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得电影院是这座镇上历史最悠久的。早在建国初就有了。
那时候那里是父母辈们最大的娱乐享受地。毕竟比起露天电影院来,银幕上的人可是不会随风飘动的。
流水小时候常去那里玩,也和那里的放映员老伯混得很熟。那老伯偷偷带流水进过放映室,于是流水很神气的发现放映室里的电影画面其实是反的。这件事成为她炫耀的资本很久。
美人都有迟暮的一天,更何况事物。电影院跟流水小时候看到的没什么变化。墙上的广告板居然也还是手绘的。流水看着那个手绘板上的莱昂纳多漂亮的脸庞,觉得如果做这份工作,她也是很满意的。
他们看得片子叫做《泰坦尼克号》,中影今年的十部大片之一。
在正正经经的坐在电影院看之前,流水已经看过不下5遍得VCD了,每次都是陪朋友看,每次都被别人的眼泪弄湿衣襟,这回是不是该轮到她来表示一下了?
“听说很好看。”程亮尽擦手汗,流水可以看见票子在他手里被捏的湿涔涔。
“噢,是么?那要好好看看了。”流水惊叹于三月份的大片到镇上放已经是六月了。
“你喜欢这种爱情电影么?”放映前不让进影院的规定,让程亮显得很尴尬。台阶上站满了一对对情侣。手牵手,脸贴脸,偏偏这对,现在的状态,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黄昏最后的晕黄染色天空,流水百无聊赖的观察着飘过的云朵。
空气中浮动着燥热,和甜的发腻的耳语,小贩的叫卖隔着距离忽悠忽悠的飘来:
“瓜子,卖瓜子。”“西瓜勒,西瓜勒。”……
终于有工作人员从里面刷的拉开了大门。黑漆漆的影院好像一只张大了嘴的老虎,将急不可待的人们一口气吸了进去。
流水还是感谢这时刻的来临。但是接下来往前涌的人海瞬时让她后悔了自己的想法。
她几乎不受控制的被人推着往前移动,前胸后背都被人挤压着透不过气。那种混杂着汗臭的空气从鼻孔,嘴巴,眼睛,耳朵里往里面灌。
流水以为自己会被淹没的时候,突然人群中有人用坚实的手一把抓住了她柔弱的手腕。
程亮挤得满头大汗,手却不松开,将流水慢慢拉近自己:“别走散了啊,票还在我手上!”
他的汗滑下脸颊,让流水忽然想起了中午见到的那个男孩,短短的发根滴着晶莹剔透的汗珠。
这场惊险的旅程结束在两人终于坐在了电影院的暗红套子座椅上。
“刚才还真是挤啊。”程亮掏出西装口袋里藏着的餐巾纸,抽了一张出来给流水。
流水忙着擦汗的时候,电影院就开始一片漆黑下来。
屏幕上杰克和露丝爱得死去活来,漂亮的苏格兰风笛声摇来荡去,荡的所有看电影的人心都酥了。
流水偷偷回头看了程亮一眼。
程亮的侧面其实还不错。鼻子高高的表示有毅力,略有些厚的下嘴唇表示为人老实,宽阔的额头表示不傻,专注的看电影的眼神,就说明做事认真吧。
光影交叠着勾勒出他的侧面五官,流水将自己埋入黑暗中。
影院里只有一道光,那道光照射的却不是人。所以,流水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
散场的时候果然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女生们红肿的眼睛。流水应景似的把刚才自己擦汗的餐巾纸还给程亮。
“挺好看的,这个电影。那对老夫妻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眼泪还差点掉出来了。”程亮笑呵呵的。
流水陪笑。夜晚的凉风吹动了她额前的短发,她低头在影院晕黄的照明灯光下检查BP机。路边草丛里的蛐蛐叫嚣的起劲。
“今晚你一直在看BP机哦。”程亮说。
“嗯,我朋友答应我给我打电话的。”流水抬头看他,笑着补充,“关于找工作方面的事情。”
“流水。”程亮摸摸脑袋,“我以后,能去你们家么?”
“怎么?”流水讪笑,“当然可以,没见我老爸老妈很喜欢你的么?”
程亮干笑,埋怨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又不是和你爸妈谈恋爱。”
流水双手插兜,踮了踮脚尖,晚上的风吹得她很舒服:“如果你喜欢来,欢迎。”
风华正茂(4)
六月的阳光晒得流水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才能看清小店里坐着的人,除了老妈还有年轻的女孩。
流水走进去,将背包卸下:
“妈,下午我来看店吧。”
老妈说话说得正眉飞色舞,见流水回来,凑上来问:“面试得怎么样,有消息了么?”
流水啪的坐下,吐出一口气:
“他们叫我在家等电话。”
年轻的女孩今天穿了条绿底小碎花的裙子,青春洋溢的扎着马尾,笑眯眯的说:
“我听阿姨说了你今天去应聘四中的美术老师。阿姨都担心了你一上午了。”
老妈笑逐颜开的说:
“人家小妹妹多乖多懂事,就你不学好。你要是像人家小妹妹一样,当初也考得上这个学校的。”
流水掏掏耳朵,偷偷看了眼一脸乖巧样微笑的单清源。
“我跟阿姨说过了要你帮忙画幕布的事情。阿姨都替你答应了,阿姨还说叫我暑假到你们家去玩呢。”
女孩得意地炫耀。
流水皱皱眉头看了看老妈:
“妈,你好回去睡午觉去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推着老妈出了门。
老妈不满的叫,临走前还停下脚步大声地冲店内喊:“清源,有空来我们家吃饭啊。”
“妈……!”流水翻了翻白眼,硬生生的赶走了老妈。
她回进店内,就看到清源胜利的笑容。
“怎么样,什么时候请我到你家吃饭?”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笼络人心的么!”流水眯着眼上下打量了番单清源。
“我可是人见人爱啊!”年轻女孩趾高气扬,“除了你这个怪胎。”
流水失笑:
“不喜欢你就是怪胎?”
流水本来等着她牙尖嘴利的反驳,半天没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她像打蔫了的茄子,翘着嘴站在门口。
流水愣了愣,她觉着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她摸了摸鼻尖。
“你今天不用上课啊。又混在这里?”
单清源从未用眼角看过流水,这回她不仅看了,还用恨恨的口气说:
“我来问问看您老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开始画幕布?”
流水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犯着别扭的小女生:“等你考完试,放了暑假再动工吧。”
清源不再说话,一扬头,马尾顺势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气呼呼的扬长而去。
流水支了腮,看着她在光影之间穿梭而去的背影,重重的打了个呵欠。
将近下午三点的时候,闷热的空气摧残下,天空渐渐阴霾起来。
愤怒的云团堆满了天空。
狂乱的风透过门窗墙缝个个能钻入的角落窜进小店。店里悬挂的各类糖果被吹得七摇八晃。
流水刚将窗关好,哗啦一下暴雨就倒了下来。
流水旋开店里唯一一个高挂的20瓦灯泡。晕黄的色彩总算有了些滂沱大雨下的暖意。
雨下的太大,几米远的地方都成了最黑的夜晚。灯泡被风吹得乱晃,照着流水一会儿埋进黑暗,一会儿入了光明。
那次也是这样大的雨,她曾笑着说:
“天意天意啊,这就是天若留客要下雨的最好注解。”
身后的手忽然就这样缠了上来,紧紧地绕在了她身上,像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紊乱的鼻息声中,她的手慢慢伸进了最炙热的深渊,晕黄的灯光在头上不停的摇摆……
远处教学楼的白炽灯一盏盏的开了,冷漠的色调将流水的眼前点亮。
流水轻轻叹出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
雨下了一个下午,直到放学前夕,才刚刚收敛了一些降势。阳光顽强的挣扎出云层,雨滴却依然庞大而顽固。
万物都被雨水彻底洗刷了一番,在清凉的阳光下颇有些新鲜的颓败。
校园里学生陆陆续续出来准备回家,有人兴奋的叫着:“太阳雨,太阳雨,一边下雨一边还出太阳呢!”
流水从檐下伸出手去测试了雨势,觉得雨点虽大,但还在她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她锁了小店的门,背上背包,骑了那辆破永久,冒着雨穿梭在校园内。
经过大门口的时候,远远看到学生停车蓬内单清源和一帮同学推着自行车,望着天空发呆。
单清源高挑的个子让人很容易从人群中辨认出她来。她周围站着几个同班的女同学,正讨论着天气:
“再等一会儿吧,雨现在还很大呢,现在走肯定会淋湿得。”
有几个不介意的男生从他们面前飚车而过,冒雨踩车回家。经过单清源身边,没有不回头看的。
流水故意放慢了骑速。
接着她看到郑函圣推着辆车从车库里出来,直接走到单清源身边。
“单清源,等雨呢。”
单清源双手抱在胸前:
“是呵,这么大雨。我晚上还有家教呢,不走就来不及了。”
“别急。”郑函圣好脾气的劝,“我陪你等吧。”
“不用了不用了……”单清源摆手,笑眯起了眼睛。
“没事,反正这么大雨我也没准备走。”男孩子索性放下了撑脚。
流水哐嘡哐嘡的骑过去,喀一声捏了刹车停在单清源前面。
她挑着眉非常有兴致的朝清源笑了笑:“我不妨碍你们小朋友等雨,但是可别等着凉了。”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扯出一件春秋两用长袖衫,扔给了单清源。然后哐嘡哐嘡的又骑车走了,雨水将她的黑发打湿了贴在头上,阳光却温暖的熨贴着她的后背。单清源抱着那件长袖衫,有些傻眼。
风华正茂(5)
一场表现了夏日大气的雷雨后,97年的暑假来的飞快。
学生们放了暑假,流水这家学校小店自然也关门了。流水便整日赖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惺忪的爬出被窝。
这一日,流水趿着拖鞋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单清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流水流水,你醒了?”小丫头扎着马尾,穿着件白底碎花的短袖连衣裙,见流水下楼,蹦蹦跳跳。
流水打了个呵欠:
“又来了啊,坐。”
这句话又引来厨房间做菜的老妈的不满:“你说你睡懒觉不生产也就算了,人家小姑娘是来我们家做客的,也没个好德行。”
单清源解围:
“阿姨,流水刚起床么。再说,我也不算客人了吧?”她自己说完就不好意思地先咧嘴笑起来,惹得从来没见过女儿撒娇的老妈这下高兴得要死,直说:
“是是,清源怎么是客人,清源不是客人。”
流水抓抓头,索性端了一盆子的脏衣服,闷头出门:“洗衣服去了我。”
流水家的老房子,除了厨房的水龙头外就没有其他的水利设施。
流水跑到露天天井里,拧开自家的那个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洗起来。
6月底已经是盛夏。炎热的午后阳光好像失去了自我控制,流泻了满地。不远处树上蝉们扯了嗓子的骚扰世人。
单清源跟了出来,熟门熟路的拉了小板凳,坐在流水旁边。
流水斜睨了她一眼:
“噢,你才来了几天?好像在这儿混得很熟啊?”
单清源眯眼笑,在流水故意弄得巨大的水声中得意地:“你嫉妒我啊?因为我比你有人缘?”
流水的短发被水溅湿了,贴在鬓角边。
“小丫头。”
单清源扑闪着眼睛抗议:
“干吗总把自己搞得好象很大似的!等等!”
她见流水双手沾满了肥皂,伸手欲帮流水将鬓角的发丝抹开。
流水一惊,顿时将头转开。
单清源愣了愣,伸出去的手尴尬的退了回来:“怎么了?”
流水不作声,水流的声音充斥在这个热浪滔天的时刻。
“清源来了?”身后的声音及时地解决了空间和时间的窒息。
单清源立即回头,招牌似的亲切笑容:“是啊,张大伯,过来乘凉啊?”
邻居张大伯一脸褶子的高兴:
“今天又来流水这里玩啊?我听流水说你期末考是你们学校第一名啊,不简单啊。真是个好学生。”
张大伯以前是个数学老师。退休后在家休息,顺便养养小孙子。
一见好成绩的学生就掩不住喜爱。
“没啦,我运气好。今天孙子不在啊?”好人缘不是吹出来的,人见人爱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境界。像单清源这种和年龄相符的乖巧可爱又懂事的形象,也不是谁都可以做得来的。
流水死命的搓衣服,弄的肥皂泡沫四溢。
张大伯这才注意到了流水的存在:
“是啊,今天孙子让他爸妈带回家去了。”他好像很惊讶的表情,“呦,流水,今天这么勤快?上次你妈说去四中面试怎么样了?”
单清源跟着回头,好奇得听着流水的答案。
流水唉叹了一声。这些左邻右舍的住着方便是方便,热闹也热闹,就是不太允许别人家里有太多的隐私。墙门里每户人家都清楚的知道别人家里的祖宗八代,生活起居,饮食习惯。
但流水还是堆起了些笑容:
“还好,还好,他们叫我8月底去上班。”
“真的!”单清源开心的笑,“那你就是老师啦!包老师好啊!”
流水白眼,真后悔自己手上沾满了肥皂不能捂住她的嘴。
张大伯一脸慈爱的笑:
“做老师好,这样安稳。你妈也不用替你操心啦。”
流水陪笑。
“我就睡会儿午觉,你们自己玩。”张大伯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搁了藤椅,躺下来,顺手开了收音机。
呲呲喳喳的夹杂着电波声,收音机里有个激昂的音乐配着个正气十足的男声: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午间新闻节目……”
单清源凑到流水身边,低下头轻轻问:“你知道我考第一名?”
流水瘪瘪嘴:
“你们学校那个破公告栏,进出校门的谁看不到?”
单清源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的抿嘴笑。
流水闷头洗衣服,金盏花在艳阳中开得耀眼,张大伯的收音机继续喳啦喳啦的播放着:
“今天的节目有,庆祝香港回归特别节目……香港的明天会更好……”
流水忽然停了手,问:
“今天几号?”
单清源顾自开心:
“今天30号,明天就是香港回归啊。”
流水恍惚了下。“噌”就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BP机,对着猛烈的阳光死命的看了眼。
单清源觉察出流水的不对劲,抬头看她。
流水颓然的坐下来,愣了会儿。有气无力的说:“今天有点事情,就先不画画了。你先回去吧。”
清源见她刚才还好好的,忽然间一幅痛苦的神情,关心的问:“流水,你还好吧?”
流水只是挥手让她先离开。
“我,帮你洗衣服吧?”单清源拉过盆子,用劲搓起来。
流水见她低头不愿离开,叹了口气:
“出去一下。”她跨过洗衣盆,走到盛夏炙热的阳光下。
流水是去巷口打电话,却不是常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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