们默默而受,引起共鸣。
车内可活动范围很小,我想到了宇宙空间站里的宇航员,远离地面和人群,在罅隙里穿行,那种感受和我相似又甚于我幸运。毕竟他们知道恢复正常生活的确切时日,可以抱盼归期。而我却进入次元空间,被判无期徒刑。
第一次和他长途旅行,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卧铺车厢内,我蜷缩在中间的铺位上,黑暗把我包裹,厢板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挤,强烈的压迫感。欣慰的是,空气里有他的呼吸,有他在一径之隔都能感觉到的体温,爱人的味道让我得以安心入睡。
曾经有人问我:人生里,你最害怕什么?
我答:老年。
人老了,浑身看得见摸得着的褶皱,说句话也不清,眼浊口臭,四肢不听调遣,随时一个隐患都会酿成大病,多么恐怖。
他又问,你不怕孤独么?
我说孤独是用来把玩和享受的,是福。
此时一想,那时所言算个什么孤独,充其量是个清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人群。就同看电视,开着还是关着,遥控器在自己手里。然而连电视都没有了,那才叫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