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的一声,丰子都倏地睁开双眼惊醒转来,由不得猛然坐起身,可眼前哪里有小妹妹的身影?唯是江风猎猎。天色经已大亮,一只不明名字的紫红色鸟雀恰巧停歇在脚边,受吓之际登即扑腾腾地振翅飞离而去。丰子都暗吁口气,这才明白原来只为一个睡梦,伸袖拭去眼角不知道何时流出的泪水时,方自发觉自己全身已经湿漉漉,都是冷汗。
第十章 牢狱内外(五)()
江风卷吹到面,呼呼作响,丰子都转过头去却见程谷瑶坐在身侧,双眼红肿,兀自满脸是关切焦虑的神色。想起适才窘态,俱被她瞧在眼里,丰子都不禁大为局促,亦是心酸愧疚,脸上讪讪挤出一丝苦笑,说道:“程姑娘,都是我不好,害得你昨晚一晚上尽为我担忧,没能睡过觉。”
程谷瑶默默取出一块白净手绢为丰子都轻轻擦拭去额头上泌出的汗水,长久无语,须臾方然悠悠说道:“却是我不好,大哥要不是为了救我,又怎能被那个青衣人的剑刃刺伤?”忽尔黯然神伤,叹息不已,柔声问道:“大哥,你在梦中见到你的妹妹了,是不是?”
她看到丰子都剑伤处虽然已经止住血,但时而昏厥时而醒转,交互地只咬牙切齿,明白其这次受伤严重,惧怕就此是那生离死别,相见遥遥无期,故此一夜来不敢有所疏忽。既焦灼又恐慌,然而到底不知道该要怎么办才好,惟是旁边独自流泪哭泣。待得丰子都天色将明时迷糊睡去,那呼吸转成厚重稳实,料想应已无甚大碍,心宽之余方自支撑不住,倚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眼打盹儿。
孰料恍睡恍醒中突然听到丰子都惊恐地大喊大叫,语调纷杂无序,偏是力竭声嘶。程谷瑶当即完全醒转,只道他剑伤迸发,由不得一下子恐慌了手脚。怎知却见丰子都兀在睡中,那伤口根本无甚变化,暗自松一口气,便知其应为做恶梦,才致在梦中大叫大喊。
然而程谷瑶待听到丰子都叫声里来来去去都是“殷先生”和“妹妹”这两个字词,以前曾经听过他无意中说起少时往事,得知他尚有一个小妹妹,不由想道:“莫非是那个姓殷的人虐害了大哥的小妹妹,现今他却是梦中碰到?”一颗心登时觉得阵阵酸痛和苦涩。望着丰子都那张惊恐骇然的面容,转念又忖道:“想不到大哥经历的苦难却多,梦由境生,他平常不能说,只有在梦里才能流露出来。”默默中不禁眼眶里再次泪花潸然,伸手便去摇醒丰子都。
丰子都听言猛地愕怔,抬眼望着程谷瑶许久许久,心头抑制多时的诸般种种悲苦与痛楚,终于缺堤一般不可收拾,喷涌而出,哽咽着道:“我梦见我的小妹妹,她正被几个匪徒砍杀。程姑娘,我当时便在旁边看着,要去救她时却是无能为力。小妹妹哭得很是悲惨,我能看到她眼里流出来的泪水,咸咸的,苦苦的。我拼命的要上前去救,谁知双腿总归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妹被那几个匪徒乱刀劈砍。”心情激动震荡,倏觉喉咙处一阵酸涩,“噗”的一声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鲜血喷溅得程谷瑶满脸满身都是,她不去躲闪,也根本不想去躲闪,眼里泪水随之而来串串滴落。哭泣着说道:“大哥,俗话说,梦境与现实相反,小妹妹定当是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忙将手中手绢去擦拭丰子都嘴角边的血痕。但内心惊惶之下,竟致拿着手绢的手微微颤抖。
丰子都却是突然久久没有说话,抬头只望着江面上一只倏飞而过的白鹭。那白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虽然即将有寒冬的侵袭,它却大可飞往南方避过,可是人呢?对于内心的煎熬折磨,又能往哪里去才能解得脱?过得好一会,丰子都长叹一声,黯然摇头说道:“小妹妹已经不会再有事的了,她也永远不会再在我的面前流泪,我也是再也不能看到小妹妹流泪。程姑娘,我是再也不能看到小妹妹流泪的了。”心中愤恨悲苦猛地又是涌将上来,直塞胸臆,张口再次呕出一口鲜血。
程谷瑶闻言顿怔,看到丰子都呕喷出的鲜血被那疾劲江风迎头一吹,散作丝丝缕缕血雨,溅落得身前身后到处都是,着即手足无措,一时倒想不起该要如何去安慰他,只有在旁嘤嘤抽泣相陪。哭得片刻,程谷瑶念起此际尚在南昌州府死牢里的爷爷,官府黑暗,那些大内侍卫个个穷凶极恶,爷爷此间定当凶多吉少。同病相怜,人人不幸俱似,再也忍禁无住,竟伏低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第十章 牢狱内外(六)()
江水日日夜夜东流去,堤岸时时刻刻却原在。丰子都见到程谷瑶最后竟是哭泣不停,自己终究久历磨难,知道凡事有所得有所不得,想道:“程姑娘虽然贵为堂堂雄威镖局的少总镖头,毕竟是个女子,唯一的亲人爷爷此刻又被那些鹰爪子囚在死牢里,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已经无依无靠,现在只能跟着我这个浪儿流落江湖。论起来,她才该当真正是可怜些。”
念及此,丰子都不由暗叹口气,挣扎着坐起身,对程谷瑶轻轻说道:“程姑娘,世事原本就不遂人愿,我们总须要多多前望,岂可受困于目前牵累?”话虽则如此说,然但想起历历往事,自己遭遇的诸般种种苦难困楚,终究还是暗暗有些悲怆愤慨。
程谷瑶哭得片刻,缓缓抬起泪眼来瞧着丰子都,悲戚戚地道:“我见大哥伤心,却是不知道该要怎么办才好,兼且想起爷爷来,一时莫能禁,便也只得陪着大哥一同伤心。”言毕又是低低的抽噎。
丰子都心里触动,忖道:“这小姑娘对我可是真正的好。”忍住剑伤处疼痛,拉起程谷瑶坐在身侧,望着鳞波闪闪的江面,犹豫须臾,又见荒滩四处无人,遂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程姑娘,我姓丰,名字叫做子都,是江西上饶府人,之前所谓刘二这个名字,只是我胡诌出来欺骗你们的。现今江湖上人人都在到处找我,想要从我身上去寻一份什么劳什子的宝藏。情急形逼,我不想来祸害你们,便不对你们说了真话。”于是将自己认识殷在野以来的经历一五一十说将出来,不过终是惶恐隔离有耳,说得甚是细声。
程谷瑶已经停住抽泣声,只是睁大着双眼瞬也不眨地望着丰子都。她断断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有着如此诸多恢恑憰怪的经历,遭遇如此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真可以说得上是历经鬼门关,生死存乎一线。
沉默得许久,程谷瑶缓缓说道:“原来你就是丰子都,那个现在整个武林中人人都欲得之而后快的丰子都!”轻叹一声,转头望向对面河岸,顿了顿又是长长叹息,悠悠道:“听说皇帝老儿这次四处派出鹰犬,把那武林搞得翻天覆地,也是就为了找寻你这个人。如此说来,大哥岂不是十分危险,寸步难行?”
丰子都呆了呆,仰头长叹一声,轻轻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一觉醒来,局面突然就变成了现今这般模样。”程谷瑶回过头看了看丰子都,若有所思,忽地展颜笑道:“是了,当初我听到你口中说出‘刘二’这个名字,便就已经有些怀疑,试问江湖上有哪个侠客却叫这般俗名的?”
丰子都骤然从程谷瑶口里听到她居然在把自己比作那些侠客,毕竟有自知之明,脸色微红,苦笑道:“我这个侠客做得有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没有办法,所以只好取个如此俗名。”程谷瑶闻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这个侠客虽然做得不明不白,却是清楚得很。断断没有象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大侠一般,人前背后,总归不清不楚。”
丰子都看到程谷瑶心情好转,终是放心下来,然而念起武当派不妄道长和天下镖局敖群峰等人的所作所为,果如她所言,不禁暗叹口气。过得一会,问道:“程姑娘,听你所说,你似乎早已听过我的姓名,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至今都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突然间江湖上就有那么多的人在到处找我?”
第十章 牢狱内外(七)()
程谷瑶听罢不由瞥一眼丰子都,眼神里竟是隐隐然有些迷离,待得片刻,方自说道:“爷爷有一次和我讲起武林中的逸闻趣事,说曾经有人在皖鄂交界的一座山脚下,发现武当派‘不’字辈的不妄道长倒卧路旁,他当时已经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神智甚为昏迷。可虽则如此,不妄道长尚是一味口齿不清地来来去去说着什么‘殷在野’和‘宝藏’这两个词,最后竟然还涉及到大哥你的名字。”说罢又是瞥一眼丰子都,嘴里忽然轻轻叹息一声。
丰子都心中猛地一震,开始有些明白自己之所以经历诸般种种的奇遇怪事,一切恐怕便是由那不妄道人在临死前说出过自己的名字而致引起。那自是江湖上众多英雄豪杰俱已误会自己必定和那个什么前朝宝藏有关,殷在野武功世罕匹敌,再然来去无踪,他们自忖没有本事能够成为其对手,也未必有胆量寻上门去,可心底贪欲,又为人人放舍不得,于是便来转从自己身上去着手。
果然听到程谷瑶接着道:“此事经人传开去后,有人便猜测不妄道长临死前口中说出的这个丰子都名字,是否就与殷在野那关于前朝宝藏的传闻有牵连。大哥,不怕对你说,自从江湖上有前朝宝藏传闻那一说开始,人人均是贪念大起,如颠似狂,对于那份宝藏,个个都欲据而得之。”停顿得片刻,又道:“况且殷在野在断云峰被众多武林高手击毙掉落崖下后,大家经已明白,那宝藏所在而今便只得丰子都这个人知道。所以呢,现在江湖上人人俱在到处寻找大哥你的行踪,都想要从你口中得知那份宝藏的下落。”
丰子都连连苦笑不已,黯然说道:“原来如此。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道理自古皆然,但想不到于今尤为极致。可笑他们,为了虚无的那什么劳什子宝藏,竟至劳师兴众,人人之间相互倾轧无休。”想起百草门之辈的所作所为以及侯登觉那处心积虑终失一策,由不得大是喟叹。
程谷瑶长吁短叹,缓缓说道:“是啊,试问世间上又有谁真正能够躲得开财色这难关?我曾经听爷爷谈起过,清廷大内侍卫之所以那般急切要夺取我们峨嵋派的‘九转心法’,多半便是想要凭借此奇妙心法,好用来对付殷在野的抱怀无相神功。”
丰子都第一次从程谷瑶口中听到“抱怀无相神功”这个词,不由忖道:“莫非我这身内功便是殷先生那什么的‘抱怀无相神功’?”内心深处居然有些许稍微激动。诧异问道:“你们峨嵋派的‘九转心法’,是殷先生所练武功的克星吗?如果这样,倘若殷先生尚为在世,那些大内侍卫一旦得以拥有‘九转心法’,殷先生岂不是很危险?”
程谷瑶摇摇头,说道:“听说抱怀无相神功是道家内丹至上功法,为道派内家师祖张三丰所创,历来甚少有人能够据典练成。至于峨嵋派‘九转心法’是否能有所克制,我却是真的不知道。不过关于殷在野这个人,我从爷爷话中但只知道他经历奇特,武功极高,当世罕逢敌手,现今江湖上人人皆因那桩前朝宝藏的传闻,俱在四处寻找他。”说着间抬眼望着丰子都许久,悠悠说道:“原来大哥一身浑厚的内功为殷在野所授,那倒真怪不得是这般罕见。”
丰子都闻言愣了愣,摇头道:“程姑娘,关于那个什么前朝宝藏的事,我确实是从来不知道,至于这内功是否便是从殷先生处得获,我也不清楚。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第二天醒来,就不见了殷先生,然而偏就自己突然间力大无穷,谁打到我抑或踢到我都得先自遭殃。”
第十章 牢狱内外(八)()
程谷瑶看到丰子都骤然说得郑重其是,莞尔一笑,说道:“子都哥哥,我相信你的话。然而你这身内功应该便是从殷先生处所得获,否则,其他人哪有这等能耐?”低首苦思片刻,抬头疑惑着道:“不过爷爷曾说过,世间凡就内功修练,都得务要循序渐进,潜修苦学,来不得丝毫偏差,七八年后方有小成,要待更进一步,非得加倍下功夫不可。可你一夜间何以飞猛突进,直至大成,却是想破脑袋也为想不明白。”
丰子都猛地间听见程谷瑶说出“子都哥哥”这四个字,不禁是呆上一呆,伸出双手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掌。过得一会,丰子都轻轻说道:“程姑娘,谢谢你相信我的话。不过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好了,凡事随缘。只是可惜殷先生已经在皖南断云峰掉下了悬崖,至今生死未明,否则当可找到殷先生问个清楚。”
程谷瑶任由双掌被握,眼睛瞥一下丰子都,似有所思,轻声说道:“子都哥哥,你经历那般曲折跌宕,根本原因恐怕便是由这身莫名其妙的浑厚内力所引起。待得救出爷爷,了结目前此桩事,我便陪同你一起去皖南断云峰那里查探个究竟,好不好?”
丰子都一听眼睛倏地一亮,放开程谷瑶的双手,欲要站起身来,谁知急切间扯动伤口,禁不住“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就是一阵咳嗽。程谷瑶惊道:“怎么啦,扯裂伤口了是不是?”丰子都摇摇头,内心欢喜无限,问道:“程姑娘,你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去皖南断云峰那里查探殷先生的下落?”
程谷瑶点头说道:“是啊,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可说是生死与共,当然我得要陪同你一起去……”突然转念想到了什么,忽地伸手掩住小嘴停下不说,脸色倏倏然只为红晕一片,就如那江水面上红日般彤彤火烧。
可丰子都怎奈知道程谷瑶此刻心思,脸上只是笑嘻嘻地。程谷瑶嗔怪道:“傻乎乎的痴笑些什么?血吐得恁多,就怕有甚碍滞,亏你此刻还真能笑得出来?”转身去江边掬来清水,细致地给他剑伤处洗涤尽昨晚为止血而敷就的粘泥,看到那三个伤口短短一夜间经已止住血收合,颇是欣慰又为惊诧,暗自忖道:“子都哥哥所练的内功果真奇妙,换作别人,肋下这一剑便怕要了小命去。”当下再从周围荒滩采摘些去毒生肌的草叶根茎,捡来石块捣成碎末,满满敷在创口上,又用布条团团包扎住。
丰子都见程谷瑶一边为自己疗治剑伤,一边眼里兀是噙满泪花,心下终究感动,想要去说些什么致谢的话,一时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
虽然丰子都受到剑伤重创,两人尽管焦急,但生怕那青衣人自后赶至,到时终不免要命丧其剑下,便只好相扶相携着慢慢离开这荒滩,不敢转上大道,沿着江堤直走。程谷瑶有时念起趁手短刀因为逃跑得匆忙而丢弃在那渡口小饭馆里,兀是恨恨不已,途中言言直数落天下镖局行事的种种强横霸道。
既然得知程秉南身陷南昌州府大牢里,丰子都和程谷瑶于路上问明去南昌府的方向,遂就一路翻山涉江赶去。第四日上,丰子都身上剑伤已自好得七七八八,内息运转间再无阻滞。两人想起那青衣汉子说过清廷大内侍卫即将押解总镖头赴京的话,均各心焦,途中哪敢有所耽搁?餐风宿雨,只是急急赶往。
第十章 牢狱内外(九)()
这日,丰子都和程谷瑶循着官道来到一座大山山脚下,问起当地樵夫,得闻只须转过这座大山,再赶半日路程便可到达南昌府,俱是心中既欢慰又担忧,耽误数日光景,不知道总镖头是否已被押解送京?其时方当初冬,空中彤云密布,寒风阵阵。两人走得疲乏,便坐在路边一棵树下稍作歇息。
背后这座大山山上处处都是怪石嶙峋,而峰高林密,其间阴风怒号不止,形如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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