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美人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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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坚:美人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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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两人回屋。搭床。两床相隔两米多点儿。施建斜靠在床上,问,“中间用拉个帘吗——你别误会,我是怕你偷看我,我现在肌肉全萎缩了,身材特次。”
“别拉了,跟真的似的。只要你不打呼噜就行。那画家的呼噜不怎么响,就是怪,声音粘粘糊糊,每次我让他擤干净鼻子再睡,还是那种声。”她一样样地摆出洗漱化妆用品,一堆瓶子啥的,又说,“我想洗洗,你去散五分钟步吧。”
十分钟后施建返回时,黄已穿着一身浅色半短式睡衣睡裤躺在那儿,对施建说:“我累了,这几天没睡好,先睡了。”

 丹琦姑娘(4)

施建把音乐拧小一点儿,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点上支烟,半躺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往那个小床看:头发、后背,只有小腿是裸的;脚不大,像有些平足,那只外踝骨又圆又小,小腿外侧平直,往前上方斜去,在膝盖处进了裤筒。睡裤不瘦,褶皱和平滑处区别很大,体型仍是明显的;大腿外侧的线平面略弧,在最高点开始俯冲,冲得快,但爬起时慢,缓缓地到了腋下;那头发摊在枕头上,不乱,方向一致,像是一股水直接往枕巾里平静地流着。
施建一看表,才十点。点烟,抽出书看,翻篇儿很快,换书,换得很快。下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凳子一响,他欲站没站,看她并没动静。坐了十多分钟,站起来,出门锁门。
施建骑车来到西四一个医院宿舍的楼下,数了数窗户,亮着,一看表11点,便把双手握成筒状,喊:“小英。”声音不太大,挺闷,但传得远。一会儿小英下来了,两人找一背灯光的地方停下。
十二点多,施建返回。见黄的姿势都没变。把大灯关了,只开床头小灯,屋里别处黑乎乎的,施建半躺着,读书。一点,关灯。
他醒时,黄的床已空了。枕巾上明显着一根黑亮的头发。施建捏起,一拽,没断,又一拽,断了,发出细微的脆声。
晚九点,黄丹琦拎着一个快餐袋进来:“嘿,我给你带好吃的了,肯德基。没吃吧,我一猜你就没吃。第一天上班,老板就发了我一星期工资。”
“下班又请你吃鸡,那老板算爱上你了。他肯定问你爱吃鸡吗,肯定问爱吃我请的吗。”
“对对,是这么问了,还问了好几遍,旁边的他哥们就笑,怎么了?”
施建也笑,“那是下流话,都是痞子请刚认识的姑娘。”
“没关系,我干活挣钱,别的跟我没关系。快吃吧,你们男的吃没关系吧?”
施建吃起来,又去门口接了杯凉水,吃得挺快,骨头都嚼后吐出渣,对正在听音乐的黄说:“合着你在养活我了,真是,好久没人接连两天地饲养我了。”
黄笑,“我算你的新饲养员吧,你昨晚睡得好么?我睡特好,是来北京后睡得最好的一觉。”
施建用纸擦完手,望着扔在她那床头的睡衣:“我睡着以前不太好,我一直看你身材来着,挺想摸摸,后来我出去遛到半夜才回来。”
“你要摸就摸摸,别给我摸醒了就行。”
“什么?”施建眼一睁,“噢,别摸醒了就行?一姑娘家怎么能让人随便摸呢?再说,男人一摸还能收住手吗?”
“你不就收住了,”黄眨着眼,“我知道你摸了,摸得特别轻,然后又去散步。你是可雷的朋友,你没必要骗我,摸就摸吧,又不是那什么。可雷说住在这儿尽管放心,我可不就放心了呗。”
“算了,今就这么着了,你再睡一晚,明我送你去胡默那儿。”
黄把头一摇:“我偏睡这。”
“那我去朋友那儿睡。”
“不行,你得在这屋陪着我,要不我学坏了怎么办?”
施建不说话了,整理啤酒瓶。黄说:“我去买吧,可雷让我每天至少给你买两瓶的。”
黄出门后,托马斯进来了,“啊,多了一个床,姑娘,女朋友?那些衣服挺漂亮嘛。”
施建说:“介绍给你吧,挺漂亮的,她可喜欢大鼻子,还会几句‘三口油喂尔妈吃’呢。”
“我不要岁数小的,她们都是喜欢我的护照,上次那个外语学院的,想留在我的房间过夜,我把护照扔给她了,说你陪我的护照睡吧——我不喜欢突然的爱情,不,热情。”
黄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里面,托马斯说了句“你好”,黄回的却是“哈喽”。施建介绍,“这是小黄,从南方来学歌的;这是我的朋友,托马斯,美国倒爷,在北京大学学过。”
施建跟托马斯喝啤酒,黄说也想喝,施建说:“你不是最不爱喝啤酒吗?对,喝,这也是出国的基本功。”
黄不断打量托马斯,他挺精神,尤其脸色好,鼻子像个标准的积木块。她不断给他斟酒,跟他说英文。托马斯只回答汉语,“不不,我不喜欢中国,喜欢汉语,为了说汉语才在中国工作”;“我们公司现在只需要橡胶方面的工程师,不要秘书”;“不,美国只适合美国人,连欧洲人都不适应……”“我的年龄?哈哈,40岁……不像?”“我的电话?你问施建吧。”
施建在桌上墩墩空酒杯,黄才添酒。托马斯站起来,“该走了,要赶回去等长途,好,祝你们今晚幸福。”
“黄,你送送。”施建歪笑着。
他俩没出院子,就听见黄用英语解释着什么,头一句像是否定句。
回来很快,“他就让我送了十步,”她半张着嘴,嘴里空空的,施建没看到舌头。
施建继续喝啤酒,黄给斟起来,边说:“这个美国佬还挺傲。”
“他见识的中国女孩儿多了,可惜都是急茬儿的。黄丹琦,我知道你想出国,别着急,你对他们越冷淡才越有戏,瞧你刚才,又犯了长征饭馆的毛病了不是?也不给我斟酒,要是胡默在又该喊滚了。我今天理解胡默那天了,来,我也喝个醉——伤心哪——”施建做态。
黄把酒都推到施建跟前,“得了吧你,别装了,有本事你都喝了,我再去买几瓶;人家胡默是喜欢我才对我厉害,你是不喜欢我才对我好,你比他虚伪,可雷也虚。”黄的脸有点儿红,不太均匀,越靠近眼圈越红,“我爸千坏万坏,但他有一句话是真——成功的人有时必须低三下四。我想出国有啥不对的?我一个女孩儿不靠年轻靠什么?我后妈,怎么当上的讲师?不就是在我爸那儿舍得出年轻漂亮吗?其实有什么呀?要不她不还在小县城当教员吗?她其实不喜欢我爸。一样,我爸也就喜欢她几天。你们男人,那么坏,就不许女人坏一点儿吗?”她越说眼睛越红,抽泣得胸脯一抖一抖的。

 丹琦姑娘(5)

施建抬了几次手,到半空又还原,又抬,刚要接近黄的肩正逢她晃头发,他一拐把手扣在自己耳朵上,挠一会儿才搭在黄的肩上,“黄,听我说,别哭,要不人进来以为我怎么你了呢。没关系,坏一点儿可以,但要把‘坏’用在刀刃上,争取用一点儿坏换一大块好;不能傻坏,那就白坏白吃亏了,说白了就是:牺牲年轻要牺牲得值得。”施建见黄抬头张开了眼睛,接着,“你不能瞎撞,瞎撞的姑娘你知叫什么么?叫傻——那种傻——瓜,别说好人,坏人也不待见,玩完就扔,懂吗?好了,都12点了,睡吧,你一哭倒挺像小孩儿的。”
黄从肩头找到施建的手,拽下来,两手抱着揉着。施建的手,骨节大,指长,皮皱,指甲盖梢是黑的;黄的手白乎乎的一团光,手背上四五个小坑是暗的。施建手腕一翻,把一只白手攥起,一边挪到黄的边上坐下。
“咱们躺会儿吧。”黄说,“可雷的话没错。”
施建把右臂伸到黄的颈下,“可雷说我不坏是不?男人差不多,可我没有护照,工作证还是好几年前的。”他的左手已抚起黄的脸来。
“你的手尽茧子,蹭人,轻点儿。”黄睁着大眼睛,半天一眨,瞳仁里有一个微型的脸,虽小而细全。“别摸脖子,痒痒。”
那双骨节很大的手已滑到胸口了,在中间的凹处,不动,轻轻颤着,“黄,你真年轻,好,你这衣服质地好,摸着就跟皮肤似的。”忽然施建的手就落在黄的左胸了,“行吗?”
黄的脸平平淡淡,“可雷说你原先特招姑娘,那天在长征饭馆我觉你就那么回事,现在我觉你挺好的,比可雷,也不是,比——别,别,我不喜欢。”
施建坐起,抽颗烟,“你睡吧,对,你还没洗呢,我去散步。”
“算了,不至于,你把大灯关了就行,开你的床头灯吧。”
施建枕臂躺着,那股光芒刚好照满他的脸:额头最高,离灯最近,光把皱纹擦了;瘦型脸;颧骨处也是两个光点;还有鼻头和鼻梁,比低平略高些,鼻孔隔一会儿射出两道蓝雾,像蓝光;眼睛长得一般,僵直,像控制着;嘴唇不断地动。
那边墙角传来水声,毛巾搓水声,关门声很轻,插门声,暖壶水进盆声,窸窸窣窣声,水被撩起又落下的声,共七八声……
“明早见,祝你睡个好觉。施建,你挺好的。”
“屁!”
四天以后,施建回家时见院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打量一会儿,在门口愣了一会,没进屋门就喊,“胡默来了吧,哥们刚吃完,你早来呀,咱——”
胡默坐在黄的床上,床头是各种女式衣服,有那件绿黄相间的无袖裙。“哥们,你丫可以呀,还假模假事儿地弄俩床干嘛——哦,你丫怎么又瘦了。”
“这几天没睡好,跟那画家似的。你今天把她领走吧,哥们这几夜跟熬鹰似的。”施建嘿嘿笑着。
“别装丫挺儿的了,我说你啥了?瞎解释什么呀?前天我就知她住你这儿,可雷打电话给我了;她在你这都住一礼拜了吧?你慢慢伺候吧,我给她留一个条就走,让她去找歌剧院一唱歌的。”
胡默写条,写了两张都揉了,第三张写好就站起,“走了,她要不好好学我就不管了。告诉你,陈力回四川前说这女的下眼睑大,是铤险之人。他懂相学的,你可留点神儿。”
“呆会儿再走,就算我把她怎么了你就不愿在我这儿多呆了?可雷安排她住这儿的,说实话,我也——算了,甭废话了,我反正也挺喜欢她的——行行,我不说了。咱俩喝点儿啤酒去,哥们请客,昨儿收了三十块稿费,就是你说我写得最臭的那首诗发了。”
“我今儿有事,改日吧。留着钱你补养身子吧。”胡默走了。开车锁的声响了半天,钥匙乱响,开了,屁股很重地打在座上。
施建追出门,“胡默——”他回到屋,愣了会儿,捡起地上两个揉皱的条,展开,是地点人名,好几个错别字被涂得很乱,像几团小乱麻,那处纸也被写漏了。
晚上,施建和黄在辽阳春饭馆,只有砂锅白肉和溜肝尖、鲜蘑油菜摆着。“这是我最爱吃的三个菜,”施建夹第一片肝尖在黄的碟里,“真是,你请我五六顿了吧,你今天也别加菜也别掏钱,你别管。你不是老想听我念诗吗,听我这首:
多少次望着她房间的灯光
我的目光打不开那个小窗
那个小窗总是关得很严
她知不知道窗外有春天——怎么样?”
“酸臭。”黄摇摇头,轻快地夹了一个蘑菇。
“我要的就是你这回答,酸臭吧,它换了三十块钱呢。又硬又香的东西人家不给你发呀。这几年写的东西,几乎发不了,稿都不退,可我抄些七八年前的玩意儿,有时倒能换回钱了。你那天不是问我怎么挣钱吗,卖酸臭呗。”
“你这么活累不累?”黄问。
“比你轻省,我牺牲一些虚伪的酸臭,得些钱,你牺牲的可是真东西呀。”施建说。
黄放下筷子,“其实,感情甚至——怎么说呢——睡觉都可以虚伪一下,换些必需的,反正心里明白就行;男人的虚伪可能是话,女人的虚伪可能是——反正你明白是啥,女人还有什么呢——服装店老板说我要表现好就长工资,他比可雷和你坏多了,连虚伪都不用。”

 丹琦姑娘(6)

“你从哪儿学得这些道理,看不出来。”施建向她举杯。
黄只拿筷子敲了一下施建的杯:“施建,告你,我15岁就懂人事了。”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黄说:“胡默今天来没说什吗?光留下条子?”
“他说让我留神你;他看见你住我这儿,不是特高兴,可能觉得咱们已经那什么了。你说我冤不冤,都没地儿申。”
“这几天你睡得不是挺好吗?”黄笑。
“可不,我在心里把自个阉了,习惯了。你倒好,真把我当太监了。”
饭后回屋,各自躺下,一个睡着了,一个写到半夜也睡了。
“谭吉,你丫好久没来了,忙什么呢?”施建对刚落座的高个儿方脸人问。
“这不,我带来了,出了本小说,这几天正各处跑发行呢。”谭吉递上一本书,书名是《自由的忧伤》,忽道,“哥们,你丫的桃花又开了?哟,还这么多化妆品哪,挺高级的嘛,跟我原先老婆的差不多。”他又去盯床头那些花衣服。
“别提了,这姑娘是可雷存这儿的,准备让胡默取走的,光让我守着,比守活寡可难多了。”施建从半躺坐了起来。
“哪儿的?”吉问。
“17岁,南方的,想出国,也想学唱歌。对了,吉,让她搬你那儿住去吧,你那西屋不是空着嘛!”
“搬我那儿去?”
“要是一般的姑娘,我努努力也就成了。这姑娘,跟可雷不错,可雷怕老婆就想把她介绍出去;胡默最喜欢她,又拿架子,他见黄丹琦住我这儿极不高兴——本来是应住他那儿,还不如住你那儿去吧,别让哥们活受罪了。”
“现在她在哪儿?见见再说。合着你想把包袱扔给我,让胡默恨我。你忘了,上学时不就因为二班那女的他说我虚伪吗。”吉说。
“就在西单十字的商店卖衣服呢,呆会儿给她打电话,咱仨位一起吃晚饭。我现在就去打。”
施建来到公用电话处。拨通后,“是小黄吗,是啊,告你呀,我这来了一个作家,刚出了一本书——你别急,人特好,他住两室一厅——什么?你不想换地儿——先见见再说,五点来辽阳春饭馆吧……”
吉和施建在辽阳春点了酒菜,正吃着,吉一直盯着门,“嘿,是她吧?挺‘beau’的嘛。”
施建扬起手,“这儿哪。”拉出另一把椅子,“坐吧,怎么晚了半小时?迟到者买单。这是谭吉,写小说的,我们同学。哟,化这么好的妆见作家呀,是比陪我时漂亮。对,这是小黄。”
“刚听施建说你了,好!好姑娘志在四方。”吉的表情开始丰富,“我正打算写一个外省姑娘在北京折腾又去东京折腾的小说。”
“是吗?”黄丹琦开口了,“日本没意思,还是亚洲;为何不写去美国的事呢?我看看你的小说好么——都带来啦,我看看——这名子太好了,自由的忧伤,没有不忧伤的自由;我来北京快两个月了,挺自由的,就是什么都不顺。”
施建接道:“黄,谭吉号称中文系一才,认得的名人多,还有美国人要帮他翻译这本小说呢。”
“我也懂英语,高中时比赛我得第二呢。我想起来了,可雷跟我提过有一写小说的朋友,就是你吧。”黄看着吉,白脸,剑眉,眼睛中等却很黑,寸头。“你比施建年轻吧?”
“我心里老啊、白发苍苍。你真年轻啊,是应该出国闯闯,不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到国外可能老外觉你不漂亮;我认识俩长得丑的姑娘,一到美国来信说美国人特喜欢她们,说她们是东方美女。”吉说。
施建看着黄丹琦,她正给吉斟酒夹菜。施建问:“黄,你想嫁外国人么?吉说他以后也要去外国,比如地中海或佛罗里达的岛上写书。”说完用杯子挡着嘴。
“真的?”黄的眼又加了些亮,“我知道佛罗里达,到时我一定去看你,不过我喜欢加利福尼亚,海滩,长长的——我爸去过,带回好多照片。谭吉,来,咱俩干一杯。”
他俩的杯子碰时,施建的杯子也突然撞上来,“噢,把我一人剩在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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