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
奇怪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是第十二个小时了,我仍然不能肯定到底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还是除了我之外全世界都出了问题。虽然后者看起来有些疯狂,但眼下我不得不把这个可能罗列出来。
之所以今天又开始记日记,是因为我已经逐渐学会开始面对眼下这个状况,我想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如果有那么一日,我也不幸遇难,可以给后人留下一个记录——如果还有后人的话。
今天已经是这一切发生的第五天了,因此我才得以完全镇静下来记述此事,即便我曾经是个依靠卖文而生存的人,但在之前几天我几近崩溃,这种情况下我无法提笔。
回想起五天之前的那个中午,我还是心有余悸。从自己家的大床上醒来,我就感觉到不对头,这个世界过于安静了。窗外没有汽车轮胎摩擦马路的声音,街上空无一人——至少在我的窗子里看上去是这样。打开收音机,里面只有细碎的静电声;打开电视,没有电力供应。我意识到这个世界死机了。
我想给妈妈打电话,给爸爸打电话,给我前夫打电话。我听到听筒里的真空,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意识到出事了。
这确实很疯狂,好像好莱坞大片制造出的氛围一样,我所在的城市成了一座空城,好像还不止。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全世界都成了这个样子——所有的地球人都不翼而飞。
当这个念头第一次闯入我头脑中的时候,我想到了一部小说,或者说一句小说:“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候突然想起了敲门声……”二十年前我读到这个家伙写的这句话,还赞叹不已,然而现在我开始怀疑作者是不是魔鬼,或者是先知。
我不敢出门,只是神经质地握着电话本,然而一无所获。
想报警都不行。
记得我第一次拨通报警电话,双手因为家中被盗的气愤而颤抖,我发现拨这个号码时有一种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快感,仅仅就是三个数字,我感觉自己拨了一万年。
然而,那是一种多大的安慰。
这会儿,我真正的恐慌起来了。
不知何时,我开始自言自语,我对自己说话,也许也是在对上帝说话。尽管我不是基督徒,不是任何一个宗教信仰的信徒——难道就是因为这,我受到了某个神的惩罚,把我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的地狱?
该死的,人都哪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了自己一万遍,问了上帝一万遍,然而却没有答案。
天黑了。还是没有电视看,没有报纸送来,没有电台广播。我想打开电灯,没有电。
又一阵恐慌火上浇油,这意味着我在夜晚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没有光的一个人的世界是多么可怕,我曾经体验过,或者说我正在体验——但是单身的一个人和全世界大概只剩我一个人并不是一个概念。
太疯狂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手电的电量看来还充足,可以完成我这篇日记。我意识到遭遇的一切非比寻常,所以特地翻出一个新本子来记录这一切。现在,我想睡觉了,但愿早起之后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第二章
二、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的心里瞬间装满恐惧,因为我已经猜测到外面的世界仍然是昨天那个样子。
果不其然,大街上空空荡荡,随风而走的是废纸和塑料袋,这个城市完全死了,没有电力,没有交通,没有交易,没有通讯。
我穿着睡衣坐在床边,抱着头思考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意料之中,完全没有结果,我想找人咨询一下都不行,也无法听取别人的意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电视台没有专家评论,报纸也不会有专版,我受到了一种空前巨大的与世隔绝。
我只想知道这个城市到底发生什么了,外星人入侵?病毒?异次元空间?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梦中梦?我至今仍未醒来?
我抱着头,就像前夫和我提出要离婚的那天一样,几乎是一种心情,绝望,不知所措。
我决定出门。
拧开水龙头,自来水随时像要消失,好在太阳能热水器里还有些存水,可以囫囵洗个澡,换上最中意的干净衣裳,我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决定带一样武器,选来选去,那是那把Mcrotech的折刀最为合适,那是我前夫送给我防身用的,我把它放在牛仔裤的后裤袋里。
钱包也许不用带了,门钥匙也大可不必,但我还是决定锁门,因为我不敢肯定其他生物例如谁家的猫跑到我的房间里来大肆祸害一番。
出门的刹那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学会面对现实了,我的各种行动倾向已经证明了这点。
下楼的过程极为恐惧,我害怕这个盘旋向下的通道的终点连接的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当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在我脸上的时候,那种恐惧瞬间消失。阳光向来有这种魅力,让一切不快都在他的光芒下蒸发。地面上只投下我一个人的影子,我感觉到那种空前的安静。
走在街上,强烈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将我包围,目光所到之处都了无生气,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突然间从自己的位置上消失了,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就那么升天而去,留下独自呼吸的我自己。街上的汽车都好好的,有的停在街边,有的泊在车位里,最可疑的是那些正在道路上行驶的车辆,无论是出租车还是公交车,都安稳地停在原地,引擎无一例外地安静着。自行车的车头朝着它原本要驶去的方向卧在那里,好像车的主人——年轻人或者上学的孩子在这个过程中猛然学会了飞行一般,留下那原始的交通工具一去不返了。甚至,我看到路边一辆别克汽车驾驶座旁的车门还开着,好像驾驶员打开车门,一步下来就迈进了深渊。
路过一家餐厅,我走了进去,餐盘和杯子都好好地放在明显有人使用过的餐桌上,咖啡是冷的,可乐也不再冒泡,汉堡包或者拌菜都静置在那,餐具有的放在桌边,有的泡在汤碗里,而没有一只丢在地上。
我的疑惑越来越大,好像这座城市撤空的时候,大家都井然有序,没有人异议,没有人反对,自然而然地留下正在进行的一切。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走出餐馆仰问苍天,然而回答我的只有一如既往的阳光。
突然间我留下了泪水,因为空虚,因为害怕,因为无助。
我决定去妈妈家看看。
我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步行着走过四个街区,一路上的情景不断地验证着我的担忧——这座城市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来由地。
妈妈家那栋已经有十三年光景的很普通的住宅楼今天和往常一样,了无生气地站在那里,和周围的几栋没有什么分别,我几乎是小跑着上到四楼的,我心里还残存着一个念头:如果我还在这里,是不是也有可能和我息息相关的人也没有消失呢?
摸出钥匙,几乎手有点颤抖地打开那扇门,我叫了声妈。
没有回音,我心里凉了半截。门口的脚垫上整整齐齐其地放着她惯穿的鞋,手套也放在鞋架上,扑面而来的是老人长久居住过的房间里特有的气味。
我直接步入卧室,空的,被子平摊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床上,电视遥控器放在惯常的地方。
妈妈不在了,她一直都很健康,牙齿一颗没少,戴上眼镜还能看得到电视剧的字幕。然而她此时却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不见了。
我一度感到愤怒,心里有一种被故意蒙蔽和欺骗了的感觉,我感到我被设计了,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在瞒着我。
我颓废地坐在那张床上,看着电视机的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眼泪又下来了。如果妈妈就那么去世了,也许我感觉还没现在这么差,至少我知道她去了。可现在她和离家出走没什么区别,杳无音信,不知下落。
我不甘心,开始寻找任何线索。我打开所有的柜子,抽出所有的抽屉,解开所有被盖着的东西,盘子,碗,水果篮子,罩子下面的微波炉,甚至沙发垫,然而似乎一切正常。
上面这段文字是在我伤感过后的镇静期间里写下的,今夜我没有回家,在妈妈的床上过夜,但愿这架床能给我以好运。不写了,好像刚刚走出高考考场,突然觉得非常的疲惫。
夜里我依稀梦到和妈妈的点点滴滴,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不多,所以记忆有限。因为六岁之前是在奶奶家长大,所以童年里没有对父母的印象,只是在某个周末的下午醒来的时候,奶奶会递给我几本连环画或几袋冰糖,那是他们探望我时留下的,我也只能在几本连环画上捕捉妈妈的手指留下的味道。
一直到上小学,我才回到父母身边生活,从那以后,我逐渐感到她并不是很喜欢我——其实不是针对我,只要是小孩子她都喜欢不起来,后来她也承认,之所以把我生下来完全是迫不得已,因为家庭的压力。
她说,这个世界迟早要堕落到自我毁灭的地步,人们忘记了自己的来由和目的,大肆祸害唯一的家园,以满足自己的贪欲,这个世界在加速走向灭亡。她已清晰地预见到那一日,她不想让自己无辜的孩子来面对那一日。
她对每一个结婚或准备结婚的女性都这样说,郑重其事地劝对方不要生小孩,虽然除了她的妹妹以外,没有人听取她的意见。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种叛逆的台词不该从这样一个年纪和阅历的女人口中源源不断地讲出来,要么她真是先知,要么杞人忧天。
然而现在证明她所担忧的并非不着边际。可是真正面对这一切的居然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可曾想到?
醒来时我回忆着这一切,打开妈妈的衣柜,里面规规矩矩叠放着她的衣服,按照衣服的材质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装毛线的纸盒里,整齐划一。我传承了她整洁的特质,这是她对我的唯一骄傲。
确实如此,妈妈对我的要求之高让我无可奈何,从上学到上班,我几乎没有什么表现让她真正满意过,她总是说我太过挑食,所以才会这样瘦弱;说我的性格太软,没有像她和爸爸那样坚强;说我写的数字不够漂亮,说我无名指的指甲总是剪得不够短,说我照相脸对着镜头太正,说我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等等。
对于这样的唠叨我自然会抵触,尤其在青春叛逆的年代,几乎每次母女之间的争执都是缘起她对我的要求。我讨厌学校的课程,讨厌做不完的习题册,我把作业本撕得粉粉碎然后均匀地摊在地上——当时这一切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完成的——之后她回到家,没有任何评论,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地面,把我的不快统统倒进垃圾桶,仅此而已。
这样的游戏我重复了不下二十次。
我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无助地回忆着这一切。事到如今我只剩下记忆了,除此一无所有。
就这样坐到肚子饿,我锁上门,下楼去找吃的。
下楼往北沿街走出五十米,有一家书店,门开着,我信步走进去——当然空无一人。我是很爱读书的,以至于这种爱好让我的零用钱始终拮据,然而现在,我拥有了整个书店。站在那里,我眼前出现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情形,那时还没有实行开架售书,我只能把鼻子贴在柜台玻璃上挑选我中意的连环画,记得我第一次从这里带走的是一套名为《小精灵话传》的小人书,手绘墨印的,一路端着鱼缸般把它们接到家中,简直爱不释手。从那以后,《济公全传》、《米奇与唐纳德》、《丁丁历险记》等手绘连环画不断地被我从这里买走,读完以后整齐地放进盒子里,没有向任何小朋友透露我的这份珍藏。至今这些连环画作为童年里为数不多的闪光记忆仍保存在家中。
但是我现在不需要书,如果事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我可以随时来这里取走任何一本我需要的书——我突然意识到这点——这个城市任何一个角落现在都是我的。
这种念头出现在头脑里时,我并没有丝毫的欣喜,而且还有一点落寞。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资产超过亿万的富翁们都有这种感觉呢?我不知道这座城市价值多少亿——现在统统是我的。
走过书店就是一家快餐厅。里面九成的餐桌上都摆着食物和餐具,面包已经风干,咖啡已经趋于干涸,我自己走进配餐间,打了一大杯可乐,又搜寻了一点不致变质的食物,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和我对面的位置上有一份刚吃了一半的汉堡套餐,好像这家伙中途去了趟卫生间就再也没有回来。
神经质般地,我朝那个空荡荡的椅子报以对陌生人那种友好的一笑,然后一边开始用餐一遍赏着街景。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路口白线后面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消失,上方由太阳能电池板供电的交通指示灯自顾变换着颜色,可那辆车始终无动于衷——多么恐怖的景象。
下午的太阳正直射在我的位置上,很温暖,很祥和,这个城市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好似一场回归。妈妈给我讲过这个城市的历史,原本是个只有一条街的安静的小村落,村里有一家客栈和两家商铺,仅此而已。抗日战争以后,这里成了临近两个城市的交通枢纽,商人们的活跃加上政府的投资使村子变成了县城,又壮大为现在这个样子,地铁、车站、机场一应俱全。我想象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尽数消失、马路车辆无影无踪后的小村落的样子,那时肯定和现在一样安静吧。
吃完这顿免费的午餐,我继续沿街走下去,也许我还能找到一个活人什么的。
我竟然无意识地走到了火车站。
这个往日最忙碌的地方居然也有门可罗雀的这一日,我按照等车的正常顺序——前门——候车大厅——楼梯——徒步走到站台。
这个过程有些诡异,不仅仅是太空荡的缘故,在这样一个人群密集的场所嗅不到一丝人的味道真的是件恐怖的事情,整个车站像是一座废弃的古堡,团皱的纸巾和塑料袋卧在自己的位置上,到处都是鼓鼓囊囊的行李箱与包裹,好像他们都刹学会了飞翔,乐不可支地升天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来到站台,沿着铁路望出去,往事又浮现在脑海。
三年前,就是在这个车站,我走下了峰的火车。
那次我去临城的作家协会参加一次会议,开完会,和大家玩了一会保龄球,然后推掉酒宴坐火车回家。在候车厅检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大男孩,个子不很高,但很可爱,胖乎乎的手捏着车票,稳当当的样子像只可爱的熊。我跟在“熊”身后,随着人流前进………
从大厅到站台,好长好长的楼梯,很滑,也很陡。我在他左边两人远的地方,看着他很亲切的脸。他却小心地迈着步子,下着台阶,全然没注意到有女孩子注视着自己。我心想反正人多,如果滚楼梯了,他来拉自己,反倒有理由和他搭讪了。年轻时的我总是那么浪漫,设想着电影里才会有的巧合发生在我的身上,然后一段唯美的故事从此展开。
就这样,一直看着他,把楼梯走完。
本来我不想这样的,毕竟自己还是个女孩子,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只想赶紧打发掉这二十分钟的车程算了。我大概有一点强迫症,坐火车总喜欢第一节车厢、右二排靠窗的位置。他一直跑在我前面,朝着车头,步子不大,但很急,样子十分可爱。我就跟在他后面,下意识地。
上车了,他步子依然快,一个人想插到我们中间,我一步挤了上去,和他拉近了距离。那熊居然在我一贯坐的位置上坐下了——右二排,靠窗。
我坐在他对面,有一种得逞了似的舒心。
我悄悄观察着他。他好像比我年长一点,正把手里的包包放在货架上,抬着头好像不放心的样子,那神情很像一个孩子。也许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我一直都青睐那些胖一点的男人,就是因为他们笑起来或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