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跟刘若果说了几句话,便跟了出来。
石库门的房子灰白而坚硬,泛着冷冷的银灰色,唯有弄堂口那盏昏黄的电灯,才有些暖意。
流水双手插兜走在她后面,清源低着头慢慢用脚量着下面的水泥路。
“今天超市里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流水忽然说。
清源停住脚回头,看流水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斜拖在水泥路上。
“若果是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女孩子呢。”清源说。
流水低头笑:
“她是电视台的记者。”
清源应景的笑了笑,忽然抬起头来打了流水一拳:“你小子怎么这么有福气?总是找得到美女!那些男人不是要哭死了!”
流水哈哈笑着看着她:
“我不是没抢你这个大美女么?”
“是,他是我男朋友!他还是篮球队的队长,学校里的校草,我们在一起被人家说成金童玉女!”清源不等流水调侃完,打断说道。
流水的笑容隐下来,隐在黑暗中:
“那恭喜你了。”她说。
清源咬着牙齿,重重呼吸:
“谢谢。”她说,“我回去了,你不用送了。”
不等流水回答,她快步跑出巷子,截了辆出租车就上去了。
坐上,透过车窗回头看,流水也跟了出来,站在那个巷口。
她头上的电灯照着她,将她挺直的身姿照的昏黄昏黄的,两边建筑中的阴影,却一路逼将过去,仿佛要吞噬她孤独的身体。
清源不知怎的,心忽然软下来:
“我还会来找你的流水。”她探出车窗,在奔驰而去的车上朝弄堂口大喊。
是她的错觉,还是她的幻觉?她看到流水释然的微笑?
风花雪月(6)
日子流水般的飞快,99年的夏天逼近得如此之凶猛,在期末考阶段的清源和她的同学们不得不想出各种方法来防暑。新闻系的两位美女为了高等数学的顺利通过,竟想出了跑去学校招待所开房舒舒服服的睡了个饱。
“考完试你要请我吃哈根达斯。”清源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晚上之后,常常用短信来确认这个叫流水的女人的确重新回到了她的生命里。
“!你敲诈我这个穷苦的劳动人民!”流水的短信完全不同于她懒散的风格,通过文字果然会给人一种错觉。清源捧着手机傻笑,想象不出流水那时候的表情。
冬瓜一边拉开衣领扇风,一边执笔飞快的在纸上写程式。她不无鄙夷的下了个论断:“恋爱中的女人!”
单清源抿嘴,还是藏不住嘴角的笑容。她回瞪了直摇头的冬瓜。
自习室头顶上的白色鸿运电风扇有气无力的扇着,教室里坐满了人,散发出一股闷热,清源即使坐着,也是一身的汗。刚写了几笔,一片黑影就遮住了她的习题册,抬头看,原来是李锐。
“出来下。”李锐友好的朝冬瓜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对清源说。
清源收拾好桌面,这才跟着李锐到了教室外面。
月亮像个灯泡一样闪闪发亮,照的低矮的灌木丛都难以神秘。空气中漂浮着水汽,热气,就是没有风。
“什么事啊?”清源黏糊得浑身难受。
“校际交换生的申请听说你也报名了?”李锐双手叉腰,帅气的站在台阶下面。
“噢,那个很早就报了。”清源站在台阶上,看得到李锐额头有些亮晶晶的汗。“怎么了?”
李锐不语,低头叹了口气。
“怎么?”清源皱眉,“去也不过半年时间,应该很快会回来啊。”她解释。
李锐摸摸头,然后仰头看台阶上的清源,静夜中双瞳反射着月亮的光辉,闪闪发亮,他唇角微扬:“我也报了。”
单清源站得高高的,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掩藏不住喜悦的男生,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说,蟋蟀在草丛中死命的喧嚣,天热得要命了。
考完,自然皆大欢喜,成绩还没有出来当然有一个暑假可以疯狂的玩。
寝室里早就有人忙着整理行李准备回家。
冬瓜北方人,大名董放放,因为喜食各种类型的瓜,故名。这会儿,冬瓜正愁着火车票的事情。正逢各学校放假,买车票着实麻烦。
“当初学生会帮忙组织订票的时候你又不说。”单清源特意换了条白色连衣裙,绿色的小碎花铺满其上,想到一句广告词,清新爽洁不紧绷。
“我老乡说能搞到票子的么,现在还没个消息,急死人了。”冬瓜坐在床沿唉声叹气,顺便把一堆书放入书包。清源嘲笑过她,说到了暑假肯定没时间看书。冬瓜还狡辩带着也是一种心安,自己安慰自己。
清源看了看外面毒辣的太阳,还是决定带把伞去。
“你都不担心回家的车票么?”冬瓜抬头看清源花蝴蝶一样的在寝室里穿梭,“穿这么漂亮出去勾引人啊?”
清源白了她一眼,表示不于她计较,心情极好的蹦出了寝室:“拜拜,冬瓜,我去吃哈根达斯!”
身后立马遭遇一个维尼熊抱枕,还有冬瓜撕心裂肺的喊叫:“有好事也不带我去,你真不够朋友单清源!”
冬瓜曾满脸崇拜的看着南京东路上那家挂了红招牌的哈根达斯专卖店,也曾一边吸口水,一边壮志凌云的宣称:“以后一定要进外企!一定要拿高工资!!一定要来哈根达斯办生日会!!!”
单清源大笑而逃。
流水说:
“败给你了,请你吧。”
下了地铁南京东路站,走了几步,在大太阳下面暴晒的南京东路依旧熙熙攘攘。清源眯着眼便看到了那块醒目的红色招牌。
流水早在那儿等了,黑色的T恤,短短的发染了棕色。清源进门被冷气吹得打了个哆嗦,就看到流水坐在靠窗的位子朝她招了招手。
清源微笑,不由自主。
流水懒洋洋的靠着椅背,给了清源个无限懒散的笑容。
清源走过去,那日夜色中的流水显得那么得不真实,以至于直到今天真真切切的再次看到她之前,清源都会怀疑那个夜晚是不是她某夜梦中的幻觉罢了。
流水更瘦。左手雷打不动的一只护腕,这次是白色的,阿迪达斯。
“笑什么?”流水等清源坐下,凑上来问,“我今天可把我全部家当都带来了。”
清源低头笑,看见桌面下的宣传广告上清清楚楚的标着3个数字:168。
“你真的不怕我吃穷你?”清源就是觉得和流水聊天很轻松,就算他们已经整整分离一年。
流水皱眉,看了看清源,再顺着清源的目光看了看桌面,以极深沉的目光凝视清源:“美女——”
清源大笑,惹的流水也笑着,闲闲得靠在椅背上,一手搁桌,一手放松的搁在椅背上。
店堂里的冷气开得恰到好处,外面肆虐的流火阳光透过玻璃竟成了病猫,暖暖的照在流水抵着桌子的手上,清源看着面前神情慵懒的流水,和第一次见到的流水慢慢重叠起来。
那时候,还没有发生过很多事情;那时候,流水还是幸福的吧;那时候,阳光也像今天这样的明媚。
清源忽然感觉一阵舒适,心情从未有过的放松。她眯着眼看着流水,对自己说,她想她,很想。
“点吧,小丫头。”流水努努嘴,示意清源桌上的菜单。
清源摇头:
“你点吧,看你能承受什么价钱。”她不怀好意的笑。
流水撇撇嘴,说道:
“貌似我们家清源牙尖嘴利起来了。果然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八婆。”
清源哭笑不得,索性隔着桌子用力捶了她一下。
“哪有!”竟有些小女声撒娇似的抱怨。
流水不自觉地脸色一沉。
“对了,流水,我见你房子里有个电脑,暑假能不能让我借用下?”清源没有注意到流水的表情,径自问。
“怎么?暑假你不回家?”流水皱眉。
“作业太多了,你也知道我们计算机系的老要编程,学校放假后电脑房关闭了,挺麻烦的,搬来搬去如果麻烦的话,我跑你那里去用一下可以么?”清源双手抱拳,可怜兮兮的乞求。
流水不作声,流水翻着菜单,流水说:“不太方便吧,若果偶尔也要回来。”
清源本来做乞求状,忽然心漏跳一拍,连带着笑容也慢慢隐去。
她抿唇,放下双手:
“知道了。”她说。
流水淡淡的看着她低下头去,不自然的抚着下巴。
说曹操曹操就到。
“说什么呢?”忽然有个温柔的女声打断沉默,刘若果身穿淡米色职业套装,提着手袋,淡妆出现。
清源略有些吃惊她的出现,一时眨着眼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
流水却早就预料到似的舒展双臂,先给了若果一个拥抱,然后招呼着若果坐在自己身侧。
“我跟你说过想点什么就点什么,买单的来了。”流水笑着,看向身侧。
“清源妹妹坐啊,别站着。”刘若果仪态大方的笑,牵了清源的手拉她坐下。
清源脑中一片空白,任由若果拉着坐下。
“啊,若果姐姐不上班?”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句话。
刘若果职业性的微笑:
“午休出来。流水跟我说过你的事情,所以我说要不这顿我来请,毕竟流水受伤的时候一直是你在支持。谢谢,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说话说的滴水不漏,清源苦笑。善良的好女孩,这是流水告诉她的么?
“点吧点吧。”流水招呼着。
单清源只觉哈根达斯的冷气越来越厉害,在她边吃冰淇淋边听对面两人低声浅笑的时间里,冷彻了骨髓。
风花雪月(7)
刘若果是上海当地电视台的一名新闻记者,据说在上海本地出镜率颇高,被称为具有温婉气质的现代女性。单清源不大喜欢看电视,她的所有资讯都是网上来的,所以当冬瓜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的时候,她也有些心虚了。
看起来,刘若果的确很有名,也很有口才。
那天在哈根达斯,刘若果就用记者的辩才,让流水乖乖答应清源暑假借用她的电脑。
流水的家就在城隍庙背后还未拆迁的石库门老房子里,清源那天天黑了来过一次。现在白天过来看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临街的都被改成了小商铺,摆放着各种廉价的小商品。5块钱的玩具啦,2块钱的小贴纸啦,几个老头老太坐在竹编的小椅子上,摇着扇子看着摊子。几个外地来的中年人就精神多了,捋着袖子大声吆喝着,做着一块钱一个的烤饼生意,或者大清早的卖油条豆浆,上海人叫四大金刚的那些东西。
流水一般干一天休息一天,清源就趁流水休息那天,吃了午饭过去。流水起得很晚,不过中午一般都不起来。清源就顺手在巷口买些吃的带给流水。那些摊贩都认识了清源,她过去总是给她便宜些,或者多塞给她一点。中午时候,油条豆浆不做了,老板就卖起包子。那些卖剩下的油条就软趴趴的耷拉在铁网上。
清源拎着包子或者一碗面或者一碗馄饨进屋子的时候,一般流水刚刚醒来,睁着还睡眼惺忪的双眼,竖着蓬松的头发,穿着拖鞋在房间里踢踢踏踏的走来走去,见清源进来,便招呼一声,继续踢踢踏踏的拿脸盆接水洗脸刷牙。
“张大妈问候你一声,说你还不起床?”清源尽职的站在流水边上转述着邻居的话。
流水就会用毛巾捂住脸,闷闷得吼一声。
流水起床喜欢喝咖啡,黑的不加糖不加奶,99年国内又便宜又能喝的咖啡只有雀巢,流水便边抱怨着,边拿隔夜的开水泡一杯雀巢咖啡。
清源端端正正的在电脑前坐好之后,流水就会开始吃清源买来的食物。一边吃一边翻报纸,然后将屋子里唯一一个鸿运扇开到最大档。鸿运扇就是那种满大街都在卖的咖啡色塑料外壳的那类。
流水有时还会调侃:
“真幸福,被两个女人养着。”然后又自己哈哈大笑道,“不过其中一个还未成年。”
这时候清源总是大叫着卡住她的脖子:“我已经满19周岁啦!”
吃完东西,流水会看一会儿电视,了解下实时新闻,便会走到墙角,将画架遮盖着的布拉开,准备好颜料和调色板,开始专心致志的画画。最近她在画一幅油画,清源还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据说还在构图阶段。
这时候清源才会安心的回头对着电脑编程。流水偶尔会在她身后走动几下,踢踢踏踏的拖着拖鞋喝水啊,上厕所啊。
流水喝水总会给她拿一杯过来,也不打扰,就放在桌上。电脑前太热,清源出汗多常容易口渴,随时一摸便能有水在桌上。
“流水你该装个空调。”清源建议,“不然太热对电脑也不好。”
流水就皱皱眉:
“这屋子除了你还有谁欺负电脑啊。”
清源无语,只好转身继续对着电脑。流水就把那唯一的鸿运扇对准了清源吹,还给取了个名字叫降火。
有时候流水也会出去采风。据说是去了城隍庙里看人,或者去豫园看风景。回来总是很晚了,一边还念叨着这次又给管豫园的老头赚去了30块。
傍晚时分,不出意料刘若果会来,一手提着弄堂口买的小菜,一手挎着漂亮的名牌包包。那里的老头老太都认识她,他们管她叫大明星。总是说:“大明星又来了大明星又来了。”“大明星今晚做什么菜啊?”
刘若果总是笑得很亲切:
“爷叔你又开玩笑,什么大明星么。”
清源知道刘若果在人前把流水叫做外地来的表姐。表姐家里就一个人,又在上海,所以她才帮忙照顾。
刘若果处理得很好,不会惹人怀疑,因为她常常在晚上还要加班,所以邻里都以为她为了方便才在表姐这里做饭吃,毕竟城隍庙离她电视台比较近,当然这都是她说的。
刘若果很会烧菜,一些地道的上海家常菜常常信手拈来。流水这时候便会和她一起待在厨房,跟她悄悄地说些话。他们低低的说着笑着,清源全身注意力都会放在厨房。WIN95的桌面无聊的一塌糊涂。窗外黄澄澄的夕阳透过屋子里唯一的窗子染红她的脸庞和其他一切。流水的画架静静地在一边的墙角等待着主人。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刘若果会招呼清源吃了饭再走。若清源拒绝,若果就会解释说吃食堂还不如这里的菜营养。清源一般都会留下来,吃了晚饭。天暗下去,流水就会将她送到弄堂口,直到坐上公交车。
“我贪恋她存在的每一寸空间,每一缕空气。”清源趴在空荡荡的寝室的一张桌上,第一次习惯了在熄灯前写日记。
这一日照旧磨到黄昏,刘若果在厨房里摆弄,流水陪着打下手,清源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忽然有些口渴,便起身准备弄杯水,刚一回身,就见流水从背后贴着刘若果,流水的手放在了若果的臀部,流水在若果耳边低低的笑…
清源抿唇赶紧转身,却是若果发现了。清源听到若果推打流水的声音:“讨厌啊你,被人家看见了。”
清源估计是用飞的速度跑出流水家的,有人请我吃饭,编了个荒唐的理由。就见流水意味深长的问:“是不是上次那个男生?”
清源不答,傻笑了个,便夺门而出。
穿过弄堂,沿着马路走几步就是繁华到杂乱的城隍庙。清源犹豫着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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