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为什么喜欢你呢?”小来眯着眼笑。
“我把这个问题当成压轴告你行吗?”
“你等我会儿,我去洗头。”她站起去了。
我听着舒曼的奏鸣曲,一边欣赏着房间内的凌乱:墙上杂贴着贝尔蒙多、梦露、勃拉姆斯、刘易斯、钟楚红的照片,几幅她画的人体速写和蒙克的油画,英文语法表、课程表、藤编的壁饰;床上,枕巾和床单虽皱乱倒还干净,枕边堆着空烟盒和书籍;茶几上好几个剩有茶根儿的杯子和冒尖的烟灰缸。
她大概洗了半小时的头,回来时已经12点了。我指指表,“到了休息的时间了。”她说再抽一根烟。
烟已抽完,我便说:“我送你回你的房间。”搀她起来,她的发挺香,我捋了捋。在她的小屋门口,轻轻拢拢她,“明早见吧。”见她不语,我笑着说:“小心我夜里跑你房间里去。”
“亲亲你行吗?”她仰着头。
“非常感谢。”我凑过了嘴唇。然后走开。
我没有听见插门声和关门声。
我第二天上午九点起来,去她的房间。她也醒了。“睡的好么?”我亲亲她的前额。
“挺好的”,她拉起我的手。
“这可真让我伤心:你睡得好说明你没有防范之心。这分明是蔑视我。是不是?好像那屋睡的是一个太监。”我帮她拉拉被子,“你再睡会儿,我得先回饭店。没准儿力兄等着跟我决斗呢。”
12
房间里只剩吉,“力刚走”,吉脸色灰白。我问:“没睡好?”
“不是。根本就没睡。你一把小来带走,力俩钟头没怎么说话。然后又去你的包里翻出烟抽。到12点,他非要让我谈诗。我跟他说好了就谈一个小时。我就讲‘国风’和‘古诗十九首’里的爱情诗,主要是想让他明白精炼和比兴的意义。像‘思君今人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种句子,现在怕也没有超过的。他说回去要重读它们。我又讲了泰戈尔的细腻和至纯的境界,幸亏我还能背《吉檀枷利》和《新月集》里的几首。他马上让我给他开出泰格尔的诗集目录。力又央求我读他的诗。我算活该了。你带着姑娘走了,把情敌搁在我这儿,让我上了一夜的诗歌课。我有十多年没这么侃了,十多年的存货,半夜就倒光了,肚子里好像一根肠子都没有了,可力兄还等着呢。两点以后,力一首一首读他的诗,让我一首首地评。我本着你告我那原则:少讽刺、多提携。到天亮时,力一句也不说了。我便大肆讽刺你的诗,这也拉不起他的自信。没准儿不是我言多语失,而是他又想起你和小来了。对对,你俩玩得怎么样?”吉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可能也想跟我聊一夜——因为她跟力有聊过几夜的先例,我只跟她聊到12点,各睡各的了。”
“哥们儿白在这儿为你抵挡一夜了。你可没完成主战场的进攻啊。”
“你以为小来好攻哪?力可攻了好几夜了。弄得人家都有抵抗经验了。”
“她抵抗你了?”
“我没给她抵抗的机会——我没攻。”
小来姑娘(6)
13
下午,力和小来一齐来的。力笑着问我,“怎么样?昨晚。”好像我帮他去证明真理来着。
“你让小来说。”我见小来低头,忙说,“你不说话不是诚心冤我吗?力兄,我们守身如玉来着。”
“咱们喝茶去吧?吉,我又想了一上午你的话;我准备写一组新的诗——哎呀,我又忘了给你买萝卜了。”
“你饶了吉吧。他哪能熬夜呀,你不知道熬夜伤阴,话多伤阳呀?让吉在家补觉吧。”
“没事,我挺喜欢跟力兄聊的。说实在的,十年前我跟力差不多,所以特像回忆。”
还是旁边那茶馆。我挨着吉,力挨着来。这倒使我抬眼就能打量小来。她换了件浅粉羊毛衫,映得脸粉气融融。我俩频频对视。
吉说:“力,你的气质是诗人;健呢,虽说也是写东西,但更像江湖上的。你昨天问我一到底应怎么生活。比如你的生活是写诗和受伤,健的是顺其自然地寻找情趣。”
吉道:“诗正在衰弱,当然不会绝对灭亡——会趋于无限小的地盘,诗人转业是历史趋势。叶赛宁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你想做最后一个爱情诗人吗?如果诗再也感动不了姑娘,再也没人看,只剩为自己的意义你还写吗?至于健是为自己的意义生活,顺便也让四周的人舒服,何乐不为?就算人生是个大荒唐,他也自得其本了。我也总想让自己的意义和社会的意义连起来。而这种连接是一种双向选择,很难互相满意。弄不好得调整一辈子。咱们仨可能是各得其所。但谁活得更有意义?没准儿。所以我觉得:至少应为自己的意义好好活;若同时又符合社会的大意义,那是你的运气。”
“吉,那我呢?”小来问。
“让斯健说,我没跟你彻夜谈过。对了,力兄最有资格。”吉的微笑像枪,打完我又打力兄。
力看着小来,“别看咱俩认识时间长,还真摸不透你。我不知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也泛泛交过不少,就没见你真过。第二我不知你是要去美国你父母那儿还是留下。再就是你总喜怒无常。是不是?健。”
“再容我两晚,我可能就了解她了。”
14
从“陈麻婆豆腐”店吃饱出来,“又该两两分手了吧?”力说。吉拎着半网兜萝卜苦笑。
“今晚你别折滕吉,我11点回饭店睡觉。力,你可以11点以后去找小来。”
到小来家已快九点了。我问:“今儿是聊还是那什么?”见她不答,“你没见今天力兄挺得意吗?他肯定笑话我了。你呢?”
小来也忍不住笑了,用手打我胸口。她说:“那天你从卫生间敞着怀一出来,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当时觉你的胸膛特健康,特想摸一摸。去年我挺恨你的,你是傻狂。今年我觉狂没少,傻少了。”
喝了一阵酒,边听舒曼。她坐在我的腿上,上身靠在我的臂弯里。我俩抽几口烟就亲一下。我把经过身体滤过的烟雾吐到她嘴里,她说挺香。我说,“这叫‘雾吻’。”
“你怎么什么都懂?”
“不行,比力兄差远了。再说力的可能都是经典动作,我的都是现做现说的。”
一只小手伸进我的领口,温暖而柔韧。我说:“真对不起,我胸脯最好的时候是十年前。”
把她平放在床上,“小来,还有半个小时我就该走了。吉会等我的。”
“别走。真的。”
“11点以后力可能来。我不喜欢二龙戏珠。”
我解她的衣服。她不阻拦却轻轻问,“你想干什么?”她边抬起腿配合我抽掉外裤。
“至少是先看看。”
“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我也从来没做过那样的事——跟你。”
“我真地没有过。”
“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害怕”,她的眼里有点儿湿润。
“你若不害怕就不自然了。再说你现在也不用怕,我的衣服现在牢牢穿在身上呢。没有你的同意,它们掉不下来。”
她像一个模特儿似地躺在那了。“冷吗?”我问,并把手放在她的身上,“你的皮肤很好:白,光滑;你的胸几天后还能再长大一些——因为你亲身喜欢一个人了;你的肩挺圆——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峭肩。小来,你站起来,你使点儿劲,别那么软。对,就这样。你的大腿小腿都很直,过度均匀——我喜欢两腿能并成一条线的姑娘——你不用使劲并就是一条线了。怪不得你短跑成绩好呢:你的屁股有一点翘型——这是短跑专家们研究出来的理想的‘短跑型高臀’。让我看看你的头发,行了;跟它一样黑密。不过你身上也有长得不尽理想的地方,今先不说了——时间不多了。”
“你真地喜欢我吗?”她问。
“就算是假的也快成真了。”
“你让我再想想行么?我害怕。”
我点起烟,抽两口,给她抽一口,就掐了。我把手放在我衣服扣子上,“我解啦?”
她抓住我的手,“别,我害怕。我想想。”
我把那半截烟重新点起,看着表,差10分11点。
“我愿意跟你,其实我昨天就不想保持那种身份了。我真地喜欢你。我愿意你第一个帮助我。我害怕。你别解。要是以前有过,现在就不会怕了。”她使劲亲我,并把手趴在我抚摸她身体的那只手上,“真对不起你,明天行吗?明天我一定不害怕。你别生气……”
“那我走了。”
“别走好吗?我想跟你躺着,但别那样。”
“那你不是想让我自己烧死自己吗?”
“让我再想想,“她的手没松开我。
“你好好想一夜吧。”
“你真地要走啊?”
“你站起来——不用下床。”
屋里只剩一个台灯了。我先看到墙上她的影子:线条很清楚;她的两条腿间真地没透一点亮光;影子在轻轻颤着。我又看了一遍她的脸。亲了她额头,努力做出一个微笑。
外面是中雨,正好灭灭火;我真不如当年利索了。忽然,特想吃萝卜。
小来姑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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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二点回到吉那儿。“哥们儿还希望你不回来了。怎么着?还没水到渠成?”吉问。
“按说渠也成了,可人家不让放水,说害怕。这肚子坏水估计得先憋憋了。”
“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故意诱敌深入?”
“到也不是,她真心对我,她也想跟我亲热;我摸得出来,但她真害怕。”
“你不说没那什么吗?嗅,也是摸出来的。合算你做了回体检医生就回来了?”吉大笑,又说,“看不出来,你道德见长啊——刚才,力还说哪,说他今晚有一种预感。你算辜负人家的预感了。力走的时候脸色不稳——白担心了。他今晚也没跟我谈诗,尽谈老庄了——愣往两边拽自己的心胸。”吉边摹拟着做拉力器的动作。
我泡了一个澡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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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白天,力和小来都没露面。晚饭前都来了。饭桌上小来很自然,先给力夹菜,然后是吉,最后是我。我要了白酒,三两,没怎么说话。吉跟力兴致冲冲谈起什么问题,还争论起来。我说:“我先回去,约了个朋友。吉,呆会儿你买两斤萝卜——别忘了。”
回房间,刚放满浴盆的水,小来进来,不说话,直奔我的胸口。
“你今天比昨天还好看,还不快感谢我。”
“你是过两天就走了吗?”她问。
“上去吧——那个床是我的。用我帮你解吗?”我坐在床头,抽着烟,“床单是上午新换的。”
她已经躺在那儿了。
我起身上前,左手伸在她腿下,右手伸向她腋下。她望着我,“你要干什么?”
我把她抱进卫生间,直接放进盛满温水的浴盆里,水哗地就漾出来了,落在地上的声音很清灵。我的衣袖全湿了。
“亲爱的,这叫下水仪式。舒服吗?”我问。她拉过我的脖子。她的乳房在水里荡漾着。她的小腿真像两根新上市的“象牙白”。
“过十分钟,我来接你。”
17
“刚才疼吗?”
她点头,使劲儿抱我。
“那你怎么不喊?我觉得出来。”
她把脸抵着我的下巴,亲我的脖子中间的那块软骨。她的嘴有点儿像婴儿的。
“我已经三四年没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了。”我说。
她摸着我的胸脯,又把手停在我心脏的位置。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笑得有点儿苦涩。
“真的,几天前我以为你早就——”
一只小手捏住了我的嘴唇。
“昨晚要不是摸出你的身份,你就不会等到今天了。你的身份昨晚救了你。”
她用一个食指瞄准我的鼻子。
“你指我?这你就外行了:童男不值钱。”
她又把食指对我做了一个扣枪机的动作。
我立刻闭上眼睛,又装作顽强地睁开,指指枕边的那个白毛巾卷,像遗嘱似地说:“小来,你把它带走吧,那是你的宝贝。永别了——”
电话响了,吉来的,问还用再添半斤萝卜吗?我说不用了。
“走吧,他们一会儿回来。咱们去你那儿。别忘了带上那个——”,我指了指枕头边儿的毛巾卷儿。
“我不要它。”这是事后她的第一句话。
18
两天后,我跟吉要走了。我们四个去坐茶馆。吉仍旧揣着一个萝卜一把折刀。
“力兄,这回知道了吧: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不过,斯健大老远来的,总得让着他点吧。小来,斯建在北京可真没这么大福气。怪不得我一提旅行,他就说成都。来的路上,他只提小迈;回去的路上准该换人儿了。小迈我没见过。她知道你跟斯健好吗?”吉问,然后用茶嗽嗽嘴里的萝卜渣,咽了。
“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小来望着别处。
“力,赶明儿你也到我们北京去念经。不过不要给北京姑娘读诗——除非你有外国护照了。北京有俩姑娘还老提你呢——当着我的面提你。小来你可别当着力兄的面提我。”我说。
“我背着力也不提你还不行吗?”
力兄开口了,“斯健,哥们儿服了,你还不老啊。你使得什么招啊?”
“力,全是因地制宜,学的你的真诚,还不大熟练,但比你那熟练的真诚还感人。不熟练的真诚即好坏夹杂,姑娘可能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就是我那天说的:坏总比好有丰富性。所以你对姑娘不能太好,太好就不丰富了。上次你在北京成功,正是你想学点坏又没学到家,倒让北京姑娘觉你虽坏却不失纯朴,她们当然舍我而求你了。一个人的好坏,可能要随时调整比例。成都和北京的比例度绝不一样。明白了吗?”
小来忍不住了,“斯健,瞧把你安逸的。你可能觉得是你勾引了她,谁勾谁,有时难说。”
“哟,小来,你把我的辨证法都学去了。合算我们俩的事儿,还可能是你计谋的成果哪?您用的是将计就计还是后发制人呢?”
“我还没细想呢!”小来道,一边冲我有点儿神秘地笑。她脸色光润,眼睛乌黑。
“你真地变漂亮了。”我不禁脱口。
力兄审视我半天,然后说:“斯健这两天瘦了。”他又跟吉耳语,他俩大笑。
我一摸脸颊,肉是少了。再看看旁边那双胸脯是高了些,仿佛里面藏了一对儿“心里美”萝卜。
小来姑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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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这‘心里美’不好,”吉一边掂着手中的萝卜,“是我老婆买的,她以为个儿大的好呢。斯健,呆会儿你好好给她讲讲比重。”
“那这个就别吃了。”我冲厨房喊,“小央,水开没开呀?你先过来。”我把那个萝卜放在她手里,“别走哇,不是让你削皮。呆会你拿着这萝卜再去买个同样大但比这个要沉的。”
“要不你就买一个跟这一样重但一定要比这个儿小的。斯健来咱们家,给人家吃糠萝卜显得咱多不瓷实啊。”
望着小央的背影,我问:“咱们去成都这些天,她瘦了点儿——想你想的吧?”
“我看你比在成都还瘦,想谁想的吧?怎么?她还没给你来信。她是不是该拿你的搪了?你先给她去信还不行?你在成都的时候,她是吃硬不吃软,你蒙对了;现在呢,该喂她点儿软的了。”
“吉,我还不懂得软硬兼施?你说的这种‘近硬远软’对小央行。小来的路子跟一般姑娘可不一样。你知道她喜欢什么?舒曼的钢琴曲——他四十几岁死于疯人院;蒙克——死亡和噩梦画家。”
吉端回开水:“是喝凤凰单丛还是君山银针?你接着说。那小来喜欢你什么呢?”
“我喝乌龙吧,我觉得小来是喜欢我的摸不透。比如连我爱吃萝卜她也不相信是为养身,她非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噗——”吉把第一过水泼在地上,“你没告她是哲学原因么?”便大笑起来,手中的茶杯直晃。
小央买萝卜回来:“那老乡给我换了,又给我挑了几个好的。他说有个高个方脸的人老来买萝卜,我告他我们是一家的,他就特客气——你俩笑什么?”
“下回你告那老乡——是不是戴眼镜、用西服套棉袄那个?就说我丈夫是社科院萝卜哲学研究所的。你快去做饭。我跟斯健正讨论哲学